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世之良將·韓門為先(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5578 字 2021-01-02

夜色已深,軍營里也剩下火把的噼噼剝剝聲,與巡夜兵丁整齊又輕微的腳步聲。這支軍三天前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殺,在血與火的地獄中爬了出來,取得了一場足以彪炳的大勝。

軍心正是這樣更為凝固。白日里要准備行程,以後軍為首全營都忙得汗下如雨。夜間諸軍休息,巡弋的兵丁便刻意放輕了腳步,以免打擾了美夢。

顧盼還是蜷縮在被褥里,星眸閉合,長長的濃睫像一屏珠簾垂落,紋絲不動。這么多個夜晚來,今夜睡得分外踏實,分外地香酣。以至於睡熟了,嘴上還掛著甜甜的微笑,讓唇角兩處梨渦深深。嘟起的唇瓣似又有遺憾,不知是不是念起了久別的母親。

吳征撫在她後背的手拍得越來越輕,待少女鼻腔里傳來輕微的可愛鼾聲時才悄無聲息地抬起。一時眷戀不舍,又不敢再呆下去,只得快速起身閃了出去。

臨睡之前,顧盼躲進了被窩里將自己裹得緊緊的,才出聲讓吳征進了營帳。已不是幼時的歲月可以隨意摟摟抱抱,不僅吳征不敢,顧盼也已知羞,哪還能兩小無猜日夜相隨。

綺念重重,吳征心中大盪,指尖少女的幽香遠比春意還濃。長大了的少女,遠比孩提時更加迷人。

逃也似地鑽出營帳,吳征喘了口氣,抹了把額頭冷汗,惹得身邊陰影中傳來鄙夷的冷冷一哼。

「呀,怎么還沒睡?」失態之處讓人瞧了去,還是大體上已有了婚約的女子,吳征顏面掛不住尷尬笑道。

「怕你做壞事。」倪妙筠瞪了他一眼,目光快速一掃,綳緊的面色才松弛下來。她發梢猶有濕氣,身上只著了件單衣,想是剛來了不久。

「瞧你說的,我像那種人嗎?」吳征一臉的冤枉。在軍營里的日子可不容易,身為主將,尤其是在危機四伏的時候,那點兒歪念頭全得壓在肚子里。可欲望與生俱來,吳征不能不代表他不想。

「不像。」倪妙筠鄙夷地扁著嘴道:「你就是!」

「喂……你這人……以前不說話的時候沒發現,現在話越來越多,嘴越來越毒?」吳征大搖其頭嘖嘖連聲道:「憑什么瞧不起我?我這自制之能難道有問題不成?」

倪妙筠大而清澈的眼眸眨呀眨,停了片刻又眨了幾眨,低聲吟道:「我不知道。有時候我剛覺得你是,你又做些讓人推翻所有信心的事。」

「你在說什么事嘛?若有疑團不如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參詳,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呢?」吳征湊近女郎面前,看她俏臉綳得緊緊,異常嚴肅,仿佛一個答案會對她造成什么重大影響似的,遂輕浮笑道:「總不會你現在還在生我的氣,沒這么小心眼吧?」

被男子湊近跟前,倪妙筠原本就沒來由地緊張許多,吃了一激更是慍怒。她不願落了下風,也露齒笑著低聲道:「你傻了么?我怎么可能不生你的氣,我恨不得一劍刺死你得了。」

「笑起來真的好看。」吳征驚艷地瞪大了眼連聲贊道:「很少見這么顆粒均勻,大小適中,又整齊潔白的貝齒。多笑一笑讓它們曬曬太陽,豈不比板著個臉好看?從前玦兒也這樣,可比你要好些,她只是冷冰冰的,可沒有成天板著臉。」

「你……」倪妙筠被吳征幾句話憋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強要發作吧沒甚大的緣由,不發作又憋得難受。臉上雖還留著笑,明眸卻瞪得又大又圓,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以至於胸口不住起伏。

「哪,眼睛也好看,黑白分明。有沒有人贊過你的眼睛既圓又潤,又大又亮?這么大的眼睛本就不多,難能還恰到好處。有些人眼睛大,幾乎把臉盤子都占去一半,怪異得很,有些人呢就大而無神,跟死魚一樣。」吳征笑容越發燦爛,也不知是發現了前所未見的美麗,還是因為惹怒了女郎而得意:「像你這樣好看的眼睛,當真少見。」

