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2)

夜雨 白玉 5787 字 2020-12-29

我難免會去想,固定在劉能客廳牆體里的攝像頭,房東老頭是如何接收存儲信號的。

但只會是無線信號,傳到網絡端,再由他家的什么機器接受,那么清晰度也就不用報太多期望了,估計只是影影綽綽,馬賽克糊一片吧。這么一想,腦海中便出現了類似流傳於網絡那類畫質及其低劣,角度業余對焦滑稽的所謂偷拍片。那縱使給這老小子看到,我心中多少還能接受。

可當老頭踉蹌著帶我走進電梯,並按下樓層號那一剎,我竟有些訝異,一絲不詳與陰郁浮現心頭。

太魔幻現實主義了,這竟是與劉能家同一棟,老頭就住在他家樓上。

「樓上樓下的房子,都是我女兒買的,後來賺了更多錢,就又在別處買了好房子。」老頭話語里透著驕傲,瘋漲的房價是很多人心頭的痛,卻是有產者所津津炫耀、白聊不厭的話題。

「也不缺那幾個錢,空著覺得可惜,並不是非租掉不可,碰到這樣的租客,真是倒霉,說我訛他,租期到了肯定讓他滾蛋。」老頭想到劉能的頂撞,依然耿耿。

看著他誇張作態的表達,我點點頭算是回應,只想盡快取回他夢潔被偷攝的視頻。

開門之後,我忘記脫鞋,而是徑直走進老頭地磚潔凈收拾停當的客廳,老頭頓了一下隨我進屋,我踩出的污痕看來使他有點不快,但不便發作,只得引我走向毗鄰客廳的書房。

房內迎面是一壁玻璃書櫥,我草草一瞥,上面堆著些厚本,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資治通鑒那類,全然葉公好龍的擺放。

「就在這里了,哎,我家里有鞋套的。」老頭努努嘴,雙手叉腰,小媳婦受氣般杵在一旁。

不用他講我早發現了,臨窗的書桌下,電腦機箱旁擱著一台老式dvd機模樣般的黑色設備,信號燈交替閃動,各類線路盤繞,好比公司機房。我迅速認出了牌子,這是市面上專業安保公司的知名產品。

凌亂的桌面鋪滿紙物報章,除了兩副眼鏡,還有一個諜戰片里那式樣的頭戴耳機掛在專用支架上,價值不菲。我不禁,難以置信地回頭再仔細打量了一遍老頭年紀,真一丁點兒都不像是這個年紀的人會搞的物件,呵,發燒友,人不可貌相么。

我充滿困惑地蹲下身,順藤摸瓜,從黑色設備尾端摸到四五根粗信號線,各自直徑都有無名指粗細以上。這些黑線由牆釘固定,順著牆體一直延至窗外。我爬低身子,躬進電腦桌底,用手去探,只感到機箱轟隆顫動,那正是多塊硬盤在一起工作,狗日的,現在還在錄呢。而這一摸之下,其外殼手感之高級,亦然同那副耳機一樣,也並非市面凡品。

到底那句是真話?

「怎么還是閉路攝影?」不待老頭回答,我忙按開了電腦電源。

自打進入老頭的書房,擺弄這些設備,心下已想通了一個迷惑,老頭之所以猶猶豫豫不肯報警,並非是物業的三兩句勸阻,他只是擔心偷攝被曝光,付刑事責任,這已然不光是一起女子推倒老人導致跌傷的簡單沖突了。

但更生一個疑問,就如同之前說過的,既然監視器在正常工作,他怎敢公然頂撞劉能,老頭莫非是不怕劉能回去就拆開檢查?不過,書房內如此高檔的設備,與樓下客廳里那個外型普通廉價的壁掛監控,顯得十分不匹配。

「額,這……我也不懂,反正為了防盜,我請工人裝的。」老頭十分尷尬,他強調道,「平時真的我都不看的。」

我已然不再信這孫子,全他媽滿口胡扯,說什么狗屁為了防盜監視客廳。這世上有人裝這么高級的設備來給公寓防盜么?明明還有其他的防盜設備,譬如紅外線報警器、磁力報警器等,老頭唯獨攝像設備這么高級,其他卻一概全無。

就思考的功夫,操作系統已然加載完畢,想來老頭喪偶後平日生活著實孤寂,少有拜訪,倒真放松,電腦里竟連起碼的密碼都不設,他不知道這種行為是違法的么?更使人匪夷所思的是,監控軟體就大刺刺地與視頻存儲路徑並排在一起,倒真替我省事了。

夢潔的影片就在里頭吧?

