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力,是蜀中人。
八十年代跑去美國留學,後來摘到綠卡,創辦了一家工業公司,專做地球物理儀器的開發與銷售,也算個成功人士。回國之後呢,便莫名其妙的跨界了,今年在京城建了家影視公司,叫勞雷。
他是搞金融出身,根本不懂電影行業,但並不妨礙那份對影像的單純熱愛。這種感覺特棒,因為它屬於情懷的范疇。
現在的人很難理解情懷這個詞了,只有變幻而傳奇的時代,才會催生出一批浪漫堅執的理想主義者。相反,處於物質穩定,精神浮躁的社會中,再說情懷什么的,那是裝著逼的扯淡。
方力快五十歲了,恰好從時代里經過,就如他自己說的,「肯尼迪被刺殺的時候,我在打乒乓球,那會他是人民公敵。古巴導彈危機時,我在街上燒美國國旗,演活報劇。而二十多年後,我在肯尼迪的紀念館悼念他……」
所以,他對電影的選擇與執著,是真的有感受想和別人分享,並享受其中的樂趣。至於錢呢,能賺到最好,賺不到也無所謂,反正自家公司的盈利還夠賠的。
憑著這點,汪超成功的把他忽悠上岸,做了安陽嬰兒的投資兼制片人。
其實方力就是覺著作家小伙子挺有沖勁的,也挺不容易,為了拍部電影東奔西跑,低頭求人。投個幾十萬能幫他把電影完成,那便順手幫一把,壓根沒想著收回成本。
而汪超呢,一身文人的臭毛病,蔫壞。他報的價純粹蒙人,幾十萬塊錢,頂多夠拍完的,後期完全沒算。更操蛋的是。丫連許可證都沒有,方力愣是不知道。
一路上,這貨不斷的叮囑褚青,千萬別說漏了,千萬別說漏了……褚青壓力特重,如此明目張膽的空手套白狼,這活沒干過啊。
勞雷的主場不大,比范曉天那個公司還小點。方力就跟個小老頭似的,非常和善,氣質溫文。沒說話便先笑三分。
「方哥,介紹一下,這是褚青,我的男主角。」汪超道。
「你好你好,久聞大名,蘇州河我看過,不錯!」他笑道。
褚青趕緊上前兩步,微微躬身,道:「您過獎。您叫我青子就行。」
「客氣了,來來,坐坐。」
方力跟他握了握手,請到上座。又熟練的泡了兩杯茶,道:「汪超最開始跟我說,找你來演,我一聽就放心了。多個影帝加盟,求都求不來。今天叫你們呢,是有個事我不太懂。想問問。」
汪超馬上道:「方哥,您說什么事」
他沒理那貨,轉向褚青,道:「青子,我前段時間看新聞,說你什么,好像被封殺了,有這事么」
汪超頓時心里一抖,緊抿著嘴,暗暗叫苦。
褚青眨了眨眼,比他略微淡定點。這年頭誰傻啊,人家就算海外同胞也是懂國情的,只得實話實說,道:「呃,對,我現在拍電影和電視劇,上映的機會都,都不太大。」
方力點點頭,又道:「昨天我打麻將,一牌友正好是圈里的,聽說我投你的片子,就問我有拍攝許可證么,這東西怎么回事,我還真不清楚。」
褚青正端著杯子喝茶,差點沒噴出來,好么,這哥哥那點小算計,還沒等放呢,妥妥的被秒殺。
如果片子黃了,他當然也可惜,但可惜的是那八萬塊錢酬勞。不像那位,人家的夢想可都砸了上面。
「拍攝許可證就是,就是電影局給發的批文,有這個才能上映。」汪超特尷尬,畢竟這事做的忒不厚道,支支吾吾的道。
「電影局」方力怔了怔,顯然沒聽過這部門,合計了片刻,恍然道:「哦,沒這個許可證,拍電影就是違法的,對不對」
「呃……對。」
他十分不情願的承認,一種強烈的挫敗感不斷自心里噴涌出來。倆人雖然已經簽了合同,但他屬於故意隱瞞關鍵事實,對方可以起訴合同無效的。
方力倒不置可否,問完了話,反而慢悠悠的喝了口茶,瞅了瞅他,忽問:「哎,你那女主角找到沒有」
