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夢里夢外(1 / 2)

夢里花落知多少 三毛 2829 字 2021-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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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航之一

我不很明白,為什么特別是在現在,在窗簾已經垂下,而門已緊緊閂好的深夜,會想再去記述一個已經逝去的夢。

也問過自己,此刻海潮回響,樹枝拍窗,大風凄厲刮過天空,遠處野狗嗥月,屋內鍾聲滴答。這些,又一些夜的聲音應該是睡眠中的事情,而我,為什么卻這樣的清醒著在聆聽,在等待著一些白日不會來的什么。

便是在這微寒的夜,我又披著那件老披肩,怔怔的坐在搖椅上,對著一盞孤燈出神。

便是又想起那個夢來了,而我醒著,醒在漆黑的夜里。這不是唯一糾纏了我好多年的夢,可是我想寫下來的,在今夜卻只有這一個呢。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曠的大廈里,我一在那兒,驚惶的感覺便無可名狀的淹了上來,沒有什么東西害我,可是那無邊無際的懼怕,卻是滲透到皮膚里,幾乎徹骨。我並不是一個人,四周圍著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親人,知道他們愛我,我卻仍是說不出的不安,我感覺到他們,可是看不清誰是誰,其中沒有荷西,因為沒有他在的感覺。

好似不能與四周的人交談,我們沒有語言,我們只是彼此緊靠著,等著那最後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們在無名的恐懼里等著別離。我抬頭看,看見半空中懸空掛著一個擴音器,我看見它,便有另一個思想像密碼似的傳達過來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沒有聽見聲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靜的,這份死寂更使我驚醒。

沒有人推我,我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著向前走。前面是空的。

我怕極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來,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拚命向四周張望著,尋找繞著我的親人。發覺他們卻是如影子似的向後退,飄著在遠離,慢慢的飄著。

那時我更張惶失措了,我一直在問著那巨大無比的空我的箱子呢,我的機票呢,我的錢呢要去什么地方,要去什么地方嘛

親人已經遠了,他們的臉是平平的一片,沒有五官,一片片白鎊鎊的臉。

有聲音悄悄的對我說,不是聲音,又是一陣密碼似的思想傳過來走的只有你。

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覺著冷,空氣稀薄起來了,鎊鎊的濃霧也來了,我喊不出來,可是我是在無聲的喊不要不要

然後霧消失不見了,我突然面對著一個銀灰色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是一個弧形的洞,總是弧形的。

我被吸了進去。

接著,我發覺自己孤伶伶的在一個火車站的門口,一眨眼,我已進去了,站在月台上,那兒掛著明顯的阿拉伯字六號。

那是一個歐洲式的老車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鐵軌,隔著我的月台,又有月台,火車在進站,有人上車下車。

在我的身邊,是三個穿著草綠色制服的兵,肩上綴著長長的小紅牌子。其中有一個在抽煙,我一看他們,他們便停止了交談,專注的望著我,彼此靜靜的對峙著。

又是覺著冷,沒有行李,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置身何處。

視線里是個熱鬧的車站,可是總也聽不見聲音。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壓了上來,要我上車去,我非常怕,順從的踏上了停著的列車,一點也不敢掙扎。

時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驚駭的從高處看見自己,掛在火車踏板的把手上,穿著一件白衣服,藍長褲,頭發亂飛著,好似在找什么人。我甚而與另一個自己對望著,看進了自己的眼睛里去。

接著我又跌回到軀體里,那時,火車也慢慢的開動了。

我看見一個紅衣女子向我跑過來,她一直向我揮手,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起來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聲嘶力竭了,她卻像是聽不見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任火車將我載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來,仍是期望這個沒有見過的女子能救我。

這時,她卻清清楚楚的對我講了一句中文。

她聽不見我,我卻清晰的聽見了她,講的是中文。整個情景中,只聽見過她清脆的聲音,明明是中文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啊

