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祭旗熱血·徹骨寒頹(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5199 字 2021-01-02

近鄉情更怯,吳征罕有事到臨頭覺得猶豫的時候。一陣風隨著地面的微微震顫拂過,像調戲著諸女的發絲,也撩撥著吳征的心頭。

沒有坍塌,只有低沉的悶響,祝雅瞳知道大門終被打開,如吳征此前所料,她雙目發光地看著鎖緊眉頭的吳征。這個出生就注定了多舛,甚至見不得光,當面而不敢認的孩子,似乎正憑借自己的雙手一點一點地改變著命運,把夢想生生拉近現實。石窟里玄奧的字符,為什么就他看得懂?臨僖宗布下的連環陣,原本需要三方一同開啟,為何能頂替其中一方?莫非昆侖山上有僖宗的遺藏被他得到了?可看他對僖宗全無了解,要說得到了什么傳承實在也說不過去。

「准備好了么?我們進去吧。」祝雅瞳淡淡發話,不經意地一咬香唇,率先大踏步進入地道。

一行人魚貫而入,那潑皮縮在牆角瑟瑟發抖,黑洞洞的眼珠望向玉石門板後詭異而華麗的光輝卻盡是貪婪之欲。見吳征等人到來,早已飢渴許久的他跳起來道:「大人,大人,您看,門開了,門開了……」

「做的不錯,我應承你的,自然會答應你!里頭的財寶,你能拿多少,拿多少。」吳征回頭,見祝雅瞳已張望了一番石室,示意無妨。

潑皮大喜,還不忘謝恩了兩句才狼奔冢突地撞進石室,一陣丁零當啷亂響,也不知撞翻了多少財寶。好一陣才出得門來,又向吳征道:「大人,小的知足了,小的這就走。大人的事情,小的若能聲張半句,一道天雷就劈死我!」

「嗯,揣著不麻煩么?出去讓人看得一清二楚,你還怎么不聲張?」吳征看著潑皮衣袖褲管懷里全是各樣金玉器具冷笑一聲,拋下個空包裹道:「裝好了。你叫牛進德是不是?」

「是是,小人叫牛進德。」潑皮一邊手忙腳亂打著包裹,一邊回話。

「我方才探聽了一下,你父早亡,上有個年逾七十的老母親,中有個發妻,下還有個十歲大的孩子。你母親不是壞人,但從小對你太過溺愛,鄉間鄰里若有了爭執總是偏向於你,事後也不教訓,才讓你不學好長大了也是橫行無忌。吃你欺負過的人不少,街頭張才平是家老實巴交的人,你多次欺凌不說,還數度辱人妻子。你自家的妻子也勸了你兩回,回回都討一頓毒打,平日里你也沒少對他拳腳相加,本官說的對不對?」吳征目光灼灼凶光四射,牛進德面色大變還待爭執,吳征已抽出寶劍道:「本官要辦一件大事,正缺一顆人頭祭旗。至於這些財物我自會交予你家!」

「噗」地一聲人頭飛起,血光四濺。吳征待無頭屍體軟軟倒下才挑起人頭擲於洞口,深喘了口氣大踏步進入。

火把耀目,玉石門板內的石室竟不下於外頭寬廣。火光映照下珠玉與黃金發出森森幽幽的光芒,幾條長長的人影投在滑溜的石壁上,令人不寒而栗。

牛進德此前在室內亂翻,料想已無機關,四人對望一眼各自散開探查起石室來。

多得驚人的金銀珠寶擺放在四周,清出中央一片空地。明珠即使蒙塵,再次大白於世時依然耀眼生輝。

相比於意料之中琳琅滿目的財寶,立於內室當中的一座石像更吸引吳征的目光。

石像朴實無華,用常見的大塊青石打造而成,大約是真人的兩倍大小。仰視上去石像面容清雋不留胡須,頭戴蟠龍金冠以兩邊的繩索束於下頜,雙手後背。

不知是倉促雕刻而成還是故意,兩只眼珠只是略作弧形,依稀能看出直視前方,看不透是犀利還是平和。

三女在內室里翻找,祝雅瞳眉目漸凝,取了許多簿冊在手,回望吳征時見他依然在打量石像。她低頭又翻了遍冊子,苦笑一聲道:「看出什么沒有?」

「有一些,這是寧鵬翼么?」吳征笑得更苦,石像上許多不經意的細節,都讓他想起前世的那個世界。比如站立的「領導」姿勢,比如大異當世的短發,比如腳下不丁不八的「稍息」。

