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其勢若何·遠山之巔(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9024 字 2021-01-02

大冷的寒冬,霧氣特別深重,一個月里倒有十來天早上起來都是霧氣彌漫,更別說波濤滾滾的葬天江。

紫陵城的江面已瀕臨入海,平日水天一線難以看清邊界,霧鎖橫江之後在江邊更是伸手不見五指,只聞濤濤江水隆隆之聲。

張聖傑輕裝便服,除了一頂紫金沖天冠與明黃外袍上袖的九條五爪金龍之外,幾乎看不出這是一位萬乘之尊。收回凝望滔滔江水的目光,他才向面前雙手反綁跪於地下的一人微微一笑。

昨日朝堂上爭執異常地激烈,不僅是燕國又來了國書,措辭嚴厲,令朝中一些大臣誠惶誠恐,生怕燕國兵臨城下有滅國之禍。盛國已有多年沒有戰事,在中原大地戰火紛飛之時像是一派世外桃源。詩禮傳家,歌舞升平,不少朝臣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一提起如狼似虎的燕國驍騎,他們都會勃然變色,面白如紙。

張聖傑高坐龍椅垂望殿堂,有言不可輕舉妄動的,有言國體不可受辱的,爭執不休,各具因由,只是今日的聲音特別大。那些保守的大臣們往常都是和氣的,彬彬有禮的,當時卻格外地粗聲粗氣,掩飾不住那股……囂張?

皇弟張聖石也在大殿里,自己座下的龍椅本是他的囊中之物,臨了卻被一道密旨給奪了去,他哪里會開心?哪里會甘心?他在,所以那些大臣連膽氣都壯了許多,還中氣十足起來……當然了,光靠著張聖石分量可不夠,燕國的國書才是底氣所在。

盛國的皇位,沒有燕國的首肯怎能坐得安穩?這事兒都延續了多少代,多少年,簡直快成了盛國的一項傳統。而燕國每次來使臣,盛國又有哪一次不是像個節日?

張聖傑拒絕燕皇的旨意,扣押燕國的大臣,燕皇十分地不滿。他一樣新登基不久,正想著具世間之大氣,賦宇內之萬新,區區附庸的盛國居然當眾打了他的臉?

很多大臣們都確信,若不是剛剛與草馬黑胡大戰一場,燕國的鐵騎已經兵臨城下,面對羸弱的盛國,燕軍驍騎會以摧枯拉朽之勢直入紫陵城!這一回燕國不斷發來國書,是燕國正在休養生息,也是新皇的好生之德而已。

而這個日子也不會太久了,一年的時間休養生息已足夠。張聖傑一次又一次地觸怒燕皇,將整個盛國懸於風口浪尖,紫陵城外的波濤排空,像是對這位招致滅國之禍的昏君發出憤怒的嘶吼。唯一的希望,便是在燕皇的怒火徹底爆發之前,一一滿足他的願望,或許能夠平息他的怒火,躲過這場滅頂之災。

張聖傑就這樣看著,聽著,從國書抵達至今,不發一言。只要是兩國相爭,就有人妄想著在戰爭爆發之前結束戰爭,結局當然沒有好的。從古至今,再到以後,退縮從來不是出路。等退到了懸崖邊上,退無可退,敵國會毫不猶豫,也一點都不客氣地搶走你身上所有的東西,再補上一腳將你踹下萬丈深淵。

誰不喜歡這樣的對手呢?因為怯懦與眼前一點點安逸而畏縮,刻意麻痹自己,還有反抗之力時不敢奮起,等到了懸崖邊上,已經全然沒有反抗的余力和余地了。當然了,這幫大臣的考量也沒有錯,他們大可以臨陣倒戈投效敵國,今後繼續過他們的太平日子,當他們的豪族。至於國家姓張還是姓欒,於他們而言沒有干系。

所以張聖傑當然沒有聽他們的,只是擺了擺手道:「吳征身份存疑,近來又下落不明,改日再說吧。至於孫賢志辱朕,辱盛國,諸位愛卿是沒看見呢,還是以為朕在空口胡言呢?」

「陛下明鑒。有道是兩國相交不斬來使,且孫大人是盛國多年老友,與先皇一貫相投。今後兩國之間互通有無,也需多賴孫大人多方奔走。請陛下三思。」張聖石見皇兄說話,群臣噤聲,他早已對此事深思熟慮,自有一番說辭,遂先拋了出來試探一二。

