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兩極對話—沈君山和三毛(2 / 2)

夢里花落知多少 三毛 4903 字 2021-01-02

話題3欣賞的異性我欣賞的男性素質中,智慧應該占第一位。可是在另外幾方面我的要求絕對嚴格:那就是道德和勇氣。三毛

我倒不一定強調本行的學習經驗,但是我覺得廣泛的了解和欣賞是必須的。聰明的女性總對我有較大的吸引力。沈君山

自然而然,他們開始提到各人所欣賞的異性,這里的爭論就比較少了,不甚關乎婚姻、愛情的嚴肅問題,沈君山侃侃而談,表示了他對所接觸過幾位傑出女性的欽佩和欣賞。在我所提及的智性、感性和體性三者當中,我個人以為智性的溝通毋寧是比較重要一點。也許是我的興趣比較廣泛。我倒不一定強調本行的學習經驗,但是我覺得廣泛的了解和欣賞是必須的。聰明的女姓總對我有較大的吸引力。那么三毛呢

問我欣賞什么樣的男性。或許我能夠羅列出很多條件,也幾乎和沈先生所說的一致。我看過一些外在條件不錯的男孩子,但是他們不能開口,一開口就令人失望了。所以我欣賞的男性素質中,智慧應該占第一位。可是在另個幾方面我的要求絕對嚴格:那就是道德和勇氣。我也曾經遇到過很多優秀的男孩,他們卻有一個缺點:對於幸福的追求,沒有勇氣一試,對於一件當仁不讓、唾手可得的幸福,如果不敢放手一試,往往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我並不欣賞;我倒欣賞那種能放開一切,試著追求一些什么的人。即使不成功,也不至於空白

至於彼此的吸引力,這是條件以外的事。我遇見過許多朋友,他們什么都對了就像電腦里出來的人物,然而一相處,就又什么都不對了。有的人從小就對自己說:要找個如何如何的丈夫。於是來了這樣的一個人,然後你不要了。又有一天,出現了另一個人,然後你會說:就是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不相信一見鍾情,但是就某種程度上看,感情並不只是培養即成的吧換句話說:我的欣賞和選擇條件,也許正是無條件呢

我完全同意三毛的看法。沈君山抬掌比了一個出牌的手勢:但是還有一點補充。或許我想應該先把欣賞和婚姻視作兩件事。而您提到了智慧的溝通問題,這是維持雙方關系的重要環節。對我來說,一個女子最大的魅力還是在她的人格或個性,而不只是道德。他揚眉一笑:當然,美貌仍是重要,也是調和兩性情緒的緩沖劑。

那么您所謂的美貌是外在的形體的

在兩性初見時,美貌是最直接而唯一的吸引力,且會持續下去。但是我相信沈三白所強調的那個韻字。人的年紀愈長,恐怕也就對這個韻味愈加講究了。三毛一手支頤,淺皺蛾眉:我的解釋外在美是內在美的鏡子,那不止是五官的勻稱而已,我不願意把內在外在分析得那么仔細。在我的選擇里,它們是一體的。

沈君山接下去說道:這並非指靈魂如何。我所說的美,包括從男性來看女性的美。我把它歸類為內在人格與外在相結合的美。

話題逐漸從智性達到感性的高xdx潮,兩位都是文壇上的亞斤輪老手,在文學成就上,三毛小姐迷離動人的作品風靡了許多讀者,沈君山先生以科學家的筆觸形成獨特的風格;不同的出發點,造就了作品中相異的風貌。此時他們開始討論作品的風格問題。

話題4我的寫作觀

我寫作有三原則:信、達、。信是講真話,達是文字要清晰,還有就是要趣味。

沈君山

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印度詩哲泰戈爾有句散文詩: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這是對我最好的解釋。

三毛

三毛說:我常看沈先生的文章。沈君山笑著:謝謝謝謝我比較喜歡看跟自己風格不同的作品,記得沈先生曾提過宇宙黑洞的問題。當然,沈先生的文章不僅止於文學方面,我想我不能做評論

