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重逢(2 / 2)

復轉辦給我安排的工作是去一家食品廠當保衛科副科長,我在部隊待的時間太長了,不想再過上班下班這種有規律的生活,就沒去,跟胖子一起合伙去了北方做生意。

時間過得很快,眼瞅著就進入了八十年代,我們也都三張兒多了,生意卻越做越慘淡,別說存錢娶媳婦了,吃飯都快成問題了,經常得找家里要錢解決燃眉之急。

這天天氣不錯,萬里無雲,我們倆一人戴了一副太陽鏡,穿著大喇叭褲,在北京街頭推了個三輪車,車上架個板子,擺滿了磁帶,拿個破錄音機拉著倆破喇叭哇啦哇啦地放著當時的台灣流行歌曲。

有個戴眼鏡的女學生湊了過來,挑了半天,問我們:有王結實謝麗絲的嗎

這個以前我們上過貨,兩天前就賣光了,胖子嬉皮笑臉地對她說:哎喲我說姐姐,這都什么年代了,還聽他們的歌,您聽鄧麗君千百惠張艾嘉嗎來幾盤回去聽聽,向毛主席保證,要多好聽就有多好聽。

女學生看胖子不像好人,扭頭就走了。

胖子在後邊罵不絕口:這傻逼,裝他媽什么丫挺的,還他媽想聽金梭銀梭,丫長得就他媽跟梭子似的。

我說你現在怎么說話口音都改京腔兒了,說普通話不得了嗎,冒充什么首都人。現在北京的生意太難做了,過幾天咱奔西安吧。

胖子想要辯解說他祖上就是北京的,還沒等說,忽然指著街道的一端叫道:我操,工商的來掃盪了,趕緊跑。

我們倆推著三輪車撒丫子就跑,七拐八拐地跑到一條街上,我看了看周圍,咱怎么不知不覺地跑到潘家園古玩市場來了

這條街上全是買賣舊東西的,甚至連舊毛主席像章、紅寶書都有人收。像什么各種瓶瓶罐罐,老鍾表老懷表,三寸金蓮穿的舊綉花鞋,成堆成堆的銅錢,鼻煙壺,各種古舊的家具,煙斗,字畫,雕花的研台,筆墨黃紙,老煙斗,蛐蛐罐,瓷器,漆器,金銀銅鐵錫的各種玉石的各種首飾,只要是老東西,就基本上什么都有。

胖子有塊家傳的玉佩,一直戴在身上。這塊玉是西北野戰軍的一位首長送給他爹的,當年這位首長帶部隊進新疆,在尼雅綠洲消滅了一股土匪,這塊玉就是那個匪首貼身戴的。說是玉佩,其實外形不太像,造型古朴怪異,上面刻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圖案,像是地圖,又像是文字,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這塊玉胖子給我看過很多次,我家里以前古玩不少,小時候我聽祖父講過不少金石玉器的知識。不過這塊玉的價值年代,我卻瞧不出來。

胖子想把這塊玉賣了換點本錢做生意,被我攔住了,這是你爹給你留下的,能別賣就別賣了,咱也沒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實在不行我找家里要錢唄,反正我們家老頭老太太補發了好多工資。

我們倆見路邊有個空著的地方,就把三輪停了過去,在附近買了兩碗鹵煮火燒當午飯吃。

鹵煮火燒就是豬下水熬的湯,里面都是些大腸之類的,泡著切碎了的火燒,一塊多錢一碗,既經濟又實惠。

我這碗辣子放得太多了,辣得我眼淚鼻涕全出來了,吐著舌頭哈氣。

胖子吃了兩口對我說:老胡,這幾年本想帶你出來發財的,沒想到現在全國經濟都搞活了,形勢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不像我剛開始練攤兒的那時候,全北京也不超過三家賣流行歌曲磁帶的。真是有點連累你了,你爹退休前已經是師長了,享受副市級干部待遇,你不如回去讓你們家老頭走個後門,給你在機關安排個工作,就別跟我一起受罪了。