「朕沒說要斬他呀?好端端的要他的人頭干嘛?何況新年將至,萬象更新,見血光不吉。這樣吧,明日帶孫大人往江邊,朕親自送他回國便是。」

誰都沒想到張聖傑這一回這么干脆,愕然中他已雙手後背,退朝離去。沒有得意,也沒有不滿,好像什么事都和他無關,難以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早朝未開的時辰,張聖傑便輕車簡從離了皇城,一輛龍輦,八匹駿馬,隨從也只五十人而已。在天牢里提了孫賢志,也不松綁,就這么押著他一路來到葬天江邊,此刻天地間不見星月,還一片漆黑。

直到旭日東升,濃霧里遠遠看見一團紅彤彤的圓珠,張聖傑才朝孫賢志一笑道:「孫大人受苦了。」

雙手被反綁,此刻已刺痛得近乎麻木。被關在天牢里數月時光,也是此前從未吃過的苦頭。眼見江水滔滔,孫賢志已全然摸不透張聖傑,不知道這個在長安城里只知飲宴作樂的皇帝還會干出什么瘋狂的事來。眼下他絕對不敢觸怒張聖傑,垂頭低聲道:「老夫自問多年來為兩國邦交盡心盡力,望陛下惦念老夫多年辛苦,萬望開恩。」

「嗯。」張聖傑點了點頭,遠眺的目光似在濃霧中迷失了方向,迷茫道:「說起來是的,孫大人是上國天使,架子說不上太大,行事也有分寸。要是換了旁人,還不定在盛國如何作威作福呢……」

「皇命難違。」

「嗯。」張聖傑又點了點頭,目光漸漸清明而犀利,道:「的確皇命難違,孫大人秉承著皇命,在紫陵城里欺壓朕的父皇,迫著朕的子民一次又一次地忍受屈辱……雖是皇命難違,說起來也是孫大人畢生的榮光,足以令族中顯耀了吧?」

孫賢志面色越發慘白,在晚冬江邊的瑟瑟寒風里不住顫抖,一個字都不敢應。

「既以為榮,當承其重。朕今日要你付出些代價,也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陛下,即使兩國相爭也不斬來使啊……」

「朕不會要你項上人頭。來人,割了孫大人的耳朵,為他好生治傷,待養好了傷便讓孫大人回長安去吧!」

「陛下開恩哪……老夫從未有過……」

「孫大人,這是最好的結果,莫不是要朕改主意吧?哈哈哈……哈哈哈……」張聖傑痛快地仰天大笑,聲音居然隨著江風遠遠飄了出去。這位飽受了無數屈辱,甚至在敵國皇帝面前於穢物中裝瘋賣傻的盛國國君,雙目赤紅著低聲喝道:「記得把孫大人的耳朵,一同送去給欒楚廷!」

孫賢志就算不是條惡狗,他仗人勢的時候可沒少咬過人。有些事情不是他能選擇,只要走上了這條路,就再也不能回頭。從張聖傑下定決心要殊死一搏的時候,孫賢志已避免不了這個結局。張聖傑不會要他的命,送還給燕國是一個巨大的羞辱,但比起盛國從前所承受的一切,這些實在太少。至於孫賢志,他也活不下去了,他若不死,欒楚廷自然會送他上路……新登基的燕皇,怎能容忍這樣的羞辱。