盡管已經知道了結果,但此時我的心依然在猛烈地跳動,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么,夢潔究竟坦白了多少,一切還未嘗可知。心頭依然存在不好的預感,我握住鼠標的手指不自覺有些發抖。

「誒,那個不是……」

未等老頭制止,我已進入了存儲文件夾,里頭竟然密密麻麻擺放著不同編號的子文件夾。當老頭出聲制止時,我已進入其中之一。

這段視頻a的畫面不出意外地十分清晰,可怕到家具陳設,細節質感,色彩全無漏遺,而畫面里出現的是一個身著綠色小背心、白色褲衩的清涼女人,近乎全裸的她端著一杯什么,盤起美腿一屁股坐上沙發。

那不是夢潔,而且,其視頻的拍攝角度也並非是壁掛監控。

緊接著我又聽見聲音,不大,卻清晰,是從老頭電腦的音箱里傳出的,我的視線轉回屏幕,視頻里女子打開了電視,音響里傳來的竟是節目的聲音。

我忽然意識到,如果戴上老頭桌上的這副專用耳機,恐怕劉能家客廳中的任何動靜都難以逃脫。

「那個人不是你老婆了,哎呀,你瞎點什么?」身後老頭埋怨道,「好心讓你來,你不要瞎搞好不好?你起來,我把視頻調給你。」

說罷他欺身上前,就要用手去搶鼠標。我手肘一格,未使他如願,而是迅速點開了視頻b。

視頻b的內容則讓我無比震驚了,畫面里,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主卧內那張雙人床的特寫。

「怎么會這樣?連里卧你也監視了?你不是說不清楚里屋的情況么?」我回頭質問老頭。

那視頻c又是什么呢?洗手間。

原來壁掛的廉價攝像頭確實如劉能所說,是沒有通電的。真正起拍攝作用的,是這些精心分布的隱藏式探頭,正兒八經的專業設備。

我弄懂了這些編號的含義,文件夾是住戶對象的名字,a代表客廳,b代表卧室,c代表廁所,d次卧。而a- 1,則是在客廳的第一段視頻,以此類推。至於視頻日期,畫面右下角便是。

長短都是人為後期剪輯的,他只留了那些認為有收藏價值的內容。

而夢潔一定是搬家收拾物品的時候,偶然之下,發覺了這些攝像頭的其一。她選擇找房東算賬的諸多行為,才在情理之中。我忽然想到什么,為了應征我的猜測,連忙打開了監控軟件,在四個分屏畫面中,分別可以清晰看到劉能主卧次卧客廳洗手間的狀況,及顯示各自聲音的豎型量條。

奇怪,意識到自己被偷攝的夢潔,正常反應是勃然大怒,搗毀設備,並拿著物證與房東理論才對。可這四個畫面,卻全都運行正常。而這正是使我疑惑的最後一個問題,為何夢潔不想劉能知道攝像頭的存在呢?

而且此問題還有新的延伸,為什么夢潔要保持監控繼續運行?為什么明明知道了隱藏攝像頭的存在,夢潔找房東理論時依然以客廳壁掛為由頭。那么問題又回過來了,為什么夢潔要把我卷入其中,引我親自與房東交涉,是何用意。

想著這諸多古怪,我不再急於去找回夢潔被偷攝的性愛視頻,而是定下心神,轉過電腦椅,把視線對正老頭。

「老先生貴姓?」我問道。

「免貴,江。」

「以後我可以稱您江老么?」我問道。

「這…,你要干嘛?」老頭顯然對我忽然的古怪措手不及。

「江老先生,其實,額,這有點難以啟齒。」我一面找著措詞,一面彎下腰,把鞋從腳上褪下,鞋底朝上,恭恭敬敬地擺放整齊。

「我見著您時就感到特別親切,您還願意這么幫助我,」我醞釀著情緒,以飽含感情的認真態度向老頭說道,「正由於親切,見不得人的家丑我也不對您隱瞞,連同我自己,也不必隱瞞。」

