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部分(1 / 2)

帝後耕耘記 未知 6061 字 2020-12-30

永壽宮正殿內寢燒著火旺的爐子,毛簾子、綿簾子、皮簾子一層層一圈圈的圍著。

三阿哥下了早課,直踏進了永壽宮正殿,正見一個傳話小監立在門下,佳兒這時穿了簾子從里面出來,見三阿哥來了,先見了禮,才打發了那小監。

「長春宮唐庶妃那里來傳話的,說是今早兒得了六阿哥。」

玄燁沒了小春子,身邊卻不缺內侍,只是卻不讓他們近了正殿,自個兒脫了風衣外服,就著佳兒的手收了去,再趨近了火盆子把身兒烤熱了,才進了內殿簾子去。

透過帳簾兒,就見皇後卧在床上的高枕上,低垂著眼眸,就著坐在床沿子上的素心的手,有一口沒動靜地吃著什么。

玄燁再近了些,才見素心手盤子里托著的是一些切了只女人半個小指細柳的蘋果,正給皇後喂著。

寧芳似低眉瞅著被面上的花樣兒,每每忘了咀嚼。

「皇額娘?」玄燁喊的很輕。

皇後似聽見了,卻半天才反應過來,疑惑地抬頭看了看玄燁,也是半天兒才認出人來。

「玄燁?」

「嗯,是我。」玄燁答應著坐上床。他如今高過床一半去,踩了腳踏子輕易就上了去。只抓了寧芳露於被外的手。就見寧芳兩頰兒是被火盆子熏熱的潤紅,眼光沒了靈動,眨了幾次還是不見焦距。

「早飯口了嗎?」玄燁見了她如此,心里只不好受,沉得厲害。

「回三阿哥,吃了。照您給的方子,溫的小羊糕子清湯,蒸的黍面皮子羊r餡的小餃兒,主子味口今日還不錯,吃了七個。怕主子上火,餡里加了點去味的苦瓜。」(羊內、黍谷、苦的都是補心的)

玄燁點了點頭,就見寧芳這會兒才算是看清了他。

素心端著盤子走開,玄燁替了她的位子,盡可能依圈著寧芳的脖子。

「外面下雪了嗎?」

「是呀,挺大的,你也快好點起來,好陪我打雪仗去,我一個人怪寂寞的,都沒人陪我。」玄燁盡量往可憐了說去,好引了寧芳的心思。

寧芳擰了頭看著他那可憐樣,嘴邊兒終於有了絲笑意,卻只半眨的功夫。

沒人陪?

是啊,要是小春子還要……

寧芳想起了小春子,就憶起了自己的錯處去。素心多次勸自己不要出去,小三子也屢屢敲打,可自己只不停,沒把這紫禁城當回事。這下好了……

不由的,寧芳又想了小春子死前那張臉兒,淚水兒就不受控制地出了來。

玄燁見她如此,也知她又想起了那事,心里惱了自己,卻不知如何勸慰。這兩月來,他不知想了多少的由頭使她忘了那事,可她每每總能陷了進去,無法忘懷。

永壽宮死了一半的奴才,各宮進過廚房的下人也都沒了蹤跡。

原本越鬧越大的事。皇上直言要再度廢後,太後氣得絕了食,也抵不過皇貴妃董鄂氏的三言兩語。

近一百名奴才掉了腦袋。

皇貴妃萬幸的中毒不深。

太後與皇上至此不見彼此。

皇後無罪卧於永壽宮病榻。

見玄燁像個小老頭兒似的擰皺了眉頭,寧芳又何常不想忘了那事走出來?

只是除了父母的遺容,她何常見過死人?何常有人因她有意無意的無知而被杖斃於面前?

車禍死亡,只是一剎那。廷杖則不同,活死死的人從有生活的到斷了氣,一秒秒處在你面前的被屈打而亡。

寧芳不停地做著惡夢。先是小春子那樣的屍體突然向他飄來,再是一群群本在她宮里給她做飯的奴仆,黑壓壓的、沒有臉兒的抬著手兒喊著冤沖她而來。

那負罪感沉甸甸地壓著她並化成一個個惡魔。

她也知道這世界沒有神鬼,不過是自己胡思亂想罷了。可她有太多的時間,太多無用的時間一日日一夜夜的糾纏於此。

身體本就傷得不輕,心神上又不曾輕卸下來,致使皇後的病是拖到如今仍不見起色。

「主子,這都下這么大的雪了,三阿哥也沒個毛制的頸圍兒,」得得也守在近前,見主子又落淚了,提了話來轉了皇後的心思去,「前兩個年去主子都是親自畫了樣子使了素心姑姑並心巧的宮女們秋天兒就給三阿哥備下了。可如今雪都下了……」