寬大的車駕足以容下五人還綽綽有余,四面皆包得嚴嚴實實,讓人看不清內里。張聖傑登了上去,見費紫凝雙目射出精光,而花含花則面色有些發白。

皇後自幼習武,膽子大了許多,而貴妃聽說要割人雙耳這等慘事,內心著實有些懼怕。

「動身吧。」張聖傑居中坐下雙目一合。徹夜未眠,在亢奮的情緒下精神仍然旺盛,但雙目已然有些疲憊。

「是。」費紫凝撩開車簾打了個手勢,低聲道:「後頭跟著的影子,要收網么?」

「不急,行出三十里後再動手,莫要全部殺死,留幾個活口好讓皇弟知道朕已離了京城。然後,咱們到了廬陵便停一停車駕。」

「陛下……不是說要嚴加保密更為妥當么?」

「不同了。他們逼宮來得比預料的還早些,在外的大軍此時出不得半點岔子,朕不能再隱藏行蹤。皇弟知道朕離了京,第一要務便是尋找朕,最好能抓到咱們。剩余的力量他會用來布控於京師,一旦得了手他就會登基。別的事他不會管,暫時也管不了許多。咱們往廬陵走恰巧不會打擾了江邊的戰事,回頭韓將軍自會來接應。待戰事一開,皇弟想插手也管不上了。哈哈,真是……想不到朕會帶著兩位愛妻親自做了魚餌……」

「臣妾定保陛下平安。」

「朕信得過你,只是朕當了甩手掌櫃,京師里花丞相的日子可不好過了。」張聖傑緊抿著唇,目光中厲芒四射,一手攜著一女道:「聽命於朕的軍旅全數派了出去,朕身邊只有你們幾人了……」

「殿下就算登基也得多方仰仗爺爺之力,他不會輕易動的。爺爺雖處虎狼之窩可安之若素,陛下不用擔心。倒是我們,妾身沒用,一點忙都幫不上。」花含花嬌軀輕顫,她一個嬌弱女子遭逢險境,又是懼怕,又是神傷。

「你願意跟著一起來,朕願已足。嘿,朕記得吳兄說過一句話十分有趣,他道人人皆有畏懼之心,能直面畏懼,甚至迎難而上者,謂之勇氣。你雖是弱質女流,卻已堪稱勇者了。」

「妾身才不要當什么勇者……」

「有你們一文一武陪著朕,朕復有何懼?」張聖傑意氣風發道:「有人長命百歲卻痴活一世,朕不願。這一戰,必將光耀盛國大地,即使如煙花一樣短暫,朕亦願在絢爛中化為虛無!」

「陛下洪福齊天,此戰……必勝!」

再過兩日便是除夕佳節,辛勤勞作了一整年,無論有無所得,年還是要過的。且說來奇怪,在這樣歡慶的日子里,即使這一年過得凄凄慘慘,新年到來之時,仿佛所有的不快都會被拋下。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申屠神輝寫完這首詩,得意洋洋道:「倪監軍看本司馬這幅字寫得怎么樣?」

「屠蘇是什么?」

「一種避瘟疫的葯酒,還能新年里討個吉利。」

「奧……那詩有多好,字就有多差。」

「額……不能說點好聽的么?有那么差嗎?」申屠神輝一雙鼠目左右亂轉,有些坐立不安道:「真的一點進步都沒?」

「有進步。那換一個,你再加把勁,就能趕上這副面具了……」倪妙筠不知他為何會著急一筆字,這世上寫字不好看的人多了去啦,也不差他一個。且這人學什么東西都快得很,往往還舉一反三,偏偏這筆字實在沒什么天賦。誇他有進步是當真有些違心:這人似乎是碰到了瓶頸,練到現下還算工整的地步之後,已許久再無寸進。

「我……」申屠神輝一下子泄了氣,哭喪著臉拋下筆桿,意興闌珊道:「算了算了,實在練不成厚著臉皮也就是了。」

倪妙筠看得好笑,先前問了幾回這人死活不說,也不再多問,道:「燕國恐怕已得了我們與梁玉宇結盟的消息,此事你想明白了沒有?」

「想明白了。多半就是梁玉宇自己放出去的消息。」申屠神輝一下子坐得筆直道:「他被咱們從涼州一路押到江州,心里不痛快得要命。他現在被夾在中間難過得很,只有希望越亂越好,他才能從中取事。這邊訂了盟約,另一邊反手就把消息給漏了出去,巴不得燕國馬上大兵壓境,他好火中取栗。這一手當真好毒,陛下摘不得他的毛病,時局又給他攪亂,看來宋大光這個人也不簡單哪……幸好,這世上誰都沒料到陛下戰意旺盛,早就籌備著要大打一場,否則真要給他壞了事。」

