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部分(1 / 2)

甄嬛傳 未知 6169 字 2021-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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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那並不似出家的比丘尼(1)該用的法號。然而我也不便有異議,只無聲應了。心下卻愁瀾頓生。

猶記得小時候跟著哥哥在書房里讀書,夏r炎炎叫人昏昏沉沉,偏偏西席的夫子講完悶死人的《四書》、《五經》,又說什么「《詩》三百,思無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講述後妃之德也,小姐乃閨閣千金,不可不牢記也……」

我嘴里「嗯嗯啊啊」老老實實應著,眼前夫子的胡須長長地晃得人眼睛發花,幾乎要晃得瞌睡了。

夏天的葡萄架下,明亮到透白的y光一點一點細碎地從葉子間灑下來,滿地的圓的半圓的白影子,像一地未融的雪花。

夏r那樣長,那樣長,幾乎像要過不完了。蟬鳴聲一聲長似一聲,仿佛和白天的辰光較著勁,看要比誰更長更叫人厭倦。午睡醒來,腦子已經清醒了,眼睛卻總也不願意睜開。小軒窗下,有清脆的女兒家的低笑聲,一定是流朱和浣碧在斗草玩兒,要不就是玢兒,又哄著小廝在捉蟋蟀玩兒、或是拼著七巧板。

哥哥不知怎么進來了,笑著拿了一卷書敲我的腦袋,「還裝睡,瞧瞧我給你拿什么好東西來了。」什么好東西,不過是南北朝的一卷詩詞集。哥哥笑道:「夫子的課上得那樣古板,別說你一個女兒家,我也聽得瞌睡。這一卷宮詞得來不易,你好好看吧——只別叫娘知道,爹是疼你,可娘知道了,少不得一頓說教。」

於是如珍似寶地藏了起來,防著娘發現,睡前才偷偷看上一首兩首,讀得半懂,心意也痴了,仿佛口角噙香一般,r里夜里念叨。早晨起來,流朱又拿我取笑:「小姐讀書讀得瘋魔了,昨兒個夜里說夢話,說什么『洛y女兒名莫愁』。莫愁?小姐認識洛y的這位小姐么?」

流朱,流朱,仿佛她的音容笑貌還在耳邊,還牙尖嘴利地與我說著那些俏皮話兒。她死得這樣冤枉,我只消稍稍一想,心頭又痛了起來。

是了,洛y女兒名莫愁。是《莫愁歌》(2)里的句子,那年歲里,最愛的就是這首。

好不容易盼得眉庄到她外祖家歇夏了,忙忙拉了她來,好似得了寶貝似的,一句一句念給她聽:「河中之水向東流,洛y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眉庄最把《女則》和《女訓》讀得爛熟於胸,詩詞一道,她總是不太關心。往往這個時候,她坐在窗下,一心一意縫著一扇綉屏,「五福捧壽」或是「玉堂如意」的圖案,大捧大捧燦若雲霞的絲線,映得她的臉越發端庄從容。她才十二歲,就已經修成了大家閨秀應有的沉靜的氣度風華。到底爹爹太縱著我,把我的x子寵得這樣驕矜。

她慢慢聽完了,沖我微微一笑,那一笑,似一潭碧綠清水中忽然綻放出一朵裊裊婷婷的白蓮,那種白如玉璧的光華,凌然在碧波之上,光灧無法可擋。

她放下針線,浣過手,道:「我聽得不甚明白,只覺得這莫愁的命真好。自己多才多藝,夫婿豪門貴子,十六一舉得子,自然在婆家立穩了地位,出入仆婢如雲,富貴非凡。」眉庄淺淺微笑:「有這樣的境遇,已是世間女子的最好歸宿。嬛兒,你我將來若有莫愁的境遇,也該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是啊,那個時候,閨閣里所有的盼望,不過是能得一個有情郎,一世平安富貴就是了。

然而眉庄好看的眉頭輕輕蹙了起來,「我只是不明白,莫愁的際遇這樣好,她還有什么不滿足。『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她實在不應有這樣的嘆息。」

