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殘花之殤·鑄月於歸(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5355 字 2021-01-02

素凈的禪房纖塵不染,一面方桌,一把木椅,一張小床之外,只有一座占滿了整面牆壁的大大書架。書架上擺滿了各式書籍,分類有序。

晰透的陽光從支起的窗棱里灑落,隆冬里的這一刻,屋內依然暖融融的。只著一件單薄僧衣的女尼埋頭書案前,握筆的秀手纖細修長,膚色比正在落筆的紙張還要白皙。她神情凝肅全心貫注,寒星般的眼眸注視於筆尖,時而深邃而銳利,在審視著一筆一劃的正與誤,好與不好。時而落寞悲慟,不知在迷茫地渴望著什么。二者合二為一,直至將秀麗的面容取而代之於一種安寧溫馨。

陽光正灑在半邊婀娜俏麗的香肩,仿佛為她披上一層聖潔的金輝。

兩頁工整細致的小楷寫完,柔惜雪輕吁了口氣,小心地默念一遍紙上字跡,再細看繪制的圖形無有缺漏,才喚來門口等候的小童吩咐道:「去請你屈師叔來」

屈千竹落發修行,相貌平凡,性子溫順,不以外物為喜,平日里大門不邁,在江湖上名聲不顯,在天陰門里卻被賦予與前輩們共同看守藏經閣之職。一向溫嫻的女子這一趟來時卻有些興致沖沖,一路快步小跑。

「掌門師姐。」屈千竹耐著性子行禮,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書桌上已整理清楚的紙頁。

「你來。」柔惜雪嫣然一笑,頗為自得又似了解一樁心願地喘了口氣,拿起三十余張長卷道:「都編寫好了,你拿去整理成冊。」

「天陰門之幸。」屈千竹合十一禮低念佛號,珍而重之地接過道:「掌門師姐,這本精要是您嘔心瀝血之作,今後弟子們若要研習,是否有甚要求?」

「沒有。」柔惜雪淡淡笑道:「左右是些江湖經驗,只要是天陰門弟子均可研習。若今後有弟子得了新的經歷,這書上沒有的隨時當補足才是。」

「掌門師姐深明大義。」屈千竹誠心禮贊道。

「其實,若祝師妹肯出一份力,這一本精要必能更加完善。可惜……」柔惜雪黯然搖頭,緩緩道:「算了,她不會把心思放在這里了。」

「掌門師姐……」屈千竹欲言又止,終於緩緩道:「小妹不敢多嘴,惟願有一日祝師姐能幡然醒悟,明白掌門師姐的苦心,能為師門效力。」

「住口。」柔惜雪聲音淡淡的,卻有不容置疑的威嚴!「師門待她不薄,她卻胡作非為,為一己之私害死了幾位師妹,罪孽深重。還能容她在門派里已是法外開恩!不許再心心念念她的好!」

「小妹遵命,今後再不敢了。」屈千竹囁喏低頭,不敢與柔惜雪對視。

「對不住,我不該罵你。錯的不是你,是她……她本事遠勝於我,天陰門本該由她來執掌的……可自打她回了一趟家之後,就變了,就徹底瘋了!」柔惜雪黯然失神,蹙緊的雙眉,悲涼的美眸與長長的嘆息聲,竟有無限的惆悵不滿與怨恨。思緒更是飄回了長遠之前,早已發黃的時光。