「會有什么影響么?」

「反正要打,哪有什么影響哈哈,他都玩火中取栗這一招了,也就是沒什么辦法的無奈之舉。」申屠神輝笑道:「陰謀詭計小道耳,到了大場面之上,堂堂之陣,正正之師才能一錘定音。梁玉宇惡心我們是其一,我看他更想要的還是其二。」

「嗯。」

「他這么一攪和,最難受的便是霍永寧。你想想,霍賊是要篡國的,梁俊賢豈會讓他輕易如願?有梁玉宇在,梁俊賢與霍永寧表面上就得君臣相得,但若梁玉宇不在了,他們倆就到了刺刀見紅的時候。兩人現下誰也不肯發動,只待一切籌措完畢才會暴起發難,屆時梁玉宇那十來萬人馬,咬咬牙滅了也就滅了。現在被梁玉宇搞了一出,我看這倆人一個比一個難受。不趁機動手吧說不過去,萬一咱盛國出手相助,他想拿下江州就難了。動手吧又沒有萬全的把握,就怕為他人做嫁衣裳。梁玉宇也是豁出去了,反正江州是片死地沒有出路,不如趁著對手立足未穩拼一把還有生機。嘖嘖,這事兒做的,越發顯得本司馬大人神機妙算,留的這根釘子妙到毫巔,簡直秀外慧中,我現在看江州是越來越順眼,嘿嘿,嘿嘿。」

見他瞄著地圖搖頭晃腦自鳴得意,倪妙筠一皺眉頭扁著嘴道:「你別笑,丑死了我打你……你現在說咱盛國還挺順口的,真把大秦全都忘了么?」

「呵……」申屠神輝果然不笑了,目中閃過厲芒泛起赤紅血絲冷冷道:「敵國的事情,干老子屁事!」

倪妙筠面色一窘,知道自己口無遮攔惹了禍。申屠神輝寒著臉不理她自顧自出了營帳,讓她呆在當場,不知是去追還是不追的好,追上了又要說些什么。她一時惶急,血涌上頭滿面通紅。自小到大,從未如此奇異地慌亂,這股慌亂讓人懼怕得全身發冷,喉頭發干,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么,慌亂便越發地慌亂,一時手足無措。本能地想伸手去拉,卻覺透不過氣來的胸口酸軟無力,仿佛要癱倒一樣萬般艱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申屠神輝離去,滿心的悵然若失。

不想他又鑽了回來,指著心口苦笑道:「咱們以後不開這種玩笑好么?我的師門長輩在那里含冤九泉,我一直很難過,這里的瘡疤很難好的。」

「對……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倪妙筠急得淚光都泛了出來,連連擺手,不知所措。

「我知道,也沒怪你。」申屠神輝摸摸她的頭道:「無心之失誰都會有,要都放在心上日子還過不過了。」

「真不生氣?」女郎猶不放心,惶急之意稍解些許,又哪里平息得了。

「從前我不也常常惹你生氣,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那……那不一樣。」玩笑打鬧的嬌嗔,與刺痛了內心里的傷痕哪能相提並論,倪妙筠雖焦急,這點還是分得清。

「哈哈,好好好,那就算你欠我一個人情,這總行了吧?我真不生氣了。哎喲,怎么好像錯的是我,把你惹怒了在哄你似的。」

他情感經歷之豐,遠非一張白紙般的女郎可以比擬。前因後果,他想得清清楚楚,女郎分明說錯話在先,可滿腔難受轉為了委屈之後不依不饒,非得把她哄得眉開眼笑不可。男女之間情愛糾葛本就是這樣,對錯分不清,互相遷就又貪婪索取。若有一日不遷就了,也不再索取了,兩人之間便是再清淡不過的關系,可有可無。

「人家被嚇著了……」倪妙筠說話的聲音之嬌柔嗲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今日之奇從未想過,惶恐之心雖平,疑惑與迷茫更甚。

申屠神輝心中大動,女郎現下的媚態里別有一番可愛,他很想將她摟在懷里好生寬慰溫存一番,終究強忍了下來。這一段姻緣來得太急太速,他也沒有做好准備,也在經歷著喜愛與動情的過程。再者女郎的干凈清爽令人不忍褻瀆,他更期望看一看在不久的將來,她完完全全地發自內心去接受自己,再沒有忌諱與猶豫時,那鮮花怒放的模樣。