「目前正談著一個,中戲的,也是老演員了。」汪超垂著頭道。
「行,你的眼光我相信。」
他敲了敲沙發的扶手,道:「兩個月時間籌備,十月初開機,你看怎么樣」
汪超猛地抬頭,舔了下嘴唇,接道:「十月份絕對可以。」
「嗯,那就沒問題了。」
方力站起身,揮了下手,笑道:「走吧,我請客,都中午了。」
……
褚青現在的身份很微妙,一般人不敢請,敢請的都是特奇葩的。
以三類人最為典型:
一種是方力,外面來的闖入者,不懂規則,憑著喜好辦事;
一種是老賈,完全的黑戶;
一種是王曉帥,混跡在體制與個人之間的灰色地帶。
話說以前國內的電影,那叫計劃經濟。
電影廠每年拍多少部,是有指標的,國家投錢,你完成任務,多一部不行,少一部麻煩。誰特么管市場好不好,哪怕壓根沒有市場,也無所謂。
像第五代,為毛能混得風生水起就因為他們掛靠在各家電影廠的名頭下,根正苗紅,完全壟斷了行業資源。
可到了第六代,山頭早已被瓜分干凈,苦哈哈的白手起家,而且個體意識逐漸覺醒,便想著:我們不用國家拿錢,自己籌錢自己拍,就不需要審查。
後來才發現,這想法忒傻逼了,即便國家沒拿錢,你也得納入計劃內。
所謂的產業化市場經濟,大概從2003年開始,至於這會,才2000年,正處於蛋疼的變革期。雖然國內已經有民營資本注入,並且允許某些機關下的公司拍片。但電影的所屬權是有硬性規定的,不能歸個人。
你拍片子,若不想當黑戶,光拉來錢不夠,還得去找指標。比如北影廠,每年有二十幾個指標,得想方設法混進去一掛。
比如十七歲的單車,就是標准的城鄉結合部產物。
它的資金明明來自台灣,以及法國的少部分,可版權又必須得給電影廠。你交錢。然後人家賣廠標給你。
更惡心的是,正由於片子的所屬權太模糊,送審的時候往往會異常嚴格。就好像,你樂顛顛的拿著錢,去求人坑你一樣。
找虐!
所以,別看單車的監制欄掛著三爺的名字,那就是一牌位,供著用的。真正花錢辦事的是台灣的片方,焦雄萍大姐頭。
底子薄。內容又不和諧,王曉帥本來就沒抱啥希望過審,他才敢找褚青來客串。
……
八月初,京城夏日。
褚青騎著輛自行車趕往片場。之前的破車處理掉了,換了輛新的。平時忙忙叨叨的,也不怎么騎,閑著沒事才出去溜溜。
小區離什剎海不算近。騎了三十多分鍾,總算找到地方。據說劇組跑了半年的景,翻遍了京城每一條巷子。才相中這片古老的胡同群。遮蔭蔽日的大樹,門口閑坐的老人,追追鬧鬧的小朋友,連機動車都很少見……跟外面的城市完全不同,特有懷舊氣息。
他屬於客串,兩天的戲,今兒是第一天。完整的本子沒看過,比較迷茫,不知道要拍什么內容,也不知道這電影究竟講的是啥。
「哎青子,這呢!」王曉帥老遠就看著他,連忙揮手。
「曉帥哥!」褚青也擺擺手,到跟前下了車,問:「沒遲到吧」
「沒有,來早了都。」他笑道,又左右瞅了瞅,大聲喊:「小崔呢跑哪去了」
「可能買飲料去了。」那邊有人回話。
「小孩子太不省心。」他搖搖頭,道:「你先等會啊,我給你拿劇本去。」
「沒事沒事。」褚青隨口應著,抬眼打量了下四周環境。
這是橫豎兩條巷子的交匯處,岔道口的路邊有間板房,磚頭碎瓦,木板鐵皮,一看就是違建的混搭風格。
他進屋瞧了瞧,兩小間,里面堆著雜物,外邊則擺滿了煙酒零食,應該是個小賣部。
穿過屋子,居然還有個後門,眼前立著一棟高牆,滑稽的缺了塊磚,漏出巴掌大的洞。眼睛貼過去瞄了瞄,牆內全是精致的大房子,錚明瓦亮,白嫩嫩的樓體,閃著富人區的高冷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