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似曾相識燕歸來(1 / 2)

夢里花落知多少 三毛 3497 字 2021-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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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航之三

維也納飛馬德里的班機在巴塞羅納的機場停了下來。由此已是進入西班牙的國境了。

離開我的第二祖國不過幾個月,乍聽鄉音恍如隔世,千山萬水的奔回來,卻已是無家可歸。好一場不見痕跡的滄桑啊繁忙的機場人來人往,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歸程,而我,是不急著走的了。

這么重的箱子,里面裝了些什么東西呀

海關人員那么親切的笑迎著。

頭發卷。我說。

好,頭發卷去馬德里,你可以登機了。

請別轉我的箱子,我不走的。

可是你是來這里驗關的,才飛了一半呢

旁邊一個航空公司的職員大吃一驚,他正在發國內航線的登機證。

臨時改了主意,箱子要寄關了,我去換票

馬德里是不去的好,能賴幾天也是幾天,那兒沒有真正盼著我的人。

中途下機不會嚇著誰,除了自己之外。

終於,我丟掉了那沉沉的行李,雙後空空的走出了黃昏的機場。

沒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心里卻夾著那么巨大的驚惶。自由了我自由嗎為什么完全自由的感覺使人乍然失重。一輛計程車停在面前,我跨了進去。

去夢特里,請你

你可別說,坐飛機就是專誠來逛游樂園的吧司機唬的一下轉過身來問我。

哪里曉得來巴塞羅納為的是什么,原先的行程里並沒有這一站。我不過是逃下來了而已。

我坐在游樂場的條凳上,旋轉木馬在眼前一圈又一圈的晃過。一個金發小男孩神情嚴肅的抱著一匹發亮的黑馬盯住我出神。

偶爾有不認識的人,在飄著節日氣氛的音樂里探我:一個人來的要不要一起去逛

不是一個人呢我說。

可是你是一個人嘛

我先生結伴來的。我又說。

黃昏盡了,豪華的黑夜漫住五光十色的世界。

此時的游樂場里,紅男綠女,擠擠攘攘,華燈初上,一片歌舞升平。

半山上彩色繽紛。說不盡的太平盛世,看不及的繁華夜景,還有那些大聲播放著的,聽不完的一條又一條啊浪漫溫的歌

我置身在這樣歡樂的夜里,心中突然漲滿了無由的幸福。遺忘吧將我的心從不肯釋放的悲苦里逃出來一次吧那怕是幾分鍾也好。

快樂是那么的陌生而遙遠,快樂是禁地,生死之後,找不到進去的鑰匙。

在高高的雲天吊車上,我啃著一大團粉紅色的棉花糖,吹著令人瑟瑟發拌的冷風,手指繞著一雙欲飛的黃氣球,身邊的位子沒有坐著什么人。

不知為何便這樣的快樂,瘋狂的快樂起來。

腳下巴塞羅納的一片燈海是千萬雙眼睛,冷冷的對著我一眨又一眨。

今天不回家,永遠不回家了。

公寓走廊上的燈光那么的黯淡,電鈴在寂寂的夜里響得使人心驚。門還沒有開,里面緩緩走來的腳步聲卻使我的胃緊張得抽痛起來。

誰是婆婆的聲音。

echo

婆婆急急的開著層層下鎖的厚門,在幽暗的光線下,穿黑衣的她震驚的望著我,好似看見一個墳里出來的人一般。馬利亞媽媽我撲了上去,緊緊的抱住她,眼里涌出了淚。

噢噢我的孩子我孤伶伶的孩子婆婆叫了起來,夾著突然而來的嗚咽。

什么時候來馬德里的嚇死人啊也不通知的。沒有收到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是翡冷翠的,說在瑞士,郵票又是奧地利的,我們那里弄得懂是怎么回事,還是叫卡門看了才分出三個地方來的