父母早亡,身世孤苦的女孩被帶回了天陰門。門中俱是女子,慈眉善目,清凈淡雅,沒人逼她做什么,也沒人要求她為有救命與再造之恩的門派付出什么。

柔惜雪感恩知恩,早早就立下為天陰門奉獻一生的誓言,於九歲那一年落發剃度,遁入空門,以全舍身為門派的信念。

天陰門里人人視她為下一任的領軍人物,無論是沉穩內斂的性子,大氣磅礴的處事,天賦驚人的修行,還是及時一頭青絲盡去,依然嫵媚多姿的絕色容顏。

由表及里,都是一副響當當,引人注目的未來掌門模樣,大襯天陰門燕國第二,天下第三的頂尖門派身份。

柔惜雪並未因稱贊,艷羨甚至是許多豪族公子,乃至世間頂尖人物的垂青愛慕而得意忘形。恪守嚴規,一嘗心願已成她深深刻印在骨子里的宗旨。

天陰門的平靜與波瀾不驚從那個更加驚才絕艷的師妹入門開始,一切就被打破。

「這位就是大師姐吧?小妹祝雅瞳見過大師姐。」比柔惜雪還年輕些許,卻更加美麗大方,雅致得難以形容的少女笑吟吟地一福。

柔惜雪略微失神,忙回禮道:「見過祝師妹,早就傳言你要來,今日終於見到了。祝師妹能加入天陰門,門派之幸!」

「師姐的大名揚於四海,如雷貫耳,小妹三生有幸才是。」祝雅瞳說話時清澈如湖波的眼眸始終直視對方一片真誠,更讓人舒服到心底。

她的性子活躍跳脫,遠比嚴格的柔惜雪更受同門的歡迎。她的家世更是無可比擬,隨手贈予的便價值不菲,加上遠超旁人的眼光,天陰門中俱是女子,也並非每一個人都能對外物不心動。短短三日,祝雅瞳便與天陰門上下混得臉熟,與師妹們打成了一片,儼然成了同門弟子中更具權威,更得人心的領軍人物。

柔惜雪輕笑著。

師姐妹們在院中聚會談天說地,可仍坐在主位的自己已不是主角。所有的光環都落在祝雅瞳身上,聽她妙語如珠,看她巧笑嫣然。祝家的小公主似乎得了上天所有的眷愛,不顧一切地將能夠找出的美好都加諸於她身上。余人除了眾星捧月之外,無不黯然失色。

連足夠驚才絕艷的柔惜雪都一樣!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人這么比了下去,未來掌門的位置搖搖欲墜。柔惜雪並非心胸狹窄的小人,雖有些失落,可眼見如此強援入了門派,今後一門兩位巔峰高手可期,心中還是喜悅與欣慰占多。祝師妹無論哪一方面都強於自己,天陰門若由她來統領,當比自己擁有更加光明的未來。而是不是掌門並不重要,為門派出力並非一定要是掌門才行。——天陰門的恩義在她心中已不可動搖。

唯一不滿的,則是門派對祝雅瞳寵愛得過了頭!她為人也好,並沒有仗勢欺人提出出格的要求,可天陰門二弟子的席位還是落到了她身上。——於門規相悖!這不算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可對一名小姑娘太過偏溺,也不太對。

「大師姐,你的願望是什么?」師妹們談論了一輪,話題終於引到了柔惜雪身上。

「我呀……天陰門為我傳道,授業,解惑,恩重如山。我只想著今後天陰門能更加發揚光大。」柔惜雪輕笑著,難得地一臉憧憬向往,語聲堅定。

「咦?大師姐,小妹冒昧一句,天陰門畢竟是佛宗,若是爭斗太多,是否違背了門中本意?」祝雅瞳有些不解,或許也是問出了心中所惑。

「人生於世哪能不爭斗?誰也躲不開。即使你不想與人爭,擋了他人的道路,旁人自然來與你爭。普天之下門派林立,唯有天陰門一家全是女子還能讓世人仰望。我在想呀,這世間待女子總是不公平些,天陰門若能延綿千秋萬代,也是福澤天下女子,少讓她們受些欺凌。歷代咱們天陰門偶有衰弱,也不乏人欺上門來。現今若有機會,當爭一爭,搶一搶,這是件大善事。其中難免因爭斗犯了罪業,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既已出家為尼,一人承受了罪業也沒什么。」柔惜雪灑然一笑,揪著衣袖,胸臆大暢道。

一席話說得祝雅瞳肅然起敬,起身一禮道:「師姐壯志,小妹誠心佩服。」

「沒有沒有,我很佩服你呢。」柔惜雪趕忙扶起祝雅瞳與她攜手坐下道:「師姐從不妄自鄙薄,原本在門中不做第二人想。可你比師姐更出色,將來咱們同心協力,必然能更振天陰門聲威。」

「小妹謹記在心,願輔佐師姐,報效門派!」

「誰輔佐誰還不一定呢,其實我真的不在乎,你不必防著我,只消是對門派好就成。」

敞開心扉的徹談之後,祝雅瞳說到做到,對門派盡心盡力。借著祝家無邊的資源,天陰門蒸蒸日上!

