第145節(2 / 2)

打真軍 四面風 2494 字 2020-12-29

王序認為凌笳樂此時咄咄逼人十分殘忍,讓他被羞恥壓得抬不起頭來。

「導演,你得道歉。」

王序的嘴唇哆嗦起來,「我挑的是沒有冰,毒成分的,對神經不會造成器質性損害……」

「導演,承認自己做錯了事很難嗎?」凌笳樂眼眶也紅了,里面是濃濃的失望,「你為什么就是不把那東西當回事?那種東西要真像你說的那么簡單,你為什么又、又——你覺得你還是你自己嗎?一會兒亢奮一會兒又萎靡,一會兒脾氣那么暴躁一會兒又多愁善感,你被那東西害慘了你知道嗎?」

這下王序是真的愣住了,「你怎么知道……」他甚至有些委屈,心想自己都快死了,為什么還要這么逼他?而且那么多事他都不怪他,他在拍戲的時候心生嫉妒故意折騰他們,在凌笳樂最脆弱的時候把沈戈支開,拍完戲以後巧舌如簧地煽動他們分手……那些事哪件不比這件沒有真正實施的計劃嚴重?凌笳樂別的都能原諒他,為什么偏偏揪著這么件小事不放——

王序的心臟猛烈一顫,忽然明白凌笳樂是什么意思了。

他犯了那么那么多錯,最會令松哥失望的,痛心的,是哪一件?

他終於明白凌笳樂是在說什么。

他是錯了,他沒有珍惜自己。他深深地埋下頭,痛哭流涕,「我錯了……對不起……」

凌笳樂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沒關系。」

王序做了那么多,大獎、電影、錢,企圖彌補曾經的錯誤。可是這些都比不過這一句「對不起」、「沒關系」。

「笳樂,你說,松哥也會原諒我嗎?」

沈戈把在飛機上做的夢告訴凌笳樂了,他陪著王序一起流淚,「會的,他那么好,只要你認錯,他一定會的。」

王序的心終於感受到平靜。

之後的幾天里,沈戈和凌笳樂每天都過來探望他,有一次正好碰到那個小姑娘。

小姑娘是跟著爸爸一起來的,他們去的時候正沖王序鬧脾氣,嫌他對自己瞞著病情。

凌笳樂看見她的長相了,雖然哭得梨花帶雨,但真如沈戈所說,與沈戈站一起恐怕會被認做兄妹。

小姑娘的父親與她亦有幾分神似,只是身材沒有那樣高挑。敦實的身材顯憨厚,他對王序殷勤地笑著,數落自己閨女沒大沒小,又說她這是關心則亂,是把王序當第二個爸爸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平庸的中年男子無法幫自己女兒實現演員夢,只得把女兒的未來都寄托在王序身上,早就沒有年少時的氣盛了。

等他們走了,王序向兩人解釋說:「松哥都不怪他弟弟了,我當然也不會怪他……松哥喜歡孩子,」他提起他的松哥,不自覺笑起來,死寂的面孔上煥起生機,「小言長得像松哥。」

那小姑娘叫張小言,不是「妍」、不是「顏」、不是「岩」,是「序言」的「言」。

王序是通過小言的父親才知曉張明松的去處的。

現實里的張松的生父和王序的父母一樣也下崗了。他初中忙著當紅小兵,高中一畢業就被送去鄉下務農,之前學的那點東西全忘光了。他或許真有幾分知識分子的潛質,可惜時代沒給他安心讀書的機會。他確實得償所願,最終回到城里,但僅憑腦子里剩下的那幾句語錄,沒法讓他捱過下崗危機。他被時代的浪潮一次次推到前面,卻最終被拋下。

沒了單位,他們搬了好幾次家,王序找他們真是找得太辛苦了。

還好最後還是找到了。小言的父親從床下拖出一個箱子,里面是張明松的遺物。王序在那個箱子里找到一摞相片,被一只藍布手絹包得很仔細,展開後一看,每一張照片都是他。

張明松是死在中緬的邊境線上。

他一向是個敢想敢干的人,出獄以後跟人去緬甸販玉,但或許他是真的財運耗盡,同行的人帶著玉石回來,發了財,而他卻永遠地躺在了湄公河底。

是南邊的緬甸,不是北邊的俄羅斯,而那個身份證號也早就不是張明松本人在用了。王序剛知曉時直接暈了過去,也就是那個時候他被查出胃癌復發。

「過去了,都過去了。」王序反倒安慰起凌笳樂和沈戈。他的病程發展得很快,疼得厲害了能滿床打滾,可止疼劑起效時,他就忍不住笑,越是碰觸到死亡,他就越高興。

沈戈和凌笳樂還在王序這里見過他的一個朋友,與他差不多歲數,中等身材,偏瘦,穿衣是他們這個年紀里少有的精致時尚。此人一張嘴是純正的京腔,可說高興了會來一句「小赤佬」,凌笳樂和沈戈一下子就知道他是誰了。

「小上海」比電影里的還要活潑一些,人也更爽朗,並不像劇本里寫得那樣刻薄,這點差異究竟是王序的認知錯誤造成的,還是歲月造成的,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小上海給人的總體感覺和電影里差別不大,讓凌笳樂他們和他說話時有種奇妙的熟悉感。

凌笳樂有些冒失地問他:「其他人呢?」

已經有些老的「小上海」灑脫一笑,「你是說紅大姐他們?那幾個王八蛋,全他媽結婚去了,一群小赤佬!」

原來連小軍也沒有陪小上海走到最後。

小上海是看到他們電影得獎的新聞才決定來看王序的。他通過新聞里的只言片語看出這電影是在講誰,便托人打聽著,終於和王序說上話。

「你這電影什么時候上映?我得看看你把松哥拍成什么樣兒了。」

「肯定是很帥的,要不然呢?你看過我以前的片子沒有,我的水平你不知道?」

「操!老子知道你當導演以後,十多年沒進過電影院了。」

王序聽了就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之洪亮把凌笳樂他們嚇了一大跳。

小上海不介意旁邊還有別人,笑嘻嘻地問他:「我看新聞里還說,有不少激情戲——」他指指凌笳樂,「哎呦王序,不是我說你,你還敢找這么帥的小伙子演你自己,可真不要臉。」

王序笑著罵他「滾蛋」。

小上海還很八卦,指著閔淮安問他:「是你小男朋友嗎?」

王序微微斂了笑意,「別胡說。」

小上海便不再問了,閔淮安也當什么都沒聽到一般,拿起王序用過的保溫桶去洗。

里面的飯幾乎是原封不動地拿來,又原封不動地倒掉,這段時間一直如此。

小上海來過的第二天夜里,王序在睡夢中離去了。當時是閔淮安陪在他旁邊,告訴凌笳樂他們,導演走得很平靜。

依照王序的遺言,他的遺產分為兩份,一份留給張明松的母親和一雙弟妹,一份則依照沈戈的建議,創立了「青年導演基金」,用以扶持沒有資本的年輕導演,由老柏、梁制片、沈戈幾個他信任的人共同監管。

閔淮安得到了他的大部分私人用品,包括他從業以來所有的劇本與分鏡手稿;而凌笳樂和沈戈則得到了《摯愛》的全部拍攝素材,包括被喊「卡」的那些鏡頭,以及電影剛開拍時,王序親自為兩人拍下的幾十張定妝照,還有最初選演員時,他在沈戈和凌笳樂兩個名字後面做得密密的批注。

離開的那天晚上,王序也許是有所察覺,又專門問了沈戈一次:「你覺得松哥會原諒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