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飛刀與快劍(1 / 2)

多情劍客無情劍 古龍 3772 字 2021-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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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

萬里飛雪,將蒼穹作洪爐,溶萬物為白銀。

雪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車自北而來,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李尋歡打了一個哈欠,將兩條長腿在柔軟的貂皮上盡量伸直,車箱里雖然很溫暖很舒服,但這段旅途實在太長,太寂寞的思想傾向。狹義上,僅指英國哲學家波普爾所提出的一種人生本就充滿了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李尋歡嘆了囗氣,自角落中摸出了個酒瓶,他大囗的喝著酒時,也大聲地咳嗽起來,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就仿佛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開始雕刻一個人像,刀鋒薄而鋒銳,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

這是個女人的人像,在他純熟的手法下,這人像的輪廓和線條看來是那么柔和而優美,看來就象是活的。

他不但給了她動人的線條,也給了她生命和靈魂,只因他的生命和靈魂已悄悄地自刀鋒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輕。

他眼角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卻是年輕的。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綠色的,仿佛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仿佛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許就因為這雙眼睛,才能使他活到如今。

現在人像終於完成了,他痴痴地瞧著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時候,然後他突然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趕車的大漢立刻吆喝一聲,勒住車馬。

這大汗滿面虯髭,目光就如鷙鷹般銳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尋歡時,立刻就變得柔和起來,而且充滿了忠誠的同情,就好象一條惡犬在望著他的主人。

李尋歡竟在雪地上挖了個坑,將那剛雕好的人像深深的埋了下去,然後,他就痴痴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凍僵,臉已被凍得發紅,身上也落滿了雪花。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這雪堆里埋著的,就象是一個他最親近的人,當他將她埋下去時,他自己的生命也就變得毫無意義。

若是換了別人,見到他這種舉動,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但那趕車的大汗卻似已見慣了,只是柔聲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還很遠,少爺你快上車吧

李尋歡緩緩轉回身,就發現車轍旁居然還是一行足印,自遙遠的北方孤獨地走到這里來,又孤獨地走向前方。

腳印很深,顯然這人已不知走過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卻還是絕不肯停下來休息。

李尋歡長長嘆了囗氣,喃喃道:

這種天氣,想不道竟還有人要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那虯髭大汗沒有說什么,心里卻在暗暗嘆息:你難道不也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么你為何總是只知道同情別人卻忘了自己

車座下有很多塊堅實的松木,李尋歡又開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練而純熟,因為他所雕刻的永遠是同一個人。

這個人不但已占據了他的心,也占據了他的軀殼。

雪,終於停了,天地間的寒氣卻更重,寂寞也更濃,幸好這里風中已傳來一陣人的腳步聲。

這聲音雖然比馬蹄聲輕得多,但卻是李尋歡正在期待著的聲音,所以這聲音無論多么輕微,他也絕不會錯過。

於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簾子,推開窗戶。

他立刻就見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獨的人影。

這人走得很慢,但卻絕不停頓,雖然聽到了車鈴馬嘶聲,但卻絕不回頭他既沒有帶傘,也沒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著他的臉流到他脖子里,他身上只穿件很單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他的人就象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飢餓,都不能令他屈服。

沒有任何是能令他屈服

馬車趕到前面時,李尋歡才瞧見他的臉。

他的眉很濃,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來更瘦削。

這張臉使人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花岡石,倔強,堅定,冷漠,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甚至對他自己。

但這卻也是李尋歡平生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張臉,雖然還太年輕了些,還不成熟,但卻已有種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李尋歡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開車門,道:上車來,我載你一段路。

他的話一向說得很簡單,很有力,在這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中,他這提議實在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

誰知道這少年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腳步更沒有停下來,象是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說話。

李尋歡道:你是聾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劍柄,他的手已凍得比魚的肉還白,但動作卻仍然很靈活。

李尋歡笑了,道:原來你不是聾子,那就上來喝囗酒吧,一囗酒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害處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會說出這么樣一句話來,李尋歡連眼角的皺紋里都有了笑意,但他並沒有笑出來,卻柔聲道:我請你喝酒,用不著你花錢買。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東西,我絕不要,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絕不喝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嗎

李尋歡道:夠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買得起酒的時候,你肯請我喝一杯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請你。

李尋歡大笑著,馬車已急駛而去,漸漸又瞧不見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尋歡笑著道:你可曾見過如此奇怪的少年么我本來以為他必定已飽經滄桑,誰知他說來話卻那么天真,那么老實。

趕車的那虯髯大漢淡淡道:他只不過是個倔強的孩子而已。

李尋歡道:你可瞧見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么

虯髯大漢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劍么

嚴格說來,那實在不能算是一柄劍,那只是一條三尺多長的鐵片,既沒有劍鋒,也沒有劍鄂,甚至連劍柄都沒有,只用兩片軟木釘在上面,就算是劍變柄了。

虯髯大漢含笑接著道:依我看來,那也只不過是個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這次李尋歡非但沒有笑,反而嘆了囗氣,喃喃道:依我看來,這玩具卻危險得很,還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鎮上的客棧本就不大,這時住滿了被風雪所阻的旅客,就顯得分外擁擠,分外熱鬧。

