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里追風 但恨痕淺(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8666 字 2021-01-02

春雷擊散了冬雪,纏綿的雨絲終於開始親吻大地,以最溫柔的方式喚醒在堅冰中沉睡的世界。

山中有靈鹿奔走,曠野有草兔覓食,更有數不清的蛇鼠蟲蟻都一同被震醒了過來,在潤如油的春雨滋養之下生機盎然。

壽昌城頭仍是嚴陣以待,四面城牆上刀鋒箭銳,隨時等待燕軍的攻城。而燕軍則寂寥得多,仿佛所有的殺氣都被營帳包了起來,翻涌著,積蓄著。

韓鐵衣不斷地在城頭逡巡,遠眺,沉思。身為守城大將,更是接過統領盛軍安然返回江南的劍印,事實上,他已是盛軍的大帥。懦弱多年的盛國甚至找不出一位足以服眾的大將,韓鐵衣無論名氣還是能為都是眾望所歸。

等待最是讓人焦躁,尤其是在燕國的地界上,僵持時巨大又無法宣泄的壓力,會像鋪天蓋地的陰雲壓在盛軍的頭頂。在等待中恐慌,在恐慌中等待。誰都不知道城下的燕軍什么時候會攻城,亦或者他們的援軍什么時候會抵達,讓這群准備撕碎城池的猛獸又添上銳利的鋼爪。

傳遞消息都變得越發艱難,燕軍的斥候瘋了一樣掃盪外圍。莫說更遠的地方,壽昌,陵江與葬天江水寨這三處想要書信來往,信使都是九死一生。且城門常閉,信使要出去都得用繩索吊出城外。——隨即他們就會遭遇燕軍斥候的截殺,能不能保下命來將信送到,誰也不說不准。韓鐵衣自也有穩穩當當將信送到的辦法,但在當下還不是時候。

城外的營寨里殺氣若隱若現,似乎在目力無法企及之處,還隱藏著什么可怕的東西。

「你不會只有這么點嚇唬人的本事吧……」韓鐵衣喃喃自語:「既然不只這點本事,那便只有一種選擇了。」

相比起戰前的肅殺,陵江城里便有些別樣的情懷。糧草與軍械俱都充足,但城池與壕溝比起壽昌來要差了些,駐守的兵馬也少了足有一萬人。可若說起士氣,陵江城里絕不比壽昌城更低落,甚至還要高出一籌。

每逢清晨,那位英姿無雙又嬌麗絕倫的女將便會巡視城防。她邁著一雙長及常人腰際的美腿,自然地跨出,自然地屈折,又自然地落地,交錯間盡顯筆直修長,豐腴有力。而那只連甲胄都無法掩去的翹臀,就這么自然地迎拱,自然地甩動,足以令人眼花繚亂。她的身邊,一定有一位身高略矮些許,卻一直和善地微笑的美婦陪伴。美婦一樣有一雙奇長的美腿,行步時小腰扭擺得更加性感。

女將威嚴,美婦和藹,她們像一對天生的好搭檔融合在一起,親密無間。然後就這么簡單走過城池的每一寸,以不可思議的魅力吸引走所有的目光。走到哪里,哪里的兵丁就會把腰板挺得筆直,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待她們走得看不見了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再精神百倍地握緊手中的鋼槍,向著城下虎視眈眈。

今日她們沒有刻意看我,那就表現得更好些。今日韓將軍沒有朝我點頭,那就表現得更好些。今日陸仙子沒有朝我微笑,那就表現得更好些。

軍心是個很玄妙的東西,凝聚在一起的時候就不容易散,可以扛住山呼海嘯。

可一旦有了裂痕,一陣微風也能將它吹得支離破碎。韓歸雁已不是十五歲初掌一軍的雛兒,她歷經戰火的洗禮,戰功彪炳。且較之從前,她更知道如何將已凝固的軍心加上一層又一層的精鋼盔甲,令它堅不可摧。

東城的兵丁正在加固城防。陵江城被攻下時,這一帶的城牆受損嚴重,缺口無數不說,還有不少磚石已斑斑駁駁,若再遭逢連場攻城有垮塌之憂。韓歸雁與陸菲嫣巡視一圈,最後來到此處。