可一切都在祝雅瞳十六歲那一年戛然而止!那一年,她被族中召回,那一年,她忽然有了腹中的寶寶……

「噓……」祝雅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才放開捂住腹部的雙手。小腹微微隆起,還有她臉上憐惜,心疼,滿足的神情,柔惜雪無法想象正值青春,艷冠天下的師妹怎么有了巨大的變故。只有敏銳的直覺告訴她,從今往後,師妹變了。

「師姐,你什么時候有的小寶寶?」郁韶藍驚喜問道,望向祝雅瞳的眼眸又是驚訝,又是羨慕。

「不要說出去啊……」祝雅瞳俏皮地吐了吐舌頭,雙手連揮道:「我誰都沒敢說呢,讓家里人知道了非得打死我。這一趟是請你們來幫忙的!」

「是哪家公子這般有福分得了師姐的心?」女子的八卦之心更勝一切,要事被拋在了腦後。蘇竺靈摸摸隆起的肚皮,萬分好奇地問道。

「現在不能說啊,總之,這個孩子我心愛得緊,萬萬不能出事,待孩兒生了下來我再慢慢告訴家中長輩。你們幫不幫我?」祝雅瞳愁眉苦臉,可憐巴巴地問道。

「幫啊,這事兒不幫天理不容!」

「師姐平日照拂我們這么多,當然要幫。」

少女們熱血上頭,紛紛挺起胸脯,仰起俏臉,一副仗義相助,萬死不辭的模樣。唯有柔惜雪滿腹狐疑,始終盯著祝雅瞳。提氣腹中孩兒的父親,她臉上那強行壓抑,一閃而過的愁苦怨怒逃不過柔惜雪的眼睛。——自入得房來,她甚至始終不敢與自己對視!

「師妹,你先告訴我,這個孩子是誰家公子的?你是不是惹了什么大麻煩?」柔惜雪寒聲問道。同門理應為同門出力,可不能就此不明不白。若是稀里糊塗地踏入深坑萬劫不復,又是誰的責任?

大師姐發話,余人不敢吭聲。祝雅瞳抿了抿唇,抬頭直視柔惜雪道:「不是什么大麻煩,麻煩只在小妹一身。小妹只是想孩子出生之後立刻送走免惹是非,可是生產完小妹身體虛弱實在辦不到,只好請各位師姐妹們幫襯一二了。」

「師妹,不是師姐不願意幫忙,可你還沒有回答師姐的問題。在這里的都是自家師姐妹,我現下就可以立誓:師妹的秘密我柔惜雪嚴守一生,若有半分泄露,死於刀劍之下!」柔惜雪目光灼灼,溫柔又堅定道。

祝雅瞳小心滴捧著肚子緩緩起身,微笑著道:「我沒有必要什么都說出來!師姐,小妹還沒有求過人……可是……無論小妹做錯了什么,孩子只是孩子,他在小妹的肚子里安靜地長大,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他是無辜的。何況,小妹並沒做錯什么,有些事說出來了反而不好。師姐,這一回,小妹求您幫這個忙,有您坐鎮主持,孩子一定能平平安安。」

她本就艷冠天下,初為人母時柔弱與愛意泛濫的模樣更加動人心魄,任是鐵人見了也要心軟。可柔惜雪還是搖了搖頭,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仿佛一塊嚴厲得不可融化的萬載寒冰:「你說出來,我會酌情考慮。你若不說,我無法幫你,師妹,請你體諒師姐的苦衷。」

祝雅瞳凄然一笑,低頭看向小腹,無限愛憐地用玉掌輕撫幾下,旋即抬頭道:「小妹明白。小妹也不強求,師姐既有苦衷,還請離去。」同樣地一步不退,同樣地果決到毫無回旋的余地。

「我不會讓你亂來的。」柔惜雪定定地望著祝雅瞳,終於失望地搖搖頭轉身離去。她清楚從那一刻起,兩名原本情誼深厚的絕世女子,再也回不到從前。

「你還不是掌門。」祝雅瞳譏誚地笑道,不知是在嘲諷柔惜雪,還是發泄自己的無奈與苦楚。

回了天陰門,柔惜雪恪守著自己的誓言並未向任何人再透露此事。可她一直關注著幾位師妹的動向,每當她看著郁韶藍與蘇竺靈時,師妹們總是低頭避開她的目光。柔惜雪明白,她們還是答應了祝雅瞳。

世上沒有多少人能拒絕她。平日給的恩義,她親切而優雅,溫暖人心的笑容,這一切本該用來團結門派里的每一個人,卻被祝雅瞳用來為了一己之私,籠絡人心。柔惜雪捏緊了拳頭,暗恨自己無能為力!