沈君山說:我想大家都很希望您談談自己寫作的情形。您的作品擁有廣大的讀者群。啊,我想起最近那篇背影,相當感人。

三毛略一沉思,然後說:我嗎我寫的就是我。我認為作家有兩種:一種是完全憑想像的,譬如寫武俠小說的金庸先生,我非常欽佩他。我通常沒有多餘的時間看武俠小說,但金庸的作品每一部都看。在創作上,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他寫的東西都是無中生有,卻又非常真實動人,形式上是武俠小說。

我曾對金庸先生說:你豈止是寫武俠小說呢你寫的包含了人類最大的,古往今來最不能解決的,使人類可以上天堂也可以入地獄的一個字,也就是情字。我跟金庸先生的作品雖然不同,就這點來說,本質是一樣的,就是寫一個情字。中國人不太講這個字,因為講起來總覺得有點露骨吧

我是一個我執比較重的寫作者,要我不寫自己而去寫別人的話,沒有辦法。我的五本書中,沒有一篇文章是第三人稱的。有一次我試著寫第三人稱的文章,我就想:我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又回過頭來,還是寫我。

至於要分析我自己文章的內容,是如何醞釀出來的,我想我不能

沈君山立刻接著說:就是您寫文章前的一段經歷,是不是一個意念要醞釀很久才寫得出來呢

三毛似乎透露了夢里的消息:有一個故事已經埋藏了九年還沒有寫出來,但它總是跑不掉,常常會回來麻煩我。這是一部長篇,我想可能到死都不會完成,可是它一直在我心里醞釀,就是不能動筆。我希望有一天,覺得時間到了,坐下來,它就出來了。所以說,寫作的技巧不很重要,你的心才是重要的,對我來說靈感是不太存在的。

看起來我的作品相當感性,事實上它是很理智的。如果我過分有感觸的時候,甚至自己對自己有點害怕。像這半年來,我只發表一篇較長的文章背影。

在幾個月前,報社的朋友常常跟我說:這是你最適合寫作的時候,我總是跟他們說,你們還是等,因為我在等待一件事情,就是沉淀。我也的確把自己沉淀了下來,才發表了背影。

背影好像也被選入讀者文摘中文版。什么時候可以推出,是大家關心的問題。於是三毛就這一點加以說明:背影雖然入選,刊出日期未定,因為他們要做很多的考證,很重視真實性。

我的看法呢,一個藝術到了極致的時候,到底是真的或假的,根本就不重要了。但是讀者文摘要對它的讀者負責,認為刊登的作品必須是真實的。

每月書摘把我的作品翻譯成十五國的語言,不過,我並不很看重它被翻譯成幾國的文字,因為我看得懂的也很少。我認為作家寫作,在作品完成的同時,他的任務也完成了。至於爾後如何,那是讀者的再創造。

最近回台北來,碰到一個困擾的問題:就是參加座談會時,很多人對我說:你和我想象中的並不相同。我覺得這也很好,於是跟他們說:不必與想象中的我相同,因為你看我文章的時候,已經是你個人的再創造了,就像這么多人看紅樓夢,每一個人看出來的林黛玉都是不同的。這是更有趣的事再創造。所以每一個有水准的讀者,實在他自己也創造了一個新的人物。你同意我的說法嗎

沈君山這時說道:我不曉得您對金庸的小說也很有興趣,在這方面我有一點補充意見。

金庸先生後期的小說里面有太多的信息。我比較喜歡他早期的作品,像碧血劍、書劍恩仇錄,現在有修訂本書劍江山,不過修訂本沒有原來的好;原本一開始描寫陸菲青騎著驢在官道上,吟詩而行,既蒼涼又豪邁,那意境我讀過了二十年還記得,現在可惜刪了。金庸早期的作品描述的是更廣泛的人類與生俱來的的情。後期的小說,技術雖然進步,可是他把政治上的意念擺了進去,反而有局限了。

像三毛所寫的都是人的本性、感覺等等,每個人都具有的。可是金庸如果把太多的信息投入其中,有時可以傳達得很成功,有時會把武俠小說本身的價值貶低了。因為我一直在看他的小說,從天龍八部到笑傲江湖,大部分對大陸上的政治加以諷刺。像天龍八部中的丁春秋,一天到晚吹牛,他可能在諷刺毛澤東。這是我個人的看法。三毛接著說:所以我認為文學是一種再創造。同樣的金庸先生,你我之間的看法有那樣大的不同。