我在巴塞羅納

要死羅到了西班牙怎么先跑去了別的地方電話也不來一個婆婆又叫起來。

我將袖子擦擦眼睛,把箱子用力提了進門。

睡荷西老房間我問。

睡伊絲帖的好了,她搬去跟卡門住了。

在妹妹的房內我放下了箱子。

爸爸睡了我輕輕的問。

在飯間呢婆婆仍然有些淚濕,下巴往吃飯間抬了一下。

我大步向飯廳走去,正中的吊燈沒有打開,一盞落地燈靜靜黃黃的照著放滿盆景的房間。電視開著,公公,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背著我坐在椅子上。

我輕輕的走上去,蹲在公公的膝蓋邊,仰起頭來喊他:爸爸

公公好似睡著了,突然驚醒,觸到我放在他膝上的手便喊了起來:誰是誰

是我,echo

誰嘛誰嘛公公緊張了,一面喊一面用力推開我。你媳婦我笑望他,摸摸他的白發。

echo啊啊echo

公公幾乎撞翻了椅子,將我抱住,一下子老淚縱橫。爸爸,忍耐,不要哭,我們忍耐,好不好我喊了起來。

我拉著公公在飯廳的舊沙發上坐下來,雙臂仍是繞著他。

叫我怎么忍兒子這樣死的,叫我怎么忍說著這話,公公抓住我的黑衣號啕大哭。

能哭,對活著的人總是好事。

我拉過婆婆的手帕來替公公擦眼淚,又是親了他一下,什么話也不說。

還沒吃飯吧婆婆強打起精神往廚房走去。不用麻煩,只要一杯熱茶,自己去弄。先給爸爸平靜下來。我輕輕的對婆婆說。

你怎么那么瘦公公摸摸我手臂喃喃的說。沒有瘦。我對公公微笑,再親了他一下。

放下了公公,跟在婆婆後面去廚房翻櫃子。

找什么茶葉在桌上呢。婆婆說。

有沒有波雷奧我捂著胃。

又要吃草葯胃不好婆婆問。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響。

住多久婆婆問。

一星期。我說。

去打電話。她推推我。

快十點了,打給誰嘛我嘆了口氣。

哥哥姐姐他們總是要去拜訪的,你去約時間。婆婆緩緩的說。

我不要看,叫他們來看我我說。

門上有鑰匙轉動的聲音,婆婆微笑了,說:卡門和伊絲帖說是要來的,給你一打岔我倒是忘了。

走廊上傳來零亂的腳步聲,燈一盞一盞的被打開,兩張如花般艷麗的笑臉探在廚房門口,氣氛便完全不同了。

呀妹妹尖叫起來,撲上來抱住我打轉。姐姐卡門驚在門邊,笑說:嗄也有記得回來的一天接著她張開了手臂將我也環了過去。

這么晚了才來我說。

我們在看戲呢剛剛演完。妹妹興高采烈的喊著。

荷西過世後我沒有見過妹妹,當時她在希臘,她回馬德里時,我已在台灣了。

你還是很好看妹妹對我凝視了半晌大叫著又撲上來。我笑著,眼睛卻是濕了。

好,echo來了,我每天回家來陪三件黑衣服吃飯。媽媽,你答不答應呀妹妹又嚷了起來。

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說。

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車的回來,echo不去轉公共汽車。

喂吃飯吃飯餓壞了。卡門叫著,一下將冰箱里的東西全攤了出來。

我不吃我說。

不吃殺了你妹妹又嚷。

公公聽見聲音擠了過來,妹妹走過順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臉:好小孩,你媳婦回來該高興了吧