雖被排斥在外,柔惜雪還是放心不下,始終暗暗盯著幾位師妹。在祝雅瞳生產日期將近時她們整裝出發,柔惜雪也悄悄跟了出來。

沒有祝雅瞳的接應安排,柔惜雪進不了祝家,只能遠遠地看著。她目瞪口呆地看見無數陌生人進入了祝家。產房里傳來嬰兒嘹亮的啼哭聲,整個祝家都亂了起來。

借著大亂,柔惜雪悄無聲息地摸了進去。只見面色蒼白的祝雅瞳在襁褓中嬰兒的臉上親了又親,終於決然回頭倒提著長劍大喊道:「快走,快走!」初為人母的少女瘋了一樣地揮劍,搖搖欲墜的身子漸漸站穩,握劍的手越發穩定,堅毅的雙目射出熊熊怒火,嬌俏柔弱的身體更是挺拔如山,仿佛天崩地裂也不會後退半步!

「誰想過去,先殺了我!」

柔惜雪無法想象養尊處優的小公主哪里來的勇氣,她震撼地看著祝家血流成河,看著師妹們突出重圍,紛紛帶傷,甚至有人倒下。她死死地捏著拳頭,幾次握上劍柄又幾次松開,喃喃低聲悲鳴道:「官軍!怎地有官軍!」

心中天人交戰,柔惜雪最終沒有動,只是木然地看著這一切,再悄悄離去。

一路上渾渾噩噩,官軍的出現打消了她最後一絲惻隱之心!師門與師妹,終究師門更重,她不能參與進去再去蹚渾水。柔惜雪始終想不明白,為何師妹的孩子會有這么多人要置他於死地,更引發了官軍前來!助拳的師妹們,也一定沒有想明白吧……

兩月之後祝雅瞳再回山門,一切已然物是人非……跳脫的少女洗凈了鉛華,變得沉默而憂郁,更好像一瞬之間長大了,雙目間徘徊著看透世情的哀戚與憤怒,生生拒人於千里之外。

前去助拳的五名師妹一個都沒有回來。郁韶藍與蘇竺靈倒在了祝家里,而唯二能夠突出重圍的韓彤與崔芷秋再沒有出現過。

「韓師妹與崔師妹呢?」又過了三月,柔惜雪再也忍不住心中猶疑,向祝雅瞳質問道。

「死了。」更加美艷的少婦淡淡道。

「是你殺了她們?就為了你的孩子?」柔惜雪語聲發顫,不敢相信溫婉的祝雅瞳這么心狠手辣。

「我有罪。」祝雅瞳雖有哀傷不忍,可毫無悔意,寒聲道:「你也有罪!若你肯相幫,局勢一定大為不同。我害了她們,你又何嘗不是?我恨我自己,也恨你!」

「你……你……」柔惜雪怒極,一時找不出詞來罵出口,期期艾艾道:「你瘋了么?你瘋了么?我要稟告師門,將你治罪!」

「去說吧,又有何妨?」祝雅瞳一挑柳眉,分明已不將身外之物放在心上,無限悲涼道:「我的心頭肉已經掉了,心也死了,我根本無所謂。不過提醒你一句,上上下下我已打點清楚,你把嘴閉嚴實了,不要惹來殺身之禍。」

「你一定不得好死,一定不得好死!」柔惜雪落下淚來,凄厲咒罵道。

「不會的,愧疚也好,悔恨也罷!從現在開始我會好好地活下去,我舍不得死!」

祝雅瞳走了,頭也不回地離開天陰門游歷江湖,不久後就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天陰門的女煞星入了世,【迷蛇夢眼】的名號傳得沸沸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