「是他,我看過他的畫像,一定錯不了。」祝雅瞳肯定道,只微一側目,重又注意起手中書冊來。雙唇還頻頻微動,似在默默記憶。

呼~,吳征喘了口氣半蹲下身子。石像的足下踏著一方石階,側邊有一段碑文,至少兩百年的時光讓碑文蒙上一層塵土。

吳征將塵土抹凈,目光一掃,心頭大震!「我們還能有寧鵬翼更詳盡的生平么?」

吳征對寧鵬翼的興趣十分奇怪,祝雅瞳訝異道:「倒是也有,多是些流傳的野史,不可全信。」

「越多越好。」吳征終於回過神來,解釋道:「我現下只想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祝雅瞳揮揮手上的簿冊扁了扁嘴,壓低聲音道:「我也想知道,這里頭……可都是造反的好東西啊。」

「多少猜到了一點。他的生平什么時候能准備好,我有點心慌。」吳征心慌的時候不少,卻從沒有就這么當眾堂而皇之,一點不臉紅地說出來過,堪稱失態。

陸菲嫣與冷月玦看了祝雅瞳手上的簿冊,一個個都凝重起來,也沒人嘲笑吳征的犯慫之語。

「今夜……吧。」祝雅瞳不住抿著香唇,罕有地不確定。

「鎧甲,大刀,長槍,弓弩,利箭,鎧甲,大盾……」吳征喉頭發苦,忍不住瞄向祝雅瞳。

這道石門要暗香零落,祝家,還有玉蘢煙那本神秘的葯典一同打開,贈出來的東西可是大手筆。祝家有錢有人,暗香零落掌控著機要,人數也不少,把裝備一湊齊……再加上葯典里記載的那些容易找著原材料,配置方便的毒葯,要鬧出點大事來不要太容易。吳征一想暗香零落里那些身手不凡的賊黨穿上整齊的衣甲成軍,祝家把源源不斷的糧米等後勤物資運來,手頭大批量的毒葯禍害平民引發動亂……即使火把將石室映耀得滿室生春,依然不寒而栗。

祝雅瞳低著頭沉思,看不出心中所想。吳征暗嘆一口氣,她已多次吐露過要支持自己在亂世中尋覓一隅立身的意向。祝家看似巍然,實則在三國的夾縫之間風雨飄搖,隨時都有轟然倒塌的危機,且祝雅瞳本事能耐再大也做不了什么。繼續做大,三國不會坐視不理,若是根基不穩,則隨時有被翻手覆滅的可能。祝家這么多年來不上不下,上,這一條路已走到了盡頭死路,也怪不得祝雅瞳想要別辟蹊徑。

這一份誘惑對祝雅瞳而言實在太大了,設身處地,吳征自問也不能不多想。

可是現下出現讓吳征無比恐慌,不僅因當前的形勢復雜多變,危機暗藏。也因祝家本就是寧鵬翼一手扶起,還授了離幻魔瞳的絕技。現下看來這一切都不是無緣無故,寧鵬翼早早就打定了現下的主意。中原裂分為三相互牽制,祝家今後的發展也落入他預料之中,時至今時今日,一觸即發。也難怪憂無患動作頻頻,還好整以暇地布下一切,等著祝家自己踏上唯一的一條路。

若吳征所料不錯,憂無患此前種種不合常理的作為就有了解釋。而祝雅瞳,又能否抵抗得住這一份誘惑?此事牽扯太大,連陸菲嫣與冷月玦也不能知曉,吳征不敢在現下提起。此時也才陡然發覺,祝雅瞳連這等秘密都說與他知曉,這又是一份怎樣的信任?吳征更不敢去想,若祝雅瞳最終走上了這條不歸路,日後與她變友為敵,戰場相見又該怎么做?