與哥哥一樣,韓歸雁每日都要遠眺燕軍營寨。立在城頭大風吹拂得大紅披風像旌旗似地獵獵飛舞,女將目中射出銳利的寒芒,似乎不願錯過城外的每一分土地,要將一切盡收眼底。

「燕軍還是沒有動靜,就這么等下去么?」陸菲嫣雖不是第一回上戰場,也歷經亭城的生死懸於一線,但這么壓抑的戰局也讓她胸口沉悶,恨不得大戰一場,死也死個痛快。

「放心,我們難受,燕軍一樣難受,不會一直等下去的。」韓歸雁緩緩搖頭,遙指城外道:「他們只是在等一個時機。」

「何解?」多日來,韓歸雁還是第一次做出了判斷,令陸菲嫣精神一振。

「我天天在這里眺望,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韓歸雁嘴角掛起神秘的笑容道:「這座營寨立得古怪,方位,朝向似乎都特別地講究,讓人看不分明,不過你看那里。」

順著韓歸雁纖長的蔥指,陸菲嫣看向燕軍大營西面離營門口最近的一處軍帳:「這座帳子里每日到了飯點都會有五十六名軍士進出,我看了四天,才看出來每一回出來的五十六名軍士總有幾人此前沒有見過。」

「嗯?我聽不太明白了,是說換了人還是?」

「沒有換人,軍伍到此都是列好了陣勢的,不能隨便變換營帳,就算要換,也沒有一日三換的可能。我猜測帳子里看似住了五十六名軍士,實則遠遠不止,敵將隱藏了真實的兵力!」

「不止十二萬人?」陸菲嫣吃了一驚,若不是韓歸雁經驗豐富,目光又毒辣,怎能看出其中的蹊蹺?

「絕對不止!」韓歸雁面色罕見地凝重,絲毫不為看破了敵軍的玄機有半點高興道:「這一招雖妙到毫巔,卻缺了細致。其實想不讓我看出來也很簡單,只消將邊界的軍帳依實設立,在目力難以企及之處的軍帳藏兵,便能實打實地藏住。敵將的手段這么高超,這一點事輕而易舉。所以,他還是在故意這么做給我看。」

「既然要藏兵,又故意讓人發現,我要聽不明白了……軍士擠在帳篷里可不好過,豈不是打擊了士氣。」

「我也還猜不透。不過總算知道了兩點,有一點好處:燕國實在派不出援兵來了,我們的對手就是城下這一些,否則他看透了二哥的陣勢止嘔,連藏兵都不必要,只需銜尾咬住,待燕國援軍一到,我軍勢必大敗。看來燕國和草馬黑胡一戰損傷也不小,至少短期之內緩不過氣來。陛下的眼光魄力……光這一次下旨主動出擊,便不枉他在長安吃了那么多年的苦頭。」

「你能確定,那便是確定無疑……」陸菲嫣有些心疼地看著煩惱無窮無盡的韓歸雁道:「這一點是好處,另一點便是不好的了?」

「唉,只能說可惜了。」韓歸雁展顏一笑,撅了撅唇道:「先前他的兵力不濟,不想開戰,所以故布疑陣唬我們來著。現下是軍已到齊不想唬了,所以把玄機就給露了出來。只能說我軍還是實力不足,若是從前的軍士,哼,他敢在城池前堂而皇之地立寨柵,我怎么也要打上一場再說!」

「我算是明白了。」陸菲嫣長舒了一口氣道:「敵將准備不足,卻不能再坐視壽昌城一帶再被我軍侵蝕,只得倉促南下。彼時我軍風頭正盛,燕軍分兵各路,分頭南下,真要是兩軍若是殊死一戰結局難料,就像白鷂騎一樣。敵將才用了折衷的方式,一邊嚇唬,一邊逼近。只是這樣看來,這人有些可怕了……」

「是呀,旁的全數放走,只盯住這里,拖住了壽昌城,就等於拖住了全局。不僅眼光毒,還能不貪功,和燕國這幫驕兵一點都不同,不知道是哪位大將如此老到沉穩。」韓歸雁遙指城外道:「近日會有一場雨,待雨過天晴就是敵軍攻城之日!倒想看一看這位將軍的真面目。」

