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民國等邊三角】 宴安 1(1 / 2)

睡前游樂園 咦她居然 1542 字 2021-01-02

(一)

周亭回國兩周了,還是不知道周嘉平唯一的妾叫什么名字。

他從沒開口問過,平時沒人喊她名字——下人們喚她姨太太,他大哥周嘉平叫她小安,也不曾向他介紹過她。哪怕她時時刻刻跟在他身邊,像褲腰上的一個掛飾,樹上的一截藤蔓,他也沒有正式把她介紹給周亭。

大部分時候,周嘉平連小安二字都懶得叫。

他往梨花木椅上一坐,腿長得無處安放,皮鞋晃著光,掀一掀眼皮,小安就會坐到他大腿上,動一動手指,小安就知道是該點煙還是倒茶。她懂事得像是訓練好的狗,周嘉平沒機會,也沒必要開口叫她。

周亭是在到家的第三天晚上聽見周嘉平喚她小安的。

初冬的霜悄無聲息地爬上汽車玻璃,黑亮的發動機蓋上蜿蜒出透明的水漬,小安攙著周嘉平一同跌進真皮後座,周亭坐在前排。周嘉平興致很高,念叨著過兩天還要把他留洋歸來的小弟弟介紹給什么什么劉參謀——他醉了,說話有點含糊,再加上周亭不愛聽這些,便自動過濾掉了那段前綴。

周亭無聲地嘆了口氣,雨刷毫不留情地刮掉水,像連日的酒席刮掉他回國的欣喜。

事實上,周亭從今天早上起就在盤算著如何跟他哥拒絕這些令他感到無聊生厭的交際了,但他說不出口——他怎么能說出口呢?他欠他大哥的。

五年前他大哥還不是什么三省聯軍總司令,更不可能像現在這般闊綽,就因著當時的留學熱,「他們都去,你也去。」周嘉平這樣說著,賣了父母留給他們的玉觀音,拿出參軍打拼至今所有的積蓄,換了一張薄薄的船票和一小沓綠色的鈔票,然後盡數塞進周亭的口袋。

「阿亭,你去那邊好好讀書,不用擔心錢的事。到了給我寫信,我再給你寄錢。」周嘉平一邊說,一邊捏了捏他的後頸,那年他才十五歲,高高大大的周嘉平捏著他活像捏著一只小貓,干燥灼熱的手燙得他一激靈,他鼻子發酸,眼睛發脹,張口就想說哥我不去,周嘉平黑亮的眼睛眨了眨,洞穿了他的所有不舍和怯懦,那只大手從頸後移下來,拍拍周亭的肩膀,這便不再是長兄憐愛幼弟了,是一個男人在阻止另一個男人退縮,他的聲音沉穩,像塊不會枯爛的磐石:「阿亭,你腦子靈光,你好好讀書。」

於是周亭上了那座巨大的輪船,去了大洋的另一岸。

周嘉平沒有看錯周亭——或者說,周亭絕不會讓周嘉平失望,他是個聰敏的好孩子,別的人在那摩登世界里花了眼亂了心,他卻日日刻苦讀書,沒多久便說得一口令洋人驚嘆的洋話,戴眼鏡的學者穿西裝的教授,各個都歡喜他,一日跟著一日,紛紛揚揚的長信鴿子般飛過太平洋,飛到周嘉平的書桌上,最後被寶貝無比地藏進檀木小箱里,鴿子越住越多,又像啤酒泡沫般咕嚕嚕滿溢出來,終於一天,跟著小白鴿一起飛回來的多了只燙金的鳥兒,周嘉平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眉開眼笑整整三天,黑亮皮靴敲地板的噠噠聲都比平日里更有韻律,這反常形貌可把下屬仆人嚇壞,人人想問一句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那燙金的鳥兒是周亭的畢業證書!

「哥,我下個月回來。」這是周亭寫過最短的一封信,周嘉平捧著看了又看,放進小箱又忙不迭取出來塞進軍裝口袋,一有喘氣的功夫又拿出來看,清雋字體瘦瘦長長,周嘉平看得久了,竟覺著字里晃出了他的幼弟,瘦窄肩膀細長腿,靦腆地笑著,嘴角抿出個酒窩來。他的幼弟要回來了!

一個月後巨輪歇進港口,像累極了的庄稼漢般嗚地長嘆口氣,周嘉平身上披一件貂皮大麾,胳膊肘里還挎一件——十一月了,他怕周亭冷著哩!

小安本想幫周嘉平拿,周嘉平擺擺手拒絕了,一雙亮得似星子的黑眼睛緊盯著船,船吱吱呀呀地叫著,張開黑洞洞的嘴,伸出條鐵舌頭搭在岸邊,有人走出來了,周嘉平直了直腰板,分神斜了小安一眼,濃眉毛擰了擰:「圍巾圍好,仔細別惹了風寒——你這身子骨弱的,省得又是十天半個月不得好。」

小安身體是真的差,一變天就生病,黑濃湯葯嘩啦啦地淌,名貴葯材煮出的葯渣堆滿溝渠,只有周嘉平養得起,也只有周嘉平願意養。

小安乖乖應了一聲,把白狐狸毛圍脖扯到下巴以上蓋住口鼻,還把帽子壓了壓低,從頭到腳裹得都嚴實,只露出一對圓溜溜俏生生的杏仁眼,黑白分明清清澈澈,就像是只天真無邪的小獸,任誰見了也猜不出她會是鼎鼎大名周嘉平的姨太太,更猜不到她在跟了周嘉平之前會是整個錦華樓最最出名的頭牌娼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