「嚇?」老頭被我說蒙圈了。

「我其實想坦誠,我同江老先生一樣,也是對生活有特殊見解和獨特喜好的人。」我低頭垂目,老頭只要不傻,應該會明白我說的是什么。

「你說的是…?」江老頭猶猶豫豫,微微一指書桌的方向。

方才他還後悔讓我窺探到他的黑暗喜好,會帶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正苦惱不知如何打發我。現在聽我一轉態度,不僅不斥責他偷拍妻子,反而神情恭敬,擺出後輩的模樣來,連之前沒脫的鞋,如今都整整齊齊擺在一旁。

我點點頭,眼角瞅見老頭緊綳的面孔放松了,這時可以繳納投名狀了。

「嗯,其實我不僅喜歡窺探。」

「還喜歡什么?」老頭連連稱奇,本來他偷攝房客,心底總是有著道德方面的壓力,可沒想到我的道德層次更低,更不堪。在我面前,他竟可以揚眉吐氣了。

「我還喜歡親眼看…不,是親眼欣賞,仔細欣賞自己的妻子被別的男人肆意玷污的場面,以前只能在腦中想象,可今天終於可以得償所願了。」是的,這顯然是違心之話,我並無性變態的自虐傾向,但此刻,我就覺得夢潔正是期盼我如此對老頭講述的,這也是我現在的主要價值。

她的真實目的,我已猜出一二。

「孩子,我…,你讓我說什么好。」老頭驚訝不已,他雖然聽說過有那么一類人,以此為樂,但一直以為是誆騙傻子的流言傳說,可沒想到眼前就活生生有這么一號人。

「我實在不能理解,讓自己的妻子…」老頭喃喃道,他啅著嘴巴,吸著一桿並不存在的空氣旱煙。

「江老,原本我也是正常的,這種嗜好不是天生的。小時候父親早去世,我特別擔心失去年輕漂亮的媽媽,因為總有親戚說媽媽要改嫁。」

老頭眼中的瞳孔變大了一些,他表情變得肅重。

「可不知怎地,這種擔心漸漸變成另一種感受和沖動。再後來我結婚了,可幸福並不長久,妻子開始和劉經理有染,我也痛苦得輾轉難捱,無時無刻不痛苦,就像回到了小時候擔心被媽媽拋棄一樣。」

這些都是虛假的經歷,是我編造的,可老頭相信了,他望向我的眼神變得柔軟。

「直到有一天,我轉化了痛苦。每次老婆夜宿在外,我就特別興奮,我想象著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面,自瀆。痛苦變得特別的刻骨銘心,可是隨之的快感也特別的、嗯、回味深長。我不知道這樣下去是不是對的,可它就這樣忽然存在了。」我傾訴道。

「對錯在很多時候不重要,尤其是世俗的對錯,他人強加的對錯。」老頭顯然對這個概念感同身受,他附和並試圖用他的人生領悟來開導我。

「可是這是不是一種病態?錯誤的性癖?」我低頭,裝出難過迷茫的神情。

「不會,不是,只要能給你帶來確實的快樂,只要並沒有傷害到他人。」老頭斷言道,「這件事你必須得聽聽老人家的,你能在痛苦中找到慰藉,其實是一種幸運,很多人並沒有這樣的天賦。」

「就說我,我有時就想一死了之,年紀這么大了,身子骨說到底各處毛病,不靈了。老伴過世後,我每天都很,哎,不說了,不能說了。」老頭擦了擦眼眶,他哭了,「女兒做生意,錢倒是賺了,人一年到頭來不了幾次。」

我沉默了,某種層面上,我並不算騙了這老頭的眼淚,這個世界上,試問誰人不痛苦。

「江老,如果…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懇請您,」我從椅子上站起,鄭重地朝老頭跪了下來,「請您務必讓我以後常能來這看望您。」

「可以,快起來,不要跪著。」老頭回答道,很干脆,他已調整好情緒。

我抬起頭,望向他溝壑橫陳的臉,我不是不願意相信,而是要確認他真實的態度,這很關鍵。

「我是說可以,孩子。其實你能常來我會非常高興的,雖然我知道,你來是為了這些。」他又指了指桌上那些價格不菲的器材,「但是我能有個伴,你又能獲得快樂,正如我之前所說,這就行了,這就對了。」

我雀躍得不知道說什么的好,順利就達成了夢潔的盤算。慶幸之余,還是有些蹊蹺,這么曲折精巧的盤算,為何行動之前夢潔不明示於我呢?只要我沉浸在消極情緒里,任何一個選擇的骨節上錯了,就會造成南轅北轍的結果,一切都毀於一旦。