沈君山立刻接道:剛才談你的寫作,我就想起兩句話: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是文學的一個高境界,人一生有許多矛盾和沖突,這種無可奈何的情境就是文學最好的題材,從希臘悲劇以來最好的文學,都是如此人與環境的沖突,人與人的沖突,人與自己的沖突,沒有絕對的喜惡,但卻得犧牲,這是人生最大的悲劇,好的文學就要把這種悲劇表達出來,這就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意境。第二句似曾相識燕歸來,就是有共鳴感,如果只是不相識的燕子,就不會有這種味道,似曾相識的燕子,才會更有無可奈何的感覺。

最近看的電影,如現代啟示錄、克拉瑪對克拉瑪,覺得後一部電影更好,就是因為後者能引起更大的共鳴感。雖然啟示錄也許更具信息的使命。

因為您寫的是基本的人性,每一個人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所寫的又是很無可奈何的事情。這是我對您作品所補充的兩句話。還有,我覺得中國小說里白先勇的台北人最具有這兩句詩的味道。

三毛解釋:我過去的文章里無可奈何的情緒比較少現在比較不同,所以一種對於生命莫可奈何的妥協比較多,看背影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發覺自己不一樣了,是由於生活的痕跡所致,也有點悲涼。我多么願意做過去的我,而不願做現在的我。但是沒有辦法,也不願加以掩飾聲音漸微弱。

沈君山用慰藉的口氣,這是給人的一種沖擊。您覺得

三毛聲音低沉若寂:比較蒼涼一點吧,現在三毛訴說完她的柔韌而又剛強的文學旅程,聲音漸杳,此時無聲勝有聲。沈君山接下去說道:我偶爾也寫點散文,但不像您的文章那樣膾炙人口。目前主要寫的是政論性、科學性或觀念性的文章。我在國內寫通俗科學性的文章,就常想:這篇文章寫出來以後,普通讀者是否能夠接受於是我立了三個原則:信、達、趣。

信是講真話,這一點對像我這樣受過長期科學訓練的人,比較容易做到,不會講錯。達是文字表達要清晰。還有就是要有趣味,因為這些文章並不是給專家看的,而是要吸引一般讀者。話說回來,沈教授綻開笑容說:在副刊上要吸引人,實在很難和三毛小姐的文章相競爭的。三毛微笑著繼續聽沈君山說:至於政論性的文章,可能是更難寫,因為它會影響很多人。剛才說科學性的文章要信、達、趣。那么政論性的文章就要把趣字改成慎字。事實上我所寫的三種不同類型的文章:像普通的散文棋橋之類,因為屬於自己的樂趣,自然水到渠成,輕松愉快。科學是本行,所以寫這類文章也還好,只要把它清楚准確地表現出來就可以了。至於政論,最耗時費力。大致上寫一篇政論性文章,所花時間精力,可寫五篇科學性文章,或十篇棋橋類文章。

每個人都有他應盡的責任,而我在思想及科學上都曾受過一點訓練,在這種情形下,我應該把我所知道的寫出來。這是我對自己寫這三類文章的不同看法。

三毛很仔細地聽完沈君山的話,接著說:我要說的是,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而且實在分析不出自己的文章,因為今天坐在沈先生的旁邊,我要用一句話做為結束,印度詩哲泰戈爾有句散文詩: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這句話對於那個叫做三毛的人來說,是一個最好的解釋。因為你要說三毛是什么她實在說不出來。我再重復一次: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

在柔和而富磁性的余音之中,倏然迸出沈君山清亮的聲音:這是羚羊掛角,不著痕跡。

他們結束了這次生動的對話,雖然觀點不一致,見解頗有別,然而由於兩人都富有傳奇的色彩,有與眾不同的經驗和理想,這樣的智慧撞擊如星火浪花,即使沒有軌痕翼跡,卻襲人歷歷,縈旋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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