寧芳聽了,在玄燁身上一搜,果然沒見什么保暖的物件,心里把自己給重重責怪了幾遍。

「不要你多事。」玄燁聽那得得起話卻怨起了寧芳,當下不樂意,擺手兒攆了他去,「皇額娘別聽這奴才的,你這病著呢。」

寧芳也不惱,直看著得得:「去年給三阿哥做的那皮筒子呢?」

「往年里孫嬤嬤並小春子收著的,今年個孫嬤嬤待產歸了家,小春子也不在了,太後並主子都病著,皇上也不在,三阿哥那里由著那事到如今都冷清著,有哪個奴才還願用心了看護著?」

寧芳聽他如此道出事實,只憐的腸子都打結了。若不是自己,小三堂堂一阿哥,還能受了這氣去?

當下她也不哭了,胸腹里燃了一把火沒處泄去。

玄燁見此,沖下榻去就踹了得得一腳。他個小,力氣還沒練,只是踹在得得的臂彎兒,也不傷不痛的。

「玄燁!」寧芳現在是恨得什么心都有了,這封建父子頭子怎么都喜歡踹人呢?「過來!」

玄燁只是因為得得說了實話讓他在寧芳面前失了面子,也不是真的想怎么樣得得,聽寧芳喊了,重又回到床上。

寧芳這時已是起了身子,素心也回了來,助她把枕背兒全都立在背後靠得舒服些。

寧芳再看了玄燁,心里已是怪了自己幾重。這與她怪自己不聽玄燁的勸出宮惹了事的自怨不同。玄燁因自己而受輕視,同因她而失了百條人命相比雖是小事,在她心上卻是不能忍受的生命之輕。對,如果小春子等人是不得不承受,那么玄燁就是怎么都不願忍受的事。

所以此刻兒她立坐起來,招了得得近前:「三阿哥身邊真的沒個能做事的?」

那得得也是有心的,又自來受寧芳恩惠:「奴才端看著,都如此天氣了,三阿哥來時既沒著筒子也不見圍毛,只一件大風衣裹著冒雪而來。也不是沒這些東西,如今卻沒給三阿哥用上,定是身邊侍侯的不在心上。」

玄燁自從隨了太後,治下一向很嚴,此時出了這事,並非那些下人有意為之,一是向來這些事都是孫嬤嬤並小春子才能近身侍侯了,二是玄燁自個兒全心思都在寧芳的病上哪還有一分考慮自己冷是不冷,三是三阿哥這主子向來是有主見的主子不提下人們哪敢躍了級去。

玄燁此時想想也就明白了。寧芳卻是不明白的。

她只怨著自己只顧自個兒悲傷了,不但讓小三無故失了左膀右臂,還累他受了輕待,連冬天來了都沒能想起他冷不冷要不要加衣?

這么想著再看玄燁去,更是肖瘦,頓時刺傷了她的眼,揪了她的心。

有這么當媽的嗎?

當下她也來不及傷悲了,動著腦兒只想著如何才能給玄燁補上缺失的。見得得還跪在榻前,心里突然冒出個主意,再想想,更是滿意。

「得得。」

「奴才在。」

「你——願不願意跟著三阿哥呀?」寧芳見得得舉頭望向自己,擔心他怕跟了三阿哥受委屈而不同意:「你放心,你跟了三阿哥我絕不會讓你受委屈。你也知道的,小春子不在了,三阿哥身邊真沒個人我可以放心的。我身邊除了素心就是你了,所以我才想著……」寧芳越說越不好意思,「當然,如果你不願意我絕不強求,只是——」

「奴才願意。」

寧芳還在想方法能勸了得得跟了小三去,不想得得撲在地上答應了下來:「什么?你願意?」

得得爬起來了上身,笑望著寧芳:「奴才願意,絕不覺得委屈,是自個兒自願的。」

「……當真?」

「主子,奴才跟著您雖不久,卻真心敬你為主子。如今主子開口提了,得得哪有不答應之理。再說,奴才也有些小聰明的,」得得越說越樂呵,「奴才端看著,隨了三阿哥做了近侍比隨著主子有前途,不說遠的三阿哥成了年奴才能出了宮見見世面,就是近了跟著三阿哥上學堂習字兒也是大出息兒,呵呵,奴才這小算盤只那么一打打,哪能錯過這等好事去?主子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寧芳聽他如此一說,不禁就樂了去,笑著笑著胸腔不適連咳嗽了幾聲。玄燁邊替她撫著背,邊拿黑眼珠瞪了得得去,只想著這奴才皮癢癢了回頭可得搓一搓。