我拍了拍胖子的大肚子說:兄弟,我也跟你說句掏心窩子話,我要是真想去機關隨時都能去,但是我不敢去,你知道為什么嗎我害怕啊,我如果在一個地方坐住了不動,滿腦子想不了別的,全是我那些死去的戰友,他們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一看見他們,我的腸子都快疼斷了。咱們現在東奔西走忙忙碌碌地做點小買賣,還能把心思岔開想點別的,要不然我非神經了不可。

在部隊那么多年,別的沒學會,就學會鼓舞士氣了,我安慰胖子:咱們現在也不算苦了,這不是還有鹵煮可吃嗎想當年我在昆侖山里,那他娘的才真叫苦呢。有一年春節,大伙都想家了,好多新兵偷著哭。師長一看這還行,趕緊給大伙包頓餃子,改善伙食。那餃子吃的,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昆侖山沒有任何青菜,菜比金子都貴,肉倒有的是,全是一個肉丸的餃子。海拔太高,水燒不開,餃子都是夾生的,里邊的肉餡都是紅的。你能想象出來那是什么味道嗎就這樣我還吃了七八十個呢,差點沒把我撐死。饞啊,那幾年就沒吃過熟的東西,饞壞了。第二天我就讓人給送醫院了,消化不了,肚子里跟鐵皮似的。你還記得紅岩里怎么說的嗎革命勝利的前夜總是最寒冷的。咱們的生意不可能總這樣,錄音帶不好賣,咱們可以賣別的。

我把錄音機打開,兩個大喇叭頓時放出了音樂。

由於錄音機比較破爛,音質很差,再優美的歌曲從里邊播出來也都跟敲破鑼一樣。

但是我和胖子並不覺得難聽,反正比我們倆唱得好聽多了。胖子經過我那一番深入淺出的思想教育工作,心情也開朗了起來,隨著音樂的節奏掂著小腿,扯開嗓子叫賣:瞧一瞧,看一看啊,港台原版,砍胳膊切腿大甩賣,賠本兒賺吆喝了啊

過往的行人和周圍做生意擺攤的全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我們旁邊有個擺地攤賣古董的男人,走過來對我們打個招呼,一笑嘴中就露出一顆大金牙。大金牙掏出煙來,給我們倆發了一圈。

我接過煙來一看:喲,檔次不低啊,美國煙,萬寶路。

大金牙一邊給我點煙一邊說:二位爺,在潘家園舊物市場賣流行歌曲,可著這四九城都沒第三個人能想得出來,您二位真是頭一份。

我吸了一大口煙,從鼻子里噴出兩道白色煙霧,這美國煙就是有勁,我抬頭對大金牙說:您甭拿這話擠對我們,我們哥兒倆是為了躲工商局的,無意中跑到這里,歇會兒就走。

結果雙方一盤道,敢情還不是外人,大金牙家在海南島,他爹那輩是解放軍南下時過去的,家里的底根兒都是三野的,一說你老家是哪的哪的,家里的長輩是幾縱幾縱的,哪個師哪個團的,關系都不算遠。

不過大金牙的爹不是什么干部,他爹是個民間倒斗的手藝人,後來讓國軍抓了壯丁,徐蚌會戰,也就是淮海戰役的時候,他所在的部隊又起義參加了解放軍,他本人一直就在部隊里當炊事員。在朝鮮戰場上把腿給凍壞了,落下個終身癱瘓,改革開放之後,從海南搬到了北京,收點古董玩器做些生意。

會說的不如會聽的,他說得好聽,什么倒斗的手藝人,不就是個挖墳掘墓的賊嗎這些別人聽不出來,但我從小是被我祖父帶大的,這些事他沒少給我講。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再往深處一論,我問大金牙:您家老爺子當年做過摸金校尉,有沒有摸出什么大粽子來大粽子是一句在盜墓者中流傳的暗語,就像山里的土匪之間談話也不能直接說自己殺人放火,都有一套黑話切口。粽子是指墓里屍體保存得比較完好,沒有腐爛;摸到大粽子就是說碰上麻煩了,指僵屍、惡鬼之類不干凈的東西;干粽子是指墓里的屍體爛得只剩下一堆白骨了;還有肉粽子,是說屍體身上值錢的東西多。

大金牙一聽這話,立刻對我肅然起敬,非要請我和胖子去東四吃涮羊肉,順便詳談。於是三個人就各自收拾東西,一起奔了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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