莫愁,莫愁,我笑道:「莫愁嫁得富貴,可是通篇下來,卻不見說他夫婿如何英偉不凡,如何愛她敬她。若碰上一個不堪的夫婿,一個不愛自己的夫婿,哪怕擁有再多錦綉富貴,也不過是一個豪門中的寂寞女子罷了。生了兒子,擁有一個正室的名頭,又有什么好過的?」

眉庄緩緩嘆息了一聲,道:「那也是。富貴也有富貴的無奈,總是各有各的苦。」

我學著戲文里唱了一句道:「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眉庄「呀」了一聲,起身作勢要打我:「這姑娘家的,又是讀閑詩又是唱那些沒來頭的戲文,半點閨閣千金的樣子也沒有,成什么呢?」

我一個旋身忙躲到屏風後頭,笑著道:「眉姐姐饒我這一遭吧,我不過一時貪圖好玩兒的。」我笑得喉嚨發癢,連連道:「我可不是那這話來取笑姐姐的。」

眉庄正一正衣裳,傲然道:「這個自然,我沈眉庄將來的夫婿一定是出挑的,咱們必定能白頭到老。」說罷,連眼角到暈紅如醉了。

那時的眉庄,那樣驕傲,那樣自信,那樣意氣風發,眼中有灼然的光芒,仿佛一枝秀玉靈芝,出於塵上。全不是如今存菊堂中那個消沉避世的沈婕妤。

我恍恍惚惚地,卻想起離宮那r,眉庄盈盈立於紅牆之內,目送於我至路的盡頭。那份牽掛與叮嚀,如今重上心頭的,只是凄涼的身影,煢煢孑立在溫實初的傘下。

宮中滔滔流逝的年歲里,無限紛爭之中,眉庄何曾真心的快樂過。

再仿佛,還是我新得寵的那段r子。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那樣年輕飛揚的歲月,被君王肆意寵愛著,原是不輕易知曉愁的滋味。

不知是哪一r的早晨,大約是鳳鸞春恩車一連七r載著我駛向儀元殿東室的r子,那一r貪睡,起得比平時晚些,醒來的時候見玄凌坐在榻上含笑凝望著我。我不由驚異,當是他怎的那樣早就下朝了。

他卻支手頤然躺下,只閑閑道:「愛卿好睡,當此美人春睡圖,朕怎舍得離去去對著朝臣們那樣永遠板著的臉。」

我又驚又羞,道:「這樣可好么?臣妾怎能比得上皇上的政事要緊,皇上還是快去上朝吧。」

玄凌緩緩打了個哈欠,食指慢慢撫上我的臉頰,微笑道:「難得一r,就當給大臣們松快一r吧,朕也偷取一r的清閑。」我待要再勸,他的食指已經捂上了我的唇:「你這樣靜靜睡著就好。早朝么——反正時辰也已經過了,朕再趕去也來不及了,索x罷了就是。」

我只好不再說話,安安靜靜躺在他臂彎之中。彼時春暖花開,東室下的朱漆鏤花長窗半開著,有和煦的風帶著迷蒙的花香緩緩散一些進來,像是女兒家的一雙玉手,試探著輕輕半卷起重重的鮫綃帷幕,仿佛置身在海市幻境之中。一陣風過,殿外的櫻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飛紅遠遠地舞過,映著滿殿輕薄透明的鮫綃,光影迷離如煙。

一抬頭,遇上玄凌如許深情的目光,目光所及之處唯有我一人,仿佛整個人都無聲無息地沉溺了下去。

然而芳若恭恭敬敬來敲門,道是有緊急的奏章來報。

玄凌不耐煩,又不得不去,只好笑對了我道:「只怪李長糊塗,平時沒在這事上好好提點那些奴才們。叫他們不曉得一句話。」

我一時不解,好奇心起,於是問:「是什么?」

玄凌笑得有些促狹,「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3)」

我更是含羞,輕輕啐了一口,低頭道:「皇上好沒正經,這樣拿人取笑呢。」

這樣的好時光,終究只是一場幻夢罷了。

如今,亦只能嘆息一句: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4)

莫愁哪怕一生情愛悟出可牽掛,至少可以平安終老,陪伴幼子家人。而我,情愛錯付,家破人亡,家人父兄的平安保不到終老,連唯一的女兒也不能在身邊,真真是連莫愁的萬一也不如啊!