暫時不為吳征所知的是,這一份誘惑遠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大得太多!已有足足二十年!

在吳征極為復雜的目光下,祝雅瞳回過神來凄然一笑,將簿冊交在吳征手中道:「這里的東西先不動了,冊子你保管。我們先回去吧。」

態度模棱兩可,吳征心里砰砰亂跳,只怕她做出傻事,也生起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若是祝雅瞳下了決心,自己又何德何能去阻止?

氣氛異樣,不僅沉重也奇怪。一行人沿路無話回了吳府,吳征將冷月玦送回,又把陸菲嫣送至居住的小院道:「今夜我與祝家主有要事相商,現下還不能說,你若是在場也不好。待日後時機成熟,我自會告訴給你聽。」

「不必顧忌我,我明白的。」陸菲嫣溫柔一笑道:「解開了不少秘密,多少能摸清賊黨的脈絡,該高興才是。你也莫要太累了。」

「我知道,放心。」

離開溫柔鄉,吳征步伐深沉返回書房,祝雅瞳已捧著兩卷書冊在等他回來。

見吳征眉頭深鎖肅穆得很,祝雅瞳將書冊擺在案上輕笑一聲道:「你想先問我話,還是先看書?」

「還是先看書吧。」吳征搖頭道:「我心里很不安。」

「嗯,你先看看,再想想怎么問我。其實……我也還沒想清楚。」祝雅瞳低頭在一旁坐下,無力地靠著椅背望天,目光空靈而迷茫。

「好。」

吳征強自收起紛亂的心思翻開書冊。冊中記載著與寧鵬翼有關的一切野史,或許從中能看明白這個人為何要將耗費了半生時光扶起的江山,又親手打碎,拱手送人。寧鵬翼留下後人延綿二百年至今,又怎能讓祝家坐擁天大的好處,他有沒有後招?後招在哪里?若能找出一點點蛛絲馬跡,挖出他包藏的禍心,才能說動祝雅瞳。

寧鵬翼,臨德宗六子,其母臧氏名念茸,因孕封淑儀。然鵬翼未誕,臧氏一族遭難,因而被貶冷宮,及鵬翼生時痴痴呆呆,德宗憐之,兩歲時令其師從博士雲天瑞,日服教誨,及夜則歸冷宮。

鵬翼漸聰慧明理,然行為難以捉摸,常有怪誕驚人之舉。六歲臧淑儀身故,鵬翼遷出冷宮,八歲立為太子……

寧鵬翼的生平吳征已了然於胸,加上書冊里記載的野史,也不能將他神秘的面紗揭開。只是生時痴痴呆呆,還是個失寵的冷宮妃子的孩子。為何兩年里能得到皇帝的垂青?為何遷出冷宮之後又在短短兩年里從行為難以捉摸的怪誕到被立為太子?從此是好是壞隨心所欲,無人能制?

吳征一抹額角的冷汗,又想起石像腳下的碑文來: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列位後人:我不喜歡自稱為朕,不過母後起的名字我很喜歡。可惜母後自生下我之後身體就不好,去得太早了些。我完成了母後的心願,為她報了仇,陷害臧家的賊子已死無葬身之地,人生之志足矣。臨朝百孔千瘡沉痾深重,其勢不可挽回,難,難,難。後人若見此碑文,當取我的遺物,善待時機重立新朝。

這個世界里沒有庄子,自然也沒有《逍遙游》。鵬翼之名才是他想起這一段往事的原因?碑文中對臧淑儀懷念極深,或許臧淑儀的死給他的打擊也很大?