我們全都笑了,我這一笑,妹妹卻砰一下沖開浴室的門在里面哭了起來。

妹妹一把將浴室的門關上,拉了我進去,低低的說:你怎么還穿得烏鴉一樣的,荷西不喜歡的。

也有穿紅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說。

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講話她緊張的又問。

這里不行,去卡門家再說。我答應她。

不洗澡就出來嘛卡門打了一下門又走了。echo,記住,我愛你妹妹鄭重其事的對我講著。二十二歲的她有著荷西一式一樣的微笑。

我也愛你,伊絲帖荷西的手足里我最愛你。

明天我排一整天的戲,不能陪你卡門咽著食物說。她是越來越美了。

演瘋了,最好班也不上了,天天舞台上去混婆婆笑說。

你明天做什么卡門又問。

不出去,在家跟爸爸媽媽我說。

我們要去望彌撒的。婆婆說。

我跟你去。我說。

你去什么echo,你不必理媽媽的嘛妹妹又叫起來。我自己要去的。我說。

什么時候那么虔誠了卡門問。

我笑著,也不答。

echo是基督教,也望彌撒嗎婆婆問。我去坐坐我說。

吃完了晚飯我拿出禮物來分給各人。

卡門及伊絲帖很快的便走了,家中未婚的還有哥哥夏米葉,都不與父母同住了。

我去了睡房鋪床,婆婆跟了進來。

又買表給我,其實去年我才買了一只新的嘛荷西葬禮完了就去買的,你忘記了

再給你一個,樣式不同。我說。

沒有,我沒有忘,這樣的事情很難忘記。

你以後不會來馬德里長住吧婆婆突然問。不會。我停了鋪床,有些驚訝她語氣中的那份擔心。那幢迦納利群島的房子你是永遠住下去的羅當初是多少錢買下的也沒告訴過我們。

目前講這些都還太早。我嘆了口氣。

是這樣的,如果你活著,住在房子里面,我們是不會來趕你的,可是一旦你想賣,那就要得我們同意了,法律怎么定的想來你也知道了。婆婆緩緩的又說。

法律上一半歸你們呀我說。

所以說,我們也不是不講理,一切照法院的說法辦吧我知道荷西賺很多錢

媽媽,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斷了她的話,眼淚沖了出來。

不能再講了,荷西的靈魂聽了要不安的。

唉你不肯面對現實。好了,晚安了,明天別忘了早起望彌撒婆婆將臉湊上來給我親了一下。

媽媽,明天要是我起不來,請你叫我噢我說。終於安靜下來了,全然的安靜了。

我換了睡袍,鎖上房門,熄了燈,將百葉窗卷上,推開了向著後馬路的大窗。

微涼的空氣一下子吹散了旅途的疲勞,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樹在空中散布著有若雪花一般的白色飛絮,路燈下的黑夜又仿佛一片迷鎊飛雪,都已經快五月了。

我將頭發打散,趴在窗台上,公寓共用的後院已經成林。我看見十三年前的荷西、卡門、瑪努埃、克勞弟奧、毛烏里、我,還有小小的伊絲帖在樹下無聲無影的追逐。

進來荷西不要猶豫,我們只在這兒歇幾天,便一同去島上了。

來沒有別人,只有我們了。

夢中,我看見荷西變成了一個七歲的小孩子,手中捧著一本用完了的練習簿。

媽媽再不買新本子老師要打了,我沒有練習簿誰叫你寫得那么快的婆婆不理。

功課很多小孩子說。

向你爸爸去要。媽媽板著臉。

小孩子憂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銀行下班,走去了辦公室,站在那兒囁嚅的遞上了練習簿,爸爸也沒有理他,一個銅板也不給。

七歲的孩子,含著淚,花了一夜的時間,用橡皮擦掉練習簿的每一個鉛筆字,可是老師批改的紅筆卻是怎么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來。

夜風吹醒了我,那個小孩子消失了。

荷西,這些故事都已經過去了,不要再去想它們,我給你買各色各樣的練習簿,放在你的墳上燒給你。

婚後六年日子一直拮據,直到去年環境剛剛好轉些荷西卻走了。

夢中,總是一個小孩子在哭練習簿。

我的淚濕透了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