「呵呵,比不得你那位顧盼生輝,流連神飛的好師妹。」倪妙筠收起笑臉冷冷地嘲諷道:「怎么,有她在身邊你還有功夫看旁的人么?」

「呀,為將之道,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何況倪監軍離我這么近,六路被你占去了四路,八方也被你占去了五方,怎能看不見?」吳征搖頭晃腦,實在憋不住笑一咧嘴道:「你要是心里堵著有氣想罵人,我就站在這里讓你罵個痛快好么。」

「你還笑話我,你還要笑話我……」倪妙筠大怒,在軍營中不敢高聲喝罵,氣得只能粉拳連捶。手上雖不帶內力,打在吳征肩頭胸口不免砰砰有聲。女郎唯恐驚動旁人,只捶了三五下便即停手,一口氣憋在心中發泄不出來,更是難受了。

「哪里笑話你了。」吳征解下斗篷給她披上,柔聲道:「大冷的夜晚也不穿戴整齊些,這么急匆匆地跑出來,我心疼還來不及,哪里舍得笑話你。」

過了除夕時已初春,但葬天江以北冰雪未化,晚間更是夜露深重。倪妙筠內功再深湛,呆在寒天里也有些瑟縮。寬厚的斗篷披在身上不太合身,溫暖的體溫捂了上來,連火氣都被捂滅了不少。

「走吧,我送你回去,若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咱們坐下來說。」

「誰要你送。」倪妙筠火氣消退,便覺胸口跳得厲害。身上的斗篷不僅有溫度,更有男子的氣息。吳征素來愛潔,身上的雄烈氣味也是干凈好聞,倪妙筠面色泛紅,幸虧在夜間看不分明。

「這斗篷……我的……我也會冷啊……」吳征手指朝女郎身上的斗篷比了比,又朝自己劃了劃,目瞪口呆道。

「哼,你就知道顧著自己。」看著男兒一副吃驚的傻樣,倪妙筠險些笑出來,忙一板面孔拔腿便行。

「亂說,我向來思慮周全一石二鳥。送了你回去,說會子話,我拿了斗篷自回帳里,一來路上不會著涼,二來這斗篷要是落在你的帳篷里,明早被旁人看見了,你猜猜要怎生說你來著?」

好一段道理說下來,倪妙筠只顧低頭快步行走,沒半點回應。吳征唱了獨角戲本略有無趣,一瞥之間立刻饒有興致地跟在後頭亦步亦趨。

女郎將斗篷的敞口拽緊裹住嬌軀,依稀得見背脊峭立,臀兒豐翹,兩條修長美腿交錯間,踏地時輕盈得像一只紛飛的蝴蝶。她低著頭不敢看人,盡揀陰暗處縱高伏低而行,不經意間便會露出姣好惹火的身段來。吳征一邊大飽眼福,一邊暗思她方才也是這樣隱匿了蹤跡悄悄來到顧盼的營帳外,監視未必是全,看她氣鼓鼓的模樣,不知道存了些什么話著急要說。

兩人武功卓絕,一轉眼便回到營帳。倪妙筠撩開門簾,吳征閃身也跟了進去。並不是第一回來到女郎的居所,但深夜孤身到來還是首次。女子在軍中有諸多不便,即使倪妙筠身份武功均高,無人敢來冒犯,可要私底下做點女兒家的事情,帳中的燈火都能把個中旖旎之處暴露出來。深夜里孤男寡女共處其間,兩人也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卻不能堂而皇之。

倪妙筠未掌燭火,摸黑自去取了件裘衣穿好,將斗篷擲給吳征。兩人目力俱佳,黑暗中借著營火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吳征見帳中輕紗圍中擺著只大木桶,桶中清波盪漾猶有熱霧裊裊,更飄著股微不可聞的幽然花香,不由心里一盪。

監軍大人夜間沐浴,那是何等風光?不見不知,既叫吳征見著了不去放飛思緒實在太難。倪妙筠也深知躲不過去,要趕人未必能成功,還有掩耳盜鈴之嫌,索性輕嘆一聲,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杏花香?你不是愛薰衣草的香氣么?聽說昔年天陰門里種了大片的薰衣草園,香客前來禮敬上香後,門里都會回贈香包,可安神助眠。你平日里也都喜歡,怎地忽然換了杏花味兒?」花香淡淡,甚至不及女兒家沐浴後身上的清香。杏花高潔純美,香味卻是若有若無,比不得薰衣草香氣濃郁。

