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
七八歲之前,我是崔望若,博陵崔家出了名最嬌縱霸道的小主子。
七八歲之後,我死過一回,成了深宮里雜草一根的小黃門。
從病榻上爬起來的那刻,周圍的人都嘖嘖稱奇,我沒有名字,大家叫我,沒死透又活過來的那個小子。
我掃了兩三年的御街,無論刮風下雨,只要御街上有落葉,就要被師傅驅趕著清理干凈。
夜里洗衣燒水,端茶送湯,伺候師傅,每天里幾乎沒有合眼的時候。
幽蘭時常看著我哭,她哭的時候我通常望天,心內默默的問,為何還要活著。
可我不敢死。
崔家幾百條人命,最後換我活下來,掙了全力托付給趙家,只求最後一點子息香火。
娘親說,沒什么仇深似海,你只要好好活著,就是成全。
她也一定沒有想到,趙家最後,仍是把我賣了。
那天是個涼秋,我在御街上掃著永遠也掃不完的落葉,侍衛抽著鞭子在身後驅趕:「聖人回宮,速速避讓。
浩盪的轎輦滾滾而過,我垂著頭,目無波瀾的看著路面,幾近麻木。
矮小的果下馬上載著貴妃和一個兩三歲的孩童,笑意盈盈的與聖駕並驅。
我小時候,也有一匹這樣溫順的小馬。
許是天助,果下馬不知如何受了驚,沖出了儀仗,嘶鳴著朝我奔來。
我沖出去,望著貴妃驚慌失措的臉,接住了摔下來的孩童。
是聖上的長女,無憂公主。
此時在我臂膀中,小小一團,嘴里含著糖,不解世事的抿嘴望著我笑。
貴妃松了一口氣,抱過公主登上轎輦而去。
隔幾日,我被選入了貴妃宮里,仍是灑掃的小內侍。
但今時,不與往日可比。
宮里之前有個內侍叫如意,被杖責死了,貴妃得知我沒有名字,頗為稀罕的笑了聲:「怎么會沒有名字,既然如此,那就仍叫如意吧。」
公主長到五六歲,趴在廊上逗鳥,問著廊下的我:「如意,你願意來伺候我嗎?」
我極討厭孩子,小時候在家里,長嫂養了個小侄兒日日啼哭甚是吵鬧,但大家都圍寵著小侄兒冷落了我,心內甚是不忿。
只是往事已如前世,不可再憶。
此刻我只微笑著點點頭:「能伺候公主是小人的福分。」
再沒有比這更討厭的孩子了。
千人萬人之上的地位,重重人群的寵溺,養的嬌縱又野性,沒有一絲煩惱的快樂。
我心里盛不下這樣的笑和鬧。
時時刻刻要掐死她的沖動。
為何她可以如此快樂無憂,我家十來位孩童,卻全都要死在刀劍下。
幽蘭偶然與我見上一面,只有在靜默的她面前,我才是放松的。
宮里鮮少有其他的孩童,公主在貴妃身邊,除去幾位年歲相仿的宮女,我便成了她不多的玩伴之一。
崔望若已死,如意活著。
我那時十三四歲,開始長身體,受過刑的地方隱隱生疼起來,又癢又腫,有新東西長出來。
又是宮中大檢的一年,我是絕不能再受一刀的,那一刀,隔斷我在崔家所有的美夢,生生的拉我下煉獄。
慶幸公主黏的緊,日日都要我近旁伺候,我奉承著這小小人兒,陪她讀書寫字,玩耍嬉鬧。
公主嬌縱又愛鬧,偏偏也愛哭,身邊的嬤嬤漸漸教養她的禮儀舉止,甚是苛刻,她常偷偷趴在我袖間哭,抹干眼淚,又去聽嬤嬤的教誨。
她嘴甜,甚是討人歡心,常對旁人撒嬌,為自己偷得一些甜頭。偶爾有事央求我,也會眼巴巴的拉著我的袖子,嬌聲喚如意,要作甚作甚。
我不答應,她會說,如意.,我喜歡你。
如意最疼無憂了。
是個主仆不分的可笑孩子。
十六歲那年,皇後看上了我,問我願不願意去鳳儀宮聽差。
我頷首,如果生已無望,我至少還有一件事可以做。
公主牽著我的袖子不肯讓我走,她偷偷的在我耳邊道,如意,你別走。
我跪下來磕了一個頭。
她那時候已經學會了人前端庄,坐在椅上扭頭不望我,肩頭一梗一梗的埋在嬤嬤袖間。
我突然就心疼起來。
後來她就再也不肯理我,回回去宮里給皇後請安,都看著皺眉,要打發我下去。
在路上遇上,我行禮,她也是瞥我兩眼,蹬蹬的拂袖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