又摸了摸她的頭,申屠神輝道:「說實話此前還沒人這么說過話,我一時上了脾氣,今後不會了。今後嘛,有什么事我會先直說,高興就高興,生氣就生氣,絕對不甩臉色,好么?」

「嗯。」倪妙筠乖巧地點了點頭,笑得十分爽心,忽然又焦躁起來推著申屠神輝道:「哎呀,你還在這里干什么,時辰到了快走快走。」

「好好好,你別推我呀。」申屠神輝哈哈笑著,又唉聲嘆氣道:「盼兒這幾日都睡得不好,我看她躺下後好半天才能入眠。不敢見面,能陪著她也是好的。」

「顧姑娘冰雪聰明,定是猜到戰事將起才擔憂,你真的不去見見她?」

「不能啊,盼兒的脾氣我了解得很,她見了我就算不跑心里也會堵著一口氣。現下開戰在即,我實在沒有辦法再盯著她,這股氣若是在戰場上撒了出來後果難以預料,我賭不起呀。」申屠神輝來回踱步苦著臉道:「這事兒你也別再問我了,問多了我也不知怎生回答。」

「人家關心你,好了好了以後都不問了,你快去吧……」把申屠神輝推出營帳,倪妙筠反身拉緊了門簾,一顆心撲騰撲騰幾乎跳出了胸腔。

方才那股奇妙的煩悶難受至今猶有余悸,也是第一回對某種情緒有著巨大的排斥,從今往後再也不想有。她仍不明所以,卻深覺這股煩悶已隨著吳征的體諒而散去,再被他熱熱的手心摸了摸發頂,心悸像是化了成了思思甜意,充斥心間。

他肩負的東西太多,比自己從前至今加起來的都多,可他一貫樂觀,從未將心中的不快與郁悶加諸於身邊人。倪妙筠深知這種品質多么可貴,往日同門相處時,都有兩人爭吵,反把怒火撒在勸和者身上。吳征卻沒有,從沒有,以至於倪妙筠以為他沒有脾氣,任人怎么揉捏也不生氣。今夜一場摩擦,才察覺他的內心深處也有敏感,也有傷痕,也有迷茫。

倪妙筠也長舒了一口氣,有什么事就直說,高興就高興,生氣就生氣,她喜歡這樣的相處方式。今後即使還有這樣的摩擦,也不會釀成大禍。

不知怎地,她忽然冒起個荒唐的想法:越摩擦越熱乎了……

申屠神輝出了營帳揮退左右,趁著無人消失在夜色里。營中已是緊張的戰備狀態,兵丁來往巡邏甚嚴,好在後營不算太大,顧盼的營帳也相隔不太遠。

這座營帳的背後有幾只草扎的箭垛正巧可以藏身——暫時的,當值的兵丁每日都會不定時地來查看。至於何時來查,則每日皆不同,營中只有一人知道得清清楚楚,因為時辰是他申屠神輝定的!

不出紕漏,順便假公濟私。當時冒出這么個古怪法令時,倪妙筠看他的眼神也是古怪之極,又是嫌棄,又是佩服。

今夜有一個時辰。

申屠神輝的輕功之高世所罕有,他幾個兔起鶻落般的縱躍,准准地落在箭垛上,沒發出半點聲響便藏在其中。兩點漆黑的眼眸從縫隙里打量著營帳,夜色里不是挨在跟前誰也瞧不見。

營帳內沒有燈火,只能等待偶爾夜風拂來吹起帳角露出一絲縫隙,借著月光在雪地上反射出的一點點光亮。這一角恰巧對著顧盼,夜風來時,終見到少女合哞側躺的絕色容顏。

容顏並不恬靜,沒有少女熟睡時的可愛,微鎖的眉心里可見隱憂重重。厚實而溫暖的棉被將嬌軀裹得嚴實,少女卻仍蜷縮著,仿佛不抱在一起縮稱一團,便無法安下心來不能入眠。

帳角吹起,顧盼仿佛有心靈感應一樣睜開清夢般的眼眸,順著縫隙向外看去。營帳的陰影遮得視線里漆黑一團什么也看不見,但每夜都有的感覺如此清晰。黑暗的寒夜里,仿佛有一雙溫情暖意的眼睛正在注視著她,陪伴著她。