風吹得緊了,我飄浮起來,我緊緊的抱住車廂外的扶手,從玻璃窗里望去,那三個兵指著我在笑。

他們臉上笑得那么厲害,可是又聽不見聲音。

接著我被快速的帶進了一個幽暗的隧道,我還掛在車廂外飄著,我便醒了過來。

是的,我記得第一次這個噩夢來的時候,我尚在丹娜麗芙島,醒來我躺在黑暗中,在徹骨的空虛及恐懼里汗出如雨。

以後這個夢便常常回來,它常來叫我去看那個弧形的銀灰色的洞,常來逼我上火車,走的時候,總是同樣的紅衣女子在含笑揮手。

夢,不停的來糾纏著我,好似怕我忘了它一般的不放心。

去年,我在拉芭瑪島,這個夢來得更緊急,交雜著其它更凶惡的信息。

夜復一夜,我跌落在同樣的夢里不得脫身。在同時,又有其它的碎片的夢擠了進來。

有一次,夢告訴我:要送我兩副棺材。

我知道,要有大禍臨頭了。

然後,一個陽光普照的秋日,荷西突然一去不返。我們死了,不是在夢中。

我的朋友,在夜這么黑,風如此緊的深夜,我為什么對你說起上面的事情來呢

我但願你永遠也不知道,一顆心被劇烈的悲苦所蹂躪時是什么樣的情形,也但願天下人永遠不要懂得,血雨似的淚水又是什么樣的滋味。

我為什么又提起這些事情了呢,還是讓我換一個題材,告訴你我的旅行吧。

是的,我結果是回到了我的故鄉去,夢走了,我回台灣。春天,我去了東南亞,香港,又繞回到台灣。

然後,有一天,時間到了,我在桃園機場,再度離開家人,開始另一段長長的旅程。

快要登機的時候,父親不放心的又叮嚀了我一句:確定自己帶的現款沒有超過規定嗎你的錢太雜了,又是馬克,又是西幣,又是美金和港紙。

我坐在親人圍繞的椅子上開始再數一遍我的錢,然後將它們卷成一卷,胡亂塞在裙子口袋里去。

就在那個時候,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滲了上來,悄悄的帶我回到了那個夢魘里去。有什么東西,細細涼涼的爬上了我的皮膚。

我開始怕了起來,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我很快地進了出境室,甚而沒有回頭。我怕看見親人面貌模糊,因為我已被夢捉了過去,是真真實實的踏進夢里去了。夢里他們的臉沒有五官。

我進去了,在里面的候機室里喝著檸檬茶,我又清醒了,什么也不再感覺。

然後長長的通道來了,然後別人都放了手。只有我一個人在大步的走著,只有我一個人,因為別人是不走了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的朋友,不要覺得奇怪,那只是一霎的感覺,一霎間夢與現實的聯想而引起的回憶而已,哪有什么夢境成真的事情呢

過了幾天,我在香港上機,飛過昆明的上空,飛過千山萬水,迎著朝陽,瑞士在等著我,正如我去時一樣。日內瓦是法語區,洛桑也是。

以往我總是走蘇黎世那一站,同樣的國家,因為它是德語區,在心理上便很不同了。

常常一個人旅行,這次卻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顧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練的開著車子,從機場載著我向洛桑的城內開去。

當洛桑的火車站在黎明微寒的陽光下,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卻是迷惑得幾乎連驚駭也不會了這個地方我來過的,那個夢中的車站啊

我怎么了,是不是死了不然為什么這個車站跑了出來,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環視著車中的人,女友談笑風生,對著街景指指點點。

我又回頭去看車站,它沒有消失,仍是在那兒站著。

那么我不是做夢了,我摸摸椅墊,冷冷滑滑的,開著車窗,空氣中有寧靜的花香飄進來。這不是在夢中。

我幾乎忍不住想問問女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車站的六號月台由大門進去,下樓梯,左轉經過通道,再左轉上樓梯,便是那兒是不是入口處正面有一個小小的書報攤是不是月台上掛著阿拉伯字是不是賣票的窗口在右邊,詢問台在左邊還有一個換錢幣的地方也在那兒,是不是

我結果什么也沒有說,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里,我很快地去躺了下來。

這樣的故事,在長途旅行後跟人講出來,別人一定當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人才會有的想象吧。

幾天後,我去了意大利。

當我從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時,仍是難忘那個車站的事情。

當女友告訴我,我們要去車站接幾個朋友時,我遲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去了。

我要印證一些事情,在我印證之前,其實已很了然了。因為那不是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個車站,雖然今生第一次醒著進去,可是夢中所見,都得到了解釋,是它,不會再有二個可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確定了這件事。

我的朋友,為什么我說著說著又回到夢里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維也納,我坐飛機去奧國,行程里沒有坐火車的安排,那么你為什么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節火車吧沒有,我的計劃里沒有火車呢。

在瑞士法語區,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沒有相識的人,可是在德語區,卻有好幾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對於別的人,我並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卻是如同我的親人似的。既然已在瑞士了,總忍不住想與她通一次電話。

電話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歲的女兒聽說是我,便尖叫了起來:快來,媽媽,是echo,真的,在洛桑。拉赫搶過話筒來,不知又對誰在喚:是echo,回來了,你去聽分機。

一定要來住,不讓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電話中急促的說。

下一站是去維也納哥哥處呢不來了,電話里講講就好我慢慢的說。

不行不看見你不放心,要來。她堅持著。我在這邊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