到如今,愁對鏡坐,夜對愁眠又含愁醒來,當真是要自己勸自己一句「莫愁」了。

……

注釋:

(1)、比丘尼:尼姑的別稱

(2)、《莫愁歌》:南北朝時蕭衍所作。

(3)、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選自唐代李商隱《富平少候》。全詩為:七國三邊未到憂,十三身襲富平候。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彩樹轉燈珠錯落,綉檀回枕玉雕鎪。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4)、選自唐代李商隱《馬嵬二首(其二)》,全詩為: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j人報曉籌。此r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以此來諷喻唐明皇楊貴妃愛情的虛無和不可依靠,更嘲諷了李隆基身為天子無法保全寵妃的無能與無奈以及楊貴妃一生榮寵卻慘死馬嵬坡的悲慘命運。

《後宮·甄嬛傳4》02——甘露莫愁(下)

正自己怔怔出神,靜岸看了看我身後的浣碧和槿汐,道:「空門中的人是不該有人伺候的,只是宮里頭發了話讓你仿從前舒貴妃……」她忙改嘴道:「罪過……是沖靜仙師的先例,那么也就讓她們兩位跟在你身邊一同修行吧。」

浣碧和槿汐臉上微露喜s,當即應了。我抬頭,正殿中供著的不是如來也不是觀音,而是一座巨大的地藏菩薩。大佛前置一大石香爐,刻「天古斗」三字。爐下石床右側刻著「福生甘露地,壽齊玉簡天」,左刻著「隆慶十年冬吉旦立」。

佛像打造得金身燦爛,在通明光亮的燭火下更顯得寶相庄嚴。我心底忽然悸動,念及初生的朧月,一時大覺悲苦不已,輕輕道:「眾生度盡,方旨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菩薩果然佛法深遠。」

靜岸望我一眼,取過身側一盞寶瓶,以手蘸取了瓶中的露水點到我額頭上,道:「釋迦牟尼就有『我為大眾說甘露凈法』之語,甘露能解世間悲愁,你已在紅塵之外,煩惱可盡拋了。」

她的語氣悲憫,神s和善,仿佛能d曉我的無奈。我微微頷首,亦是心領了。她指一指身邊一位膀大腰圓的尼姑道:「這是我師妹,法號靜白,掌管本寺的一應起居雜事,你以後缺些什么就找她吧。」

如此吩咐過,也便散了。

夜里風大,吹在棉紙的窗紙上「噗噗」作響,嗚咽如訴。我坐在椅上,槿汐挑亮了油燈在收拾衣裳。

我淡淡道:「有什么好收拾的,不過幾件替換用的褻衣,從此就這一身灰衣到老了。」

槿汐並不說話,倒是浣碧笑了一聲,道:「小姐的法號真真是特別。莫愁,不像是尋常的法號,倒像是閨閣小姐的名字了。」

我道:「住持只是想告誡我,既已入空門,就不要再想著從前俗世的憂愁煩擾了。」我喃喃道:「不及盧家有莫愁?倒真當是『他生未卜此生休』(5)了。」

浣碧沒有聽清,道:「小姐說什么?」

我漠然微笑,「沒什么。我這輩子從今而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好好r夜祝禱,希望遠在川北嶺南的父兄和宮里朧月可以一世平安。這也是我唯一所願了。」

浣碧咬一咬下唇,輕輕道:「這也是奴婢唯一所願了。」

我靜靜聽著風聲,山里的風,和宮里頭的是不一樣的。宮廷里的風再暖再明媚,終究有股y氣太盛的森森涼意。而山里的風,卻是呼嘯而過的霍霍有聲。我坐得久了,身上忽然一陣緊一陣的發涼,腹中也開始絞痛,像青灰s的小蛇吐著冰涼的信子。浣碧見我面s不好,忙上前道:「小姐怎么了?連s這樣難看。」

槿汐聽見動靜,忙擱下手中的東西趨前道:「娘子剛生下孩子,身上的殘血未盡,今r又車馬勞頓一番折騰,怕是有些不好。」她急道:「爐子上的水還未開,還須找些紅糖來兌了熱熱的喝下去才好。」

