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塊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來,仿佛一塊青玉,遠處已有市聲傳來,大地已漸漸蘇醒。但天色還是暗得很,看來今天還是不會有陽光。
這條街也靜得很,雖有遠處偶爾傳來的雞啼和李尋歡的咳嗽聲,卻還是打不開這令人窒息的靜寂。
大漢忽然停了腳步,勉強笑著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少爺你──你還是回去吧。
李尋歡又走了幾步,才緩緩停下,望著長街盡頭一侏孤獨的枯樹,痴痴地出了半天神,終於緩緩轉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大漢點了點頭,嗄聲道:少爺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尋歡,低頭頭自李尋歡身旁走過去,走出了十幾步,忽又停下,轉身道:少爺你若是沒有別的事,還是在這里多住些時候吧,無論如何,龍大爺的確是條好漢子,好朋友。
李尋歡仰天嘆道:得友能如龍嘯雲,去復何恨
大漢道:少爺若已決定住下,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找少爺的。
李尋歡笑了笑,道:也許我會住下來的,反正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他果然在笑著,但笑得卻是那么。
大漢驟然轉身,咬緊牙關大步沖了出去。
天色漸明,雪意也越來越濃了。
死灰色的蒼穹,沉重得似已將壓了下來,可是大漢的心情卻比這天色更灰黯、更沉重。
無論他是為了什么而逃的,總之他現在又要開始重度那無窮無盡的逃生生活了,他已和李尋歡逃亡了十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場夢,卻永遠沒有醒來的時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還有李尋歡和他在一起,他還有個人可以照顧,他的心情至少還有寄托。
而現在,他卻已完全孤獨。
他若是個懦夫,也許反而不會逃,因為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這種孤獨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連死亡都沒有
那種絕望的孤獨,實在能逼得人發瘋。
但他卻非逃不可,眼看李欠似乎又可以安定下來,他只有走,他無論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連累了李尋歡。
理在,他本該靜下來仔細想一想今後的去向,他卻不敢讓自己靜下來,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他茫無目的地走著,也不知走了多遠,忽然發現已到了一個菜場里,他自己也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到過多少種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販夫走卒住的大雜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閨閣,下至花幾十枚大錢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館。最冷的地方他到過--可以把人鼻子都凍掉的黑龍江;最熱的地方他到過──把雞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魯番。
他曾在泰山絕頂看宵日出,也曾在無人的海灘上看宵日出,他曾經被錢塘的飛潮打得全身濕透,也曾大漠上的烈日曬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遠未開化的土人一起吃過血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場來,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經歷。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比菜場人更多、更熱的地方了,無論誰走到這里都再也不會覺得孤獨寂寞。
這里有抱著孩子的婦人,帶著拐杖的老嫗,滿身油膩的廚子,滿頭刨花油香氣的俏頭──-
各式各樣不同的人,都提著菜籃在他身旁擠來擠去,和賣菜的村婦、賣肉的屠夫為了一文錢爭得面紅耳赤。
空氣中充滿了魚肉的腥氣、炸油條的油煙氣、大白菜的泥土氣,還有雞鴨身上發出的那種說不出的騷臭氣。
突聽前面一人直著嗓子吼道:買肉買肉,買新鮮的肉──
這聲音剛響起來,就被一陣驚呼打斷了。
接著,前面的人都驚呼向後退了回來,大人們一個個臉如死灰,孩子們更是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
後面的人紛紛在問道:什么事什么事這樣大驚小怪的
從前面逃回來的人喘息著道:有人在賣肉。
後面的人笑了道:這里至少有幾十個人在賣肉,有什么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著氣道:但這人賣的肉卻不同,他賣的是人肉。
有這種怪事發生,誰還肯走呢
大漢皺了皺眉,分開人群走過去。
他臉上也立刻變了顏色,看來竟似比任何人都吃驚。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系著招牌,上面寫著:黃牛白羊,現殺現賣。
肉案後面站著個又高又大又胖的獨眼婦人,手里拿著柄車輪般大小的剁骨刀,滿臉都是橫肉,一條刀疤自戴著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劃到嘴角,不笑時看來也仿佛帶著三分詭秘的獰笑,看來活像是凶神下凡,哪里像是個女人。
肉案上擺著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剝光,露出了一身蒼白得可憐的皮膚,一條條肋骨,不停地發著抖,用兩條枯瘦的手臂抱著頭,縮著頭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著骨頭之外,簡直連一兩肉都沒有。