顧盼看了好一會,竭力想要看清,卻什么也看不見,只覺恐懼與不安的心漸漸寧定。倦意襲來,終於合上雙眸沉沉地睡去……

燕歷建光二年,盛歷嘉平元年,兩位一前一後登上帝位的新皇,也一前一後改了年號。欒楚廷躊躇滿志,一心繼往開來橫掃六合,故定國號為建光。張聖傑看著縮手縮腳,只願過太平日子,故定國號嘉平。

除夕佳節,家家團圓,煙花爆竹映得天際亮如白晝,中原大地也熱鬧了整整一夜。初一的早晨還要張貼春聯,走門串戶地拜年祝福,得抓緊了睡上一兩個時辰。這一睡總是特別沉,特別香。

至寅時正中,夜正深。

葬天江上大霧彌漫,江中漁船的燈火都透不出幾丈之遠。燕國壽昌城頭的當值兵丁無精打采地遠眺江面,打了個呵欠。天寒地凍地輪值本就倒了血霉,幸好今夜佳節,不僅吃了幾口好菜,也喝了幾杯好酒。睡了半夜從溫暖的被窩中被拽了起來,酒尚未全醒,困意仍深,不得不倚靠著女牆打起了瞌睡。

「老李,醒醒。」

同伴的警示聲讓他驚醒過來,城頭處出現了百夫長的身影。比起燕國的西北兩面戰事頻繁不同,壽昌城城高壕深,卻像個高大威猛的石獅子,只能當個擺設。

瀕臨葬天江,對岸便是盛國。壽昌城已不知多少年沒有發生過戰事,尤其張安易登基之後,這座城池已成兩國貿易通商的絕佳地點,一派安寧祥和。

幾十年日復一日的太平日子,足以麻木每一個人。不僅老李這樣的普通兵丁如此,軍官也是如此。百夫長上了城頭,罵罵咧咧又吊兒郎當地嬉笑。在西面與大秦國的連場血戰,才能換來駐扎南國邊的安寧,到了這里享受些太平日子,更像是對有功將士的一種褒獎。

懦弱的盛國人,便是拴條狗在城頭上,他們也不敢絲毫動彈。每一年壽昌城都會收到大批來自盛國的供品,吃穿用度運往長安供朝中分配。鐵器軍資則經水路運往南坪,那里官道四通八達,自會送往北境與涼州三關一帶。

他們嘲笑盛國人,有時也有些憐憫。盛國每年出產多少鐵礦,冶出多少金鐵都得報與燕國知曉。其中的絕大部分都做了貢品,剩下的那一點恐怕國內的平民們要用的鐵鍋扒犁之外,也就防防境內的山賊了。正因有了這樣懦弱的國度,燕國才有足夠的軍資補給可以北拒黑胡,西征大秦。也正因有了這樣懦弱的國度,燕國南線一貫不需駐守重兵,可以集中兵力應付西北兩線。

刀槍劍戟都不定能湊齊的國度,要那么多兵力來干什么?

偌大的要沖壽昌城,駐軍也不過二萬而已。至於沿著葬天江一線的大小城池,多的沒有超過二萬軍,有些小城甚至只有三千人。就是這樣在延綿千里的國境線上駐軍大約也就是號稱十萬,葬天江旁依然幾十年一派和諧,長治久安。

「兄弟們辛苦辛苦,明早將軍還有賞賜下來,等換了勤再一道兒去吃酒。」百夫長拍拍兵丁們的肩頭,該有的巡弋不能免,做做樣子該有的也得有。

「好極……」歡呼聲剛起,百夫長忽然狐疑地望著江面,手搭涼棚張望片刻看不清,他眉頭一皺。久在沙場征戰的警覺讓他心頭不安,忙喚過兩名兵丁道:「速去江邊查探,即刻來報。」