得得也不怕,看著皇後氣順了止了笑,再趴前幾步:「其實奴才是這么想的,三阿哥是主子心尖上疼著主兒,奴才要是侍侯好了三阿哥,主子還能少疼了奴才去?到時候奴才衣錦還『宮』還不把素心姑姑的位子給比下去?」

寧芳是真的被他逗樂了,雖是笑也不舒服卻很久兒沒這么痛快過了。

素心也不惱,知得得的意思,只是邊上樂著。

玄燁雖沒笑兒,也還瞪著得得,眼里卻已都是贊賞兒。

素心取了普洱水,玄燁見寧芳都喝了去,拉好了被子才開了口:「皇額娘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呵呵,何況這小子心都在你哪兒了我還能阻了他的前程?去吧,替我好好照顧三阿哥,別讓他受了委屈。」寧芳說了最後一句,眼里又有濕意。

玄燁坐的離她最近,也發現:「得,那爺就收著這油嘴的奴才了。只是——」見所有人都被他引了視線去,才慢慢開了口,「這得得得得的,沒什么品兒,像個撒歡的小馬駒似的。既跟了爺怎么著也的出息點。就改個名字吧。皇額娘看怎么樣?」

要改名字?人家用了十幾年的名字你說改就改了?

「那要問過得得自己,你不能不禁別人同意就改了人家名字。」

「主子主子,奴才可是樂意著。您不知道,那些長點兒的公公們老是取笑奴才這名字聽著就是個隨便不好養的,今個兒就求三阿哥小主子給奴才起個響當當的名號,奴才以後也好威風了去,告訴那些兔溜溜的這可是三阿哥給取的好名!」

玄燁也笑了,順著寧芳的背兒想了想:「這次你護主有功,全了主仆情誼,是要好好賞你。皇額娘說的也對,用了十幾年的名字也是叫順口了的,也是父母取的留著也是個念想。這樣,得音不變,換成同音的『德』字,取品行德正之意。你姓什么?」

「奴才姓李。」

「那就叫『李德全』吧。」

得得聽了這名子,口里念了兩遍,當下笑著叩了頭:「奴才李德全謝主子成全、謝小主子賜名。」

寧芳也念了兩遍,直覺順耳,也是高興:「好好、好好,你既跟了三阿哥就是三阿哥的人了,別再主子小主子的喊了,別人聽取也不好。」

得得也就是現在的李德全轉了轉眼珠子,向寧芳回道:「奴才隨了三阿哥也是可以的,只是有一事求了皇後主子恩典,算是在您名下最後的恩典。」

寧芳也知這小子靈動,也不惱,只讓他稟來。

「主子,這次事來,三阿哥失了小春子,主子永壽宮里也失了太半的仆從,去的這些都是隨主子這兩年快快樂樂過來,雖然可惜,去前幸福卻也沒什么可遺憾的。主子一向侍大家和善,不說一句重話兒,從不打罰奴才,得了任何好吃的總能想到奴才們分予大家,說句越規的話,主子是把奴才們都當人當家人的待著……我們這些人,就是去了……又有何遺憾的?」

寧芳手尖兒撫了半邊淚去。

「主子,人已經走了,您再自責又有何意?只有主子好了,強了,保護著我們這些奴才不再受那刑不再受那冤屈才是全了主子愛護我們的心、才是全了那些去了的人的心兒!……」李德全說著也是流了淚兒,抹了把淚水,「主子——」

寧芳直看著他,眼光真誠,神情肅嚴。

「主子,您不能再消沉了。這事一過,您想想兒,在這永壽宮外,就沒有人再想著算計您了嗎?您還要繼續躲著過日子嗎?您心善兒不算計於人至少也要時刻有著防人之心。不然,永壽宮還將有人失了性命,三阿哥也還是會被人輕待了去,只要您一日是皇後就永遠不能只躲著過日子。奴才再說句更利害的,只要您一日還在這宮里,即便您不是皇後了,也沒有安寧,想想靜妃娘娘何常不是利害的主子利害的身份不還是落得不見其人不聞其身的命兒?主子——」

「住口!」玄燁聽他越說越多,厲聲止了。

寧芳沒有開口,卻已然明白。她可以不害人,卻不能只是躲起來求別人給的一份不可靠的平靜。別的不說,只這永壽宮上下三四十人的命都握在她的手里……

靜妃,這個人物已經很久沒有被提及,自己只是生了場病,再出來已經沒有這個人的存在,好似從不曾存在過。和這么個背景強硬的人物相比,自己有什么底子呢?