最後來到東城不是不重要,正因太重要,韓歸雁與陸菲嫣今日會在東城這里呆上一整天,若無要事不會離開。女將從城頭下來之後邊行邊聽著別部司馬念著說不完的要務,見一旁搬運方石的士兵累得滿頭大汗十分吃力,隨口應答軍令,一邊戴好了天蠶絲手套。

搬運方石的兵丁見將軍前來,忙鼓起吃奶的力氣。無奈氣力將盡,方石又分量不輕,起身時一個踉蹌,只能死死咬著牙以免方石掉下來砸傷了人。韓歸雁趕上兩步雙手一托微一運力,將一塊數十斤重的方石搬上了推車。

「將軍……」兵丁滿面通紅不知所措。

「無妨,累了就歇一歇,本將來替你一會。」韓歸雁伸手一指示意兵丁歇息一陣,回過手來,又一塊方石被搬上了推車。

「將軍不可!」在此處督軍的騎都尉與千夫長忙跪了下來,駭然勸道。

「你們連日辛勞本將自然知道。人要歇息,加之軍情緊迫有何不可?你們是瞧不起本將么?」韓歸雁俏臉一板,鳳目掃過時若冷電橫空道:「司馬大人繼續說,你接好了!」

又是一塊方石被舉上了車,砰地一聲兩塊疊在一處,登時令車子一沉一歪,若不是兵丁得了警示慌忙扶穩推車,幾乎要翻了去。

「好了好了,趕緊去忙你們的,這里多我們兩個人不礙大家的事。」陸菲嫣同樣帶上了天蠶絲手套。她不比韓歸雁身負神力,便以掌壓在方石邊沿一按一撥。

那方石傾倒下來,她又伸掌一托一送,輕輕巧巧地也將方石送上了推車。

「韓將軍,陸仙子,屬下慚愧。」騎都尉與千夫長羞愧滿面,忙起身欲去幫忙。

「不用,我們做這些不費腦子,可以一邊做,一邊處置軍務。你們不必在此,且看哪有兄弟忙不過的,去幫一把手即可。」

「得令!」

韓陸二女相視一笑,各自會心。

時日近午,二女一邊打理軍務井井有條,一邊四處搭手幫忙,即使各負驚人的武功也是忙得香汗淋漓。看著西城的修繕進展越發迅速,二女才拍了拍手,抹干了額頭汗珠暫時離去。大將領頭,還是女子之身不避辛勞與塵灰,兵丁們誰還敢有半句怨言?除了再不敢有二話,埋頭苦干效率倍增之外,韓歸雁隨口處置軍務,個中精細處妙不可言,大庭廣眾之下聽在眾軍耳中,再望向女將時時在驚艷以外,盡是敬佩之意。

「你還學得挺不錯,咱們家用來收服仆從下人的法子,被拿來用到此處來了。」

陸菲嫣情知上午這一趟功效卓著,唇瓣微動著竊竊道。

「只是學,還做不到吳郎那樣沒有半點架子。」韓歸雁從來不掩飾施展能耐時的得意,神采飛揚著低聲道:「哎,實在想不透他是怎生待人的身份沒有半點瞧不起的。」

「他只瞧不起人品低下與沒本事還不肯用功,出身高低在他心底無二。」陸菲嫣媚目流轉道:「他那個人一貫怪異,常人理解不來,也未必和他一樣才是好。我看今日的功效比前幾日還要好。」

「累了大半日,當然要有回報,嘻嘻。」回了臨時的府邸左右無人,韓歸雁便伸手挽起陸菲嫣道:「這里收服人心都是小事,陷陣營里要收服人心才是頭等的大事難事。也不知道盼兒現下怎么樣了,服服帖帖了沒有?什么時候和她娘親一道兒乖乖滴聽話。」

「你……要死了……」陸菲嫣大羞,伸手便去捏韓歸雁的腰肉。

「咯咯咯……」韓歸雁笑若風中銀鈴,拔開長腿輕燕般跑著去了。

雷聲陣陣,涌動的濃雲里