回頭一定要問問夢潔才好。

這時老頭已經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他不再搶奪鼠標,而是開啟了,嗯,讓我十分尷尬的,怎么用語言敘述?某種陪伴模式?場面如同慈愛的老人陪伴著他親愛的孫兒,一起欣賞孫媳婦紅杏出牆的影片。

這種展開,讓我僵硬無比,我說的僵硬不是指胯下某類人體組織,而是真正的全身肌肉僵硬,字面意思。

「那個,我現在可以看了么?」這句話純粹是打破安靜,我早八百年前就得到了許可。

老頭點了點頭,他想到了什么,續而說道,「你不用在意我了,我這把年紀,早就不經用了,就算你老婆美若天仙,脫光了站我面前,我也是無能為力的。」

他這么說細想確實有道理,劉能五大三粗,老頭依然把房子出租了,真正的老年偷窺色魔應該只會把房租給漂亮小姑娘才對,我相信老頭確實是不嗜女色的。

也許就算是女色,他也並非從情欲的角度,而是站在藝術的方向上去欣賞。

也許真的只是寂寞至極,喜歡看看眾生相,排解下孤獨。

我操縱鼠標,在標有劉能名字的文件夾外徘徊不定,真的始終難以點進去,我折騰了這么久,戲精附體,不惜跪下,難道不就是為了這一刻么?可在猶豫什么?

「江老,我…我忘記帶硬盤來拷貝了。您這一個視頻都挺大的吧?」我依舊拖延著,磨蹭著,話雖如此,是不可能真打退堂鼓的。

「我這兒有,借給你拷。」老頭耐心講解著,現在的他很溫和,「片子的長短不一,如果按30分鍾算,原始文件大概一個視頻有20- 30來g吧。我剪輯的時候會根據內容壓一下,你們的那幾個我存的是原文件。」

「你不用覺得尷尬,你老婆的片子,包括你的片子,都是我剪輯的,看過好多遍。」看我仍舊在遲疑,老頭笑了。

「我的片子?!」我不禁深吸一口氣,不待過多解釋,就明白了,那天不是在劉能床上強行和老婆發生了關系么?之後那些私人間的對白也被這老頭冷冷地全聽了去,我真想找個地縫鑽下去。

還好,我跟老頭現編的故事半真半假,與視頻里的對白沒有明顯的邏輯漏洞。

「噢,對了。」老頭忽然想到什么,他補充道,「你等會拷貝走的文件,都不要刪除原始檔,我留著有用。」

什么?就這么輕飄飄一句話,就要把我老婆被別的男人浪騎的高清性愛視頻外流?而且我自己主演的片子也在老頭言下之列,那床幃間的夫妻密談,一切的隱私都失控於他人手。老頭的這個要求真使我,難以答應。

可我最終還是點了頭,畢竟過去的視頻,達不成夢潔盤算的目的,假如她真的有所計劃的話。

一切都為最後而犧牲。

思緒飄來飄去,鼠標也繞來繞去,老頭也再三讓我放輕松,不要覺得尷尬,我也不免自嘲道,堂堂男兒向他跪下時都不覺得尷尬,連性愛視頻都要外流給老頭了,怎么現在如此遲疑不覺,真的就因為不習慣老頭在身旁么?

他明明都表示已翻來覆去看過視頻了。

他明明都表示這把老骨頭了,對女色已經真的無感了。

那我究竟在磨蹭什么?

可是越這么想,越覺難受,越覺難過,是真的難過。起初僅是一點點,就像是經歷一場大手術,臨近手術前一星期,你還能笑得出來,臨近前兩三天,你還能不時拿自己打個趣,腦袋掉了碗大個疤。

越臨近,心態越是迅速變化,直到,現在站在手術室門口了,只需再踏前一步了。

老頭遞過來的紙巾舉到了胸前好久好久,我才發覺自己已然哭得不成樣子,稀里嘩啦的,涕淚交橫,不是個男人。

悲傷有時會使意識的邊界變得極為模糊,使環境變得無法分辨,此時我所能感受到的所有世界,除了怪獸般的嗚咽,就是背後輕輕拍撫著的一只溫暖的手。

哭吧哭吧,老頭說道,哭到岩石碎成砂礫,而委屈化作麻木,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