「你是不是非要與我過不去?哪壺不開提哪壺!」倪妙筠頗有惱怒之意,片刻後幽幽道:「用完了。」

「額……」吳征嘴角一抽當真是異常尷尬,居然把這一茬都給忘了。她捉拿於右崢歸來時送了六塊,此後諸事繁雜,在軍營里也不便,女子愛潔,自然早就用完,現下用的也不知吳府中是誰私下里送來的。當下不敢多言,忙道:「不是要與你過不去,從前的事情逃避又無用,再說天陰門又不是不能重建。」

「你說的輕巧。」倪妙筠鼻中哼了一聲,微有糯音。被吳征提起天陰門舊事,一時柔腸百結,不免有些感傷。

「邊說邊做,我一貫如此。」吳征見女郎沒有趕人的意思,索性坐了下來道:「能在白鷂騎的鐵蹄下活過來反敗為勝,還有什么不可能的?」

陷陣營首戰遭逢勁敵,能完勝固有運氣與燕軍太過輕敵的原因,但勝了就是勝了,無論面子還是里子,都足夠吳征吹上好些年。近幾日來營中士氣之盛,銳不可當,即使提過了千百遍,每一回都讓營中的每一位軍士們無比自豪。倪妙筠性子向來內斂,近日來也因此事時常笑得如春花燦爛,唯獨現下卻默不作聲。

兩人從相識至今交流說不上多,女郎言簡意賅,常常幾句話就說完了事情。今日的動不動就冷場格外不同,吳征不以為忤,微笑道:「所以,我是不是還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是想罵便好好罵幾句,消消氣。」

倪妙筠不是無理取鬧的性子,年歲更已過了耍小脾氣的時候,今日處處不耐,處處找茬,吳征料想是心中有事不滿。吳征哄女人已是一絕,率先讓一步,認個錯,合理地容讓可謂一本萬利。當然,一切都基於他現下眼光獨到,若不是溫柔得體,大氣賢淑的女子,他哪能看得上眼,壓根不會與之有所交集。

倪妙筠一路上多番提醒他妥善安頓顧盼,光這一點,就值得他如此做。

帳里寂靜無聲了片刻,倪妙筠才幽幽道:「在柴郡時候,有一回我觸怒了你,你說道有話便說,生氣就生氣,發怒就發怒,但不可往心里去,也不可憋著。我現下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生氣。前幾天韓小姐在這里,早些你又要照料著顧小姐,我不拂你的面子,又不比得她們與你親近熟絡,自然不能去搶,所以已經憋了好些天。」

「我還真的全不知情,是我的不是了。你說,我認認真真在聽。」

帳里又寂靜無聲,隔了良久才聽女郎又恨又惱地嗔怨道:「你知不知道一營將士均系於你一身?將士們大都還不識你的真面目,可是百夫長們都對你心服口服。軍中之魂以百夫長們為繩,彌結成網,堅不可摧。這句話是你告訴我的,可你,可你,就這么拋下我……整個大軍不管,隨隨便便扔了幾句話就跑了。萬一有什么閃失你讓人家怎么辦?我……我快急死了,你還好像自己做得多了不起,若無其事。氣不氣人,氣不氣人!」

「額……」吳征一時啞然。他還真沒想到這一節,彼時軍情緊急,倒的確是丟了幾句話就殺入了亂軍里。黑暗中借著營火只見女郎的眼眸忽閃忽暗,似有水光瑩然,正是滿腹委屈憋了多日,終於訴說出來時的又氣又怒。

「當時……嘖。」吳征當下也拙於言辭,不知從哪說起的好。猛然間靈光一閃,偏頭湊近女郎面前,見她櫻唇微扁,氣急了胸口起伏不定,粉拳捏得緊緊的。他一把將一雙小手拉過一齊握在在掌心,柔聲道:「這一回我錯了,你要我怎生做才好?下次我一定注意。」

究竟擔心的是陷陣營失了主心骨,還是吳征有什么傷損,吳征不明倪妙筠的怒氣向哪兒更多一些,倪妙筠也不知自己更氣的是哪兒。吳征做的實在沒什么錯,亂軍之中機會稍縱即逝,軍令更是刻不容緩,結果也證明了他把握戰機,絕地翻盤。