小半時辰過去,沒有回報,沒有回音,什么都沒有。百夫長又派去了一隊十人,又是杳無音信。大霧茫茫的葬天江,仿佛變成一只噬人的巨獸,正張大了嘴瞄准了壽昌城。

「快,快報與將軍!」百夫長翻身上馬,與另兩名百夫長帶著隊列一齊出城,整整三百人的隊伍讓他們心中稍定。江邊就算有怪物,這么多人也定能發出警示。

江邊蒿草枯黃,隆隆的江水之聲深處不知有什么危險。百夫長慢慢地摸到江邊,臉色嚇得發白。只見數百艘大船一眼望不到邊際,正順江而下,劃向岸邊。已靠岸的幾十艘船下了錨釘在岸邊,像鑄起了一座大橋。且不斷有船靠岸,橋也在增大。

「有人,有人,敵襲,敵襲!」兵丁驚叫起來,瞬間便有幾人倒在血泊里。蒿草叢中也不知埋伏了多少敵軍,正亮出明晃晃的刀槍殺來。

怪道探子沒有回報,原來江岸已被敵軍控制了。百夫長恍然大悟,不可置信地望著來敵:盛國人,是盛國人。他們早就潛入壽昌城,今日提早隔絕江岸的消息,天又大霧看不清。他們……他們居然敢進攻?幸好這一回謹慎帶來了三百軍,就算沖不出去,殺聲也能警示城池了。

他舔了舔嘴唇露出個嗜血的笑容,抽出長刀道:「兄弟們,讓這幫盛國的軟蛋子開開眼!」

殺聲四起,中央樓船上一人眺望壽昌城,喃喃道:「不時換防,燕國皇家真是天生將才!」

「韓將軍,要不要增派人手以防敵軍出城?」

「不用,今日大霧,項景山不敢出城迎敵。我軍軍陣已成,就算出來也不怕他,依令安營扎寨與壽昌城對峙即可。」韓鐵衣伸手點了點岸邊道:「這一隊敵軍都殺了祭旗。」

喊殺聲持續了三炷香之久便歸於無。燕軍悍勇,面對一倍的敵人被重重包圍之下,也殺傷了盛軍百余人之多。韓鐵衣聞言只是淡淡點了點頭,戰局並不意外,盛軍的戰斗力確實無法與燕軍相提並論,何況壽昌城里駐扎的是北方與黑胡大戰的精兵。盛軍想要強大起來,唯有付出無數的鮮血。

這一艘樓船陰影里,一人在聽聞了戰事奏報後喃喃道:「三十萬大軍,若能留下十萬便算成功了……」

天光放亮之後,已嚴陣以待的壽昌城頭,守將項景山終於看清了城外的模樣。這一夜不得安寧,人聲嘈雜,盛軍已立好了延綿十余里的寨柵,看人數有五六萬之多。同所有燕軍一樣,他也不敢相信盛軍居然渡過了葬天江突襲壽昌城。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盛軍也不敢這么做。可是眼前的一切就算在天明的晨霧中,也一樣地真實。

盛軍並未攻城,只駐守在壽昌城旁。不時還有探馬與信使從東北兩面前來,項景山看著雪片一樣飛來的奏報,越發覺得不可思議。

除夕夜,盛國像是鬼一樣冒出來的五路大軍齊齊渡江。除了壽昌城這一軍外,俱是從江面狹窄處驟然突襲。諸如潼農,新都,召南等郡猝不及防,敵眾我寡之下相繼失陷。盛軍預估有二十余萬,千里江岸,除了壽昌,陸江,大宛等幾處大城之外,居然全是盛軍的烽火。

不是燕軍弱小,而是人數相差實在太大,且盛軍的裝備之強,之豐足,全然出乎燕軍的意料之外。大秦投誠之將韓歸雁率軍三萬進攻新都之時,圍而不攻,新都守將俞俊出城迎戰。兩軍對壘,俞俊一敗塗地……

退入城池之後俞俊不忿,重整兵馬五日之後又戰,再敗又塗地……韓歸雁藉兵力之優,指揮若定,其後俞俊堅守不出,韓歸雁便順勢攻城。

一戰俞俊全軍覆沒,除聊聊百余軍拼死殺出重圍之外俱已淪為亡魂或是階下囚。九死一生的燕軍哭道:「盛賊箭下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