獨眼婦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舉著剁骨刀,獨眼里凶光閃閃,充滿了怨毒之意,也充滿了殺機。
獨眼婦人瞪了大漢幾眼,才獰笑著道:大爺可是來買肉的么
大漢似已呆住了,全未聽到她在說什么。
獨眼婦人格格笑道:貨賣識家,我早就知道這塊肥羊肉除了大爺你之外,別人絕不會買,所以我早就在這里等著大爺你來了。
大漢這才長長嘆出口氣,苦笑道:多年不見,大嫂你何苦──
獨眼婦人忽然呸的一聲,一口痰彈丸似地飛出動,不偏不倚,正吐在大漢的臉上。
那婦人已怒吼著道:大嫂誰是你這賣友求榮的畜生的大嫂你若再叫錢聲大,我就先把你舌頭割下來。
大漢臉上陣青陣白,竟不敢還嘴。
婦人冷笑道:你出賣了翁天傑,這些年來想必已大富大貴,發了大財的人,難道連幾斤肉都舍不得買嗎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頭發,獰笑道:你若不買,我只好將他剁了喂狗
大漢抬頭一瞧,失聲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駭得完全麻木,只是直著眼發呆,口水不停在沿著嘴角往下流,哪里還說得出話來。大漢嗄聲道:我要買他整個人
婦人厲聲道:你若要買他整個人,你就得跟著我走
大漢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婦人又瞪了他半晌,獰笑道:你乘乘地跟著我走,就算你聰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月才將你找到,難道還會再讓你跑了么大漢仰天長嘆了一聲,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再瞳了
山麓下的墳堆旁,有間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墳人的住處,在這苦寒嚴冬中,連荒墳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來,看墳的人自然更不亂躲到哪里去了。
但此刻,卻有個人已在這屋里逗留了很久。
這人就盤坐在地下,痴痴地望著這壇子在出神。
這時他眼睛里充滿了悲憤怨恨之色,痴痴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地上早已結了冰,他似也全不覺得冷。過了半晌,木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
這人立刻握住了斧柄,沉聲道:誰
木屋外傳入了那獨眼婦人沙啞而凌厲的語聲:是我
這人神情立刻緊張起來,嗄聲道:人是不是在城里
獨眼婦人道:老烏龜的消息的確可行,我已經將人帶回來了
過了半晌,那人忽然轉過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熱淚盈眶,久久無法站起。
忽然間,門外又有一陣腳步聲傳來。
獨眼婦人沉聲道:什么人
門外一個破鑼般的聲音道:是老七和我。
這兩人一個是滿臉麻子的大漢,肩上擔著大擔的菜,另一個長得瘦瘦小小,卻是個賣臭豆干的。
此刻兩人狠狠瞪了大漢一眼,賣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厲聲道:姓鐵的,你還有什么話說
獨眼婦人沉聲道:放開他,有什么話等人來齊之後再說也不遲。
麻子咬了咬牙,終於放開手,向桌上那黑壇子叩了三個頭,目中已不禁淚落如雨。
半時辰之內,又陸續來了三個人,一個肩背葯箱,手提虎掌,是個走江湖賣野葯的郎中。
另一個滿身油膩,挑著副擔子,前面是個酒壇,後面的小紗櫥里裝著幾只粗碗、幾十只鴨爪鴨翅膀。還有一個卻是個測字賣卜的瞎子。
這三人見到那大漢,亦是滿面怒容。外面雪光反映,天色還很亮,屋子里卻是黑黝黝的,充滿了一種陰森凄慘之意,這七人盤膝坐在地上,一個個都鐵青著臉,緊咬著牙,看來就像是群鬼,從地獄逃出來復仇的。
大漢亦是滿面悲慘之色,垂首無話。
獨眼婦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趕得到
那賣酒的胖子道:一定能趕得到,我已經接到他的訊了。
獨眼婦人皺眉道:既是如此,他為何到現在還沒有來
那賣卜的瞎子長長嘆息了一聲,緩緩道:我們已等了十七年,豈在乎再多等這一時半刻。
獨眼婦人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這連說了七八遍,越說聲音越悲慘。
這十七年日子顯然不是好過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淚七個人的眼睛一齊瞪住大漢,目中已將噴出火來。
那賣卜的瞎子又道:這十七年來,我時時刻刻都在想重見鐵某人一面,只可惜現在──
他蒼白的臉上,肌肉一陣抽縮,嗄聲道:他現在已變成什么模樣老四,你說給我聽聽好嗎
賣野葯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來他還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過胡子長了些,人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陣慘笑,道:好,好──姓鐵的,你可知道我這十七年來,日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無病無痛,看來老天果然沒有叫我失望。
獨眼婦人咬牙道:他出賣了翁天傑,自然早已大富大貴,怎會像我們這樣過的是連豬狗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著那賣酒的道:安樂公子張老五竟會挑著擔子在街上賣酒,易二哥已變成瞎子這些事,你只怕都沒有想到吧
大漢緊緊閉著眼睛,不敢張開,他只怕一張開眼睛,熱淚就會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這十七年他所忍受的苦難,又有誰知道
突然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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