院子里堆著十幾輛用草席蓋著的空鏢車,草席上也積滿了雪,東面的屋檐下,斜插著一面醬色鑲金邊的鏢旗,被風吹得蠟蠟作響,使人幾乎分辨不出用金線綉在上面的是老虎,還是獅子

客棧前面的飯鋪里,不時有穿著羊皮襖的大漢進進出出,有的喝了幾杯酒,就故意敞開衣襟,表示他們不怕冷。

李尋歡到這里的時候,客棧里連一張空鋪都沒有了,但他一點兒也不著急,因為他知道這世上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畢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飯鋪里找了張角落里的桌子,要了壺酒,慢慢地喝著。

他酒喝得並不快,但卻可以不停地喝幾天幾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漸漸地黑了。

那虯髯大漢以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後,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來了,也已打掃干凈,少爺隨時都可以休息。

李尋歡象是早已知道他一定會將這件事辦好似的,只點了點頭,過了半晌,那虯髯大漢忽然又道:金獅鏢局也有人住在這客棧里,象是剛從囗外押鏢回來。

李尋歡道:哦押鏢的是誰

虯髯大漢道:就是那急風劍諸葛雷。

李尋歡皺眉,又笑道:這狂徒,居然能活到現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里雖在和後面的人說話,眼睛卻一直盯著前面那掩著棉布簾子的門,仿佛在等著什么人似的。

虯髯大漢道:那孩子的腳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時才能趕到這里。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過是不肯浪費體力而已,你看見過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沒有它的獵物,後面又沒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為它覺得光將力氣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虯髯大漢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卻並不是一匹狼。

李尋歡不再說什么,因為這時他又咳嗽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三個人從後面的一道門走進了這飯鋪,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大正在談論那些刀頭舔血的江湖勾當,象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就是金獅鏢局的大鏢頭。

李尋歡認得那紫紅臉的胖子就是急風劍,但卻似不願被對方認出他,於是他就又低下頭雕他的人像。

幸好諸葛雷到了這小鎮之後,根本就沒有正眼瞧過人,他們很快地要來了酒菜,開始大吃大喝起來。

可是酒菜並不能塞住他們的嘴,喝了幾杯酒之後,諸葛雷更是豪氣如雲,大聲地笑著:老二,你還記得那天咱們在太行山下遇見太行四虎的事么

另一人笑道:俺怎么不記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來動大哥保的那批紅貨,四個人耀武揚威,還說什么:只要你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放你過山,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紅貨,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誰知他們的刀還未砍下,大哥的劍已刺穿了他們的喉嚨。

第二人道:不是俺趙老二吹牛,若論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數咱們的總鏢頭金獅掌,但若論劍法之快,當今天下只怕再也沒有人比得上咱們大哥了

諸葛雷舉杯大笑,但是他的笑聲忽然停頓了,他只見那厚厚的棉布簾子忽然被風卷起。

兩條人影,象是雪片般被風吹了起來。

這兩人身上都披著鮮紅的披風,頭上戴著寬邊的雪笠,兩人幾乎長得同樣型狀,同樣高矮。

大家雖然看不到他們的面目,但見到他們這身出眾的輕功,奪目的打扮,已不覺瞧得眼睛發直了。

只有李尋歡的眼睛,卻一向在瞪著門外,因為方才門簾被吹起的時候,他已瞧見那孤獨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門外,而且象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獨的野狼似的,雖然留戀著門里的溫暖,卻又畏懼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開,卻又不敢闖入這人的世界來。

李尋歡輕輕嘆了囗氣,目光這才轉到兩人身上。

只見這兩人已緩緩摘下雪笠,露出兩張枯黃瘦削而又丑陋的臉,看來就象是兩個黃臘的人頭。

他們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卻很大,幾乎占據了一張臉的三分之一,將眼睛都擠到耳朵旁邊去了。

但他們的目光卻很惡毒而銳利,就象是響尾蛇的眼睛。

然後,他們又開始將披風脫了下來,露出了里面一身漆黑的緊身衣服,原來他們的身子也象是毒蛇,細長,堅韌,隨時隨地都在蠕動著,而且還黏而潮濕,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覺得惡心。

這兩人長得幾乎完全一模一樣,只不過左面的人臉色蒼白,右面的人臉色卻黑如鍋底。他們的動作都十分緩慢,緩緩脫下了披風,緩緩疊了起來,緩緩走過櫃台,然後,兩人一起緩緩走到諸葛雷面前

飯鋪里靜得連李尋歡削木頭的聲音都聽得見,諸葛雷雖想裝作沒有看到這兩人,卻實在辦不到。

那兩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眼色就象是兩把蘸著油的濕刷子,在諸葛雷身上刷來刷去。

諸葛雷只有站起來,勉強笑道

兩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臉色蒼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風劍諸葛雷

他的聲音尖銳,急促,而且還在不停地顫抖著,也就象是響尾蛇發出的聲音,諸葛雷聽得全身寒毛都涑栗起來道:不不敢。

那臉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憑你,也配稱急風劍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細長的軟劍,迎面又一抖這腰帶般的軟劍,已抖得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