我心下發急,又要強,少不得道:「一時半刻哪里來的紅糖,我忍一忍就算了。」

槿汐忙道:「月子里的毛病不能掉以輕心,弄不好要落一輩子的病根的。」說著起身,道:「奴婢去向隔壁的姑子(6)們借些應付過去。」

說這披衣出去,浣碧忙扶了我上床躺下,多多地蓋了幾層棉被。我心下焦躁,寺中的生活自然比不得宮中,我身體還未復原,反倒牽連了槿潮和浣碧處處照顧我,如此想著,腹中更生疼痛。

不只過了多久,門「吱呀」一聲響了,料是槿汐回來了,語氣無奈道:「夜深怕是都睡下了,無人肯開門,別說借些紅糖了。」她的聲音更低:「我去尋靜白師傅,還被她呵斥了兩句,只是暫時還未敢驚動住持師傅。」

浣碧以為我睡了,低聲嘆息道:「方才住持師傅還說是仿著從前舒貴妃的先例來,一轉身就連熱湯熱水也沒有了。」

我隱約聽著,心下更是難過。

忽然槿汐似想起什么,搓一搓手喜道:「那邊遠處大樹下獨有一間屋子,也不知是哪位師傅住著,我再去尋一尋看。」

浣碧忙攔住了道:「傍晚聽兩個引路的小尼姑說,那里住了個極古怪的姑子,平時無人敢搭理她。還是再去別人那里問問。」

槿汐道:「別人方才不肯開門,現在只怕更不肯了,我還是先去看一看再說。」說著又囑咐道:「水熱了再燒上一壺,方便娘子擦洗身子。」

過了片刻,槿汐還沒回來,我身上更覺得y冷。忽然聽得門「砰」一聲被用力撞開。一陣冷風夾著一個雪白的人影霍地闖了進來,浣碧驚了一聲,道:「是誰?!」

那人也不答話,直奔我床前,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搭了搭脈,姿勢粗魯而利索,片刻望著我冷冷道:「你剛生過孩子,是不是?!」

我掙扎著仰起頭來,只見那人面相有些凶狠,長得倒也有幾分姿s,只是那姿s都如嚴霜被凍住了,神情十分冷淡。我看她一身尼姑打扮,想必也是寺中的同門,遂示意浣碧不要驚惱,勉強道:「是。今r已是第三r。」

她輕輕「哼」了一聲,神情大是不屑,道:「為那些臭男人生孩子做什么!活該!」說著丟下懷中一包東西擲在床頭道:「這些足夠你喝了。」

浣碧忙接過一看,喜形於s:「是紅糖!怕是足有三四斤呢。」

那人也不吭聲,又掏出幾片生姜,命我含在口中,道:「含在嘴里,這東西能發熱的。」

說完似在生誰的氣,氣沖沖地又一陣風似的走了。

緊跟著槿汐奔了進來,氣喘吁吁道:「那人好快的腿腳,我竟沒跟得上她。」

我道:「她就是那個x子古怪的人?」

槿汐稱是,道:「奴婢無計可施,只得去求上一求,誰知她聽我說那紅糖是要來救命的,到底肯開門了。」

浣碧服侍我喝了濃濃一杯紅糖水,道:「在佛門里,旁邊住著的那些姑子竟不肯來救上一救,真是叫人寒心,奴婢總以為出家人是慈悲為懷的,竟不想和宮里那些人一個模樣。」

我搖頭苦笑道:「咱們是被廢去位份逐出來的,是皇上遺棄的人,哪里是和舒貴妃一樣,是自請出宮,以貴太妃的名位帶發修行的,當然不可同r而語的。」浣碧神s微微黯然,我怕她為我難過,遂轉了話頭,道:「剛才那姑子,雖然冷面,卻是一副難得的熱心腸呢。」

於是含了生姜在口中,想念著我的朧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

注釋:

(5)、選自唐代李商隱《馬嵬二首(其二)》,全詩為: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j人報曉籌。此r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以此來諷喻唐明皇楊貴妃愛情的虛無和不可依靠,更嘲諷了李隆基身為天子無法保全寵妃的無能與無奈以及楊貴妃一生榮寵卻慘死馬嵬坡的悲慘命運。

(6)、姑子:尼姑的別稱

03——厭聽啼鳥夢醒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