可是倪妙筠滿心委屈,她一邊要打理好後軍,一邊心驚肉跳地看著吳征在亂軍中時隱時現——從吳征殺入亂軍之後,她的目光就從沒離開過他。她太清楚吳征做的實在是上上之選,也至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氣,就覺大勝之後固然把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吳征卻從頭到尾沒對她說一句溫存寬慰的話——委屈更甚。

「怎么不說話?怎么想的便怎么說。」吳征笑得越發溫柔:「你若不說,下回我還胡來又惹怒了你,可就不好了。」

「你不要再拋下我。」倪妙筠一咬銀牙,把心一橫終於將心底話說了出口,一言既出,羞紅滿面,忙又道:「我和你一起凡事有個照應,總好過你只身犯險。你來盛國已是一份大恩情,我怕我沒法和祝師姐交代。你家里紅顏知己那么多我一個都惹不起,更沒面目見她們。我是被陛下臨時遣來這里的,掌軍一點都不在行,那么大擔子壓我身上,我做不來。你要去亂軍中沖殺,我倒能幫襯許多……」

絮絮叨叨,反反復復,慌慌張張,強詞奪理,詞不達意,語無倫次,倪妙筠滿腔怒意全化作紛亂,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忽覺被捂得熱烘烘的小手被股柔和的力道一扯,嬌軀騰雲駕霧般飛起投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好,我不拋下你了。」

被男子寬厚的胸膛摟緊,倪妙筠嚇得傻了,忘了反抗,忘了逃開。柔軟曼妙的身體仿佛僵住了一樣不能動彈,就任由吳征抱著她,不知所措。

「我在亂軍里看似危險,實則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你的眼力應該看得出來。這幾日……確是冷落了你,是我的不是,不過以後都不會咯。」

「你也知道冷落了我,你也知道冷落了我。」倪妙筠原本柔情一片,一聽此言頓時怒從心底起,粉拳一下下地捶上吳征胸口恨恨,用斗篷一捂面頰大哭起來道:「人家擔驚受怕了半天,你連句話都沒有,好像人家就不在這里一樣。成天就顧著你的盼兒,人家又沒有礙著你……」

哭聲被斗篷一遮穿不出帳子外,女郎一開腔就像打開了話匣子,連串地說下去,永遠都說不完的模樣。倪妙筠從不知道自己有這么多的話,簡直比自己離鄉背井去了天陰門之後的二十年里想說的話還要多。

「好嘛好嘛,我知道我錯了,今後定然都不會了。」

惱人的熱息噴在耳根,癢得人心搖神顫,倪妙筠發泄了一通,越發泄越是暢快,更難停歇,不依不饒道:「你錯在哪里,你要說清楚。」

「我……」吳征嘆息著道:「錯在裝腔作勢,錯在還以為倪仙子會嫌棄我自作多情,錯在忽略了倪仙子內心的感受,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都忘了小可已給倪仙子下了婚約,倪仙子還沒拒絕來著。」

「我爹沒答應。」倪妙筠仍不解恨,氣鼓鼓道:「婚約做不得數。」

「額,唉。」吳征是一聲長嘆,懊惱無極道:「是啊,倪大學士還沒答應。他雅量高致,一般的東西還入不得他眼。我這頭疼得都要炸了,偏生一筆字怎么都練不好,氣不氣人?」

倪妙筠心中一動,才想起吳征這一路上偷著功夫都會練練字,幾回還練得怒發沖冠,撕了紙擱了筆打翻了硯台,最終又垂頭喪氣地練起來,原來如此!

這是一片心意,實難拒卻。女郎這才發覺今日連連失態,情緒幾有失控之勢,忙從吳征懷中爬起。這一起手足酸軟無力,幾番掙扎才得起身,更是慌亂道:「關人家什么事,你自己沒那個天賦。」

「那倒是,寫字簡直就是我一生之敵……」吳征懷念著懷中嬌軟與手上的余溫,道:「要不現下再陪我練一會兒?」

「大半夜的趕緊回去歇息,大軍不日又要動身,哪有閑工夫練字。」深更半夜的還想著紅袖添香,壞心事一下就被女郎看穿。倪妙筠哪里肯依,被軍士們看了去,明日就要吃全營的笑話。

「那好吧。不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