這人來到這個世界天天都呆在冷宮受人欺凌白眼。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一個路都不會走的小毛孩又能做什么?新來到這個世界的情形吳征感同身受,那種無法融入的壓抑和從前的東西莫名一無所有的憤懣,吳征也曾為此難過了很多年。

但是吳征是幸運的,一恢復意識就被帶上了昆侖山不受人白眼。他無法融入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待他著實不錯。無論是師門的長輩,還是身邊的玩伴。即使因強要修習《道理訣》受了懲罰,同樣有好些人從未放棄過他。比起寧鵬翼幼時的遭遇不知好了多少。

吳征腦海中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禁忌想法:最艱難的日子不會放棄寧鵬翼的,只有臧淑儀一人!這位用心照料寧鵬翼的可憐女人在凄涼的冷宮里與他相依為命,也必然是寧鵬翼在這個世界第一個認可的人。後宮的妃子姿色自然不用多說,兩人在孤寂的冷宮里緊緊相擁,互相取暖,寧鵬翼會不會在不知不覺間愛上了他肉體的生母不可自拔?記載中一筆帶過的獲得臨德宗認可,背後付出了多少心機和心血?他又為了什么?僅僅是為了向仇家報復么。

記載的內容祝雅瞳只會比他更加熟悉。合上書冊,吳征向她道:「我也不知和你說什么,你現下是什么想法,能不能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你若是瞞我……」

說到這里再也說不下去,祝雅瞳若是瞞著他,又該如何?

「先不說我,其實我更想說說你。」祝雅瞳繞開話題道:「自從那夜碰到憂無患,僖宗的事我了解了很多,也想了很久。你覺不覺得他像一個人?」

平和的目光純凈自然,正是准備一場促心之談的坦然。吳征心頭一震,幸好早早就有了准備,不單是為了應付祝雅瞳,而是多年來他一直在准備著,如若有朝一日自己被人看出異樣該如何應對。

「我不如你了解他,不太明白。」吳征皺著眉,似在因祝雅瞳扯東扯西而不滿。

「嘻嘻,很像你。」祝雅瞳輕笑一聲,又得意,又揶揄,更有許多難言的意味深長,讓人難以捉摸。

「什么意思?像我?」吳征更加不滿道:「這……你莫要開玩笑好不好?」

「我沒有開玩笑。」祝雅瞳搖著頭道:「若單論武功,你遠遠不及他,也比我要差一些。但是修習內家武學,這千百年來能超過我的人至多一掌之數,所以你已經很好。你奇怪的地方和他一樣,都有些奇奇怪怪的本事。有些他有,你沒有,比如他創的《太初歸真心訣》。有些你有,他沒有,比如他只會做文章,且大多與國策論有關,你的詩才可比他強得太多了。但是你們都懂得那些奇怪的符號!如果你不是活生生在我眼前,我都要懷疑這世上真有宿慧這種東西。我說得可有道理?」

「宿慧?」吳征一愣,眉頭深鎖迷茫道:「真有什么宿慧么?」

「我不知道,虛無縹緲誰也說不清楚。因為我和你……在一起很久了,你的用心我都看在眼里,當不是靠著什么宿慧。」

「你懷疑寧鵬翼得到了宿慧?」吳征忽然有些懵,宿慧一詞擊在心里,不免產生許久以來從未深想的疑問:我到底是誰?是前世的孤兒醫生吳征,還是今生的昆侖派大弟子吳征?是意識占據了這副軀體,還是這副軀體吸納了意識!

「你在想什么?」祝雅瞳觀察細致入微,吳征如陰雲密布的心事瞞不過她的眼睛。

「我有些難理解。」吳征搖了搖頭將繁雜的心思驅逐出去,直視祝雅瞳的目光道:「你現在該告訴我,到底怎么看待這份僖宗遺藏?」

「我也不知道。」祝雅瞳低頭一默,有些悲愴道:「除了祝家的未來,我還有我想做的事情。僖宗遺藏對我很重要,我不能放棄。但是我也不想惹怒你,你……重情重義是好事,我不能讓你變作個不忠不義的人,更不想與你反目成仇。」

「那就聽我的,忘了這件事好不好?這一份遺藏也只是冰山一角,僖宗不會平白留一份天大的好處給祝家,這些東西最終都是寧家的。憂無患狼子野心,天知道僖宗留了什么反制之法給他?這人,我總覺得這人是個瘋子!天下一分為三戰亂不休,我覺得他是故意的。」吳征口舌打結,理屈詞窮,說了一大通猜測,理據卻一個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