是啊,再不能閉著耳朵只當外面不存在……

寧芳想通了,也明白李德全的心意兒,再看向跪在地上的李德全:「李德全?」

「奴才在。」

「我謝謝你。」

「奴才不敢。」

「你起來吧。」見他起了,寧芳握著玄燁,「你是個明理的人,把三阿哥交給你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我最欣賞你什么嗎?」

李德全並不回答,只搖了搖頭。

「聰明人雖是比他人有智慧卻不是最難得的,最難得的是會生活的人,知道什么時候說、知道什么時候做、知道什么時候退、知道什么時候退。你雖是奴才,也聰明,卻保有真誠待人之心,不因為主子做錯了而盲從,不因為主子做對了而過喜。三阿哥雖然有智慧,畢竟還小,以後,你伴著三阿哥要時刻提醒著三阿哥,不要怕說錯話,只要三阿哥做的不對你就要提醒他,像今天提醒我一樣,好嗎?」

李德全直看著對他溫柔以待的皇後,滿眶里已是泛著淚花兒,卟嗵一聲跪於榻前。

「奴才謹遵主子教誨!」

寧芳撫著玄燁半邊光光的腦袋,心里覺得踏實多了。惡夢怕是還會做,卻不會再消沉。

責任,責任,除了替父母活下去的責任,她還需要肩負更多人的人生。雖然她不能左右別人的日子,卻可以讓倚在她之下的這些被認為沒有尊嚴的奴婢們活的快樂點,這,就是她能做好的。

寧芳揭了被子,掎了鞋,向外殿沖去,玄燁、素心、李德全見了,喊不住她,便快步著各取了些披衣棉被子等物隨著她。

玄燁取了厚棉衣在正宮門前兒見她立了,忙求著她把衣套上。

「去把所有人都叫來,就在這。」

三個人也阻不了她,只忙活著給她加衣。

永壽宮如今的人不多,聽了皇後起了身要見,都快快奔了來,見主子只穿著內衣兒立在正宮廊下,都不知發生什么事。

寧芳看了看如今還在院里的十幾人,眼淚眼看著就要往下掉,她汲了汲鼻子,裹了裹衣口。

「大家……還好吧?」那個『吧』字剛落,眼淚就不受控制的下落,寧芳再抹了把臉,「這事,是我對不起大家,害……害那么多人……都不在了……我知道說再多也不能把人換了回來……所以,今個兒在這里……我想明白了……」寧芳從那些悲傷的臉上一張張看過去,「我要記住大家的樣子,從今天開始,這大家、為我們這永壽宮里再沒有人可以被冤死……我保證……絕不再躲起來……以後,大家在宮里還向過去一樣快快樂樂的,出了永壽宮,一個個都打起精神來,絕不再讓我們身邊這些兄弟姐妹們如此沒有尊嚴的就離了我們去!……好……好不好?」

院子里,已是哭起聲兒一遍。眾人想了往日里身邊說話的人如今已經不在,想起往日里打打鬧鬧的人如今已經不在,想起往日里在永壽宮之外夾著尾巴做人的往事……已經是泣不成聲。聽了寧芳的話,雖是說不出聲,卻一個個重點了頭,一次次,一回回,日子,總是要過的,還要痛痛快快的過下去……

「目眩的眼光

擦身邊而過

天真的孩子

有天使的翅膀

黑暗中的一點光

純白之中的一挘?br /

翅膀上空無一物

看也看不清

我並不是我

那一個是我

那一個都錯

鏡子里是我嗎

我的手總抓不住

快樂不過是一口氣

我的心最放不下

風里的日子

飛也飛不高

沒翅膀不算天使

墜落人間的一首詩

寫的是你

吻也吻不到

請握著我的雙手

最後的願望

不回頭你帶我走

帶我飛出去

告別了傷城」

所有人都聽到了這首歌,皇後灑著淚立在風雪里歇斯底里地唱著,一遍,兩遍,三遍……棉服沉重卻被掀起了衣角,白色的寢衣那么干凈的露了出來,鞋子里素黃的腳面兒落了雪兒……她不在乎,她真的不在乎。為那些逝去的生命,能做的又有幾分?

翊坤宮、長春宮、啟祥宮並一道之隔的乾清宮廡房,太多人聽見了這首曲子,從女子剛毅而出,音調卻打著抖兒。

咸和右門(永壽門東最近的那道門,這門對面就是乾清宮)邊停著一頂宮轎,那宮轎正要打咸和右門而入,聽了這曲子,便停在那里,直至永壽宮里重新安靜,那轎子尋著來時的路從上了甬道,向北而去。

甬道(西一長街)上積雪厚實,一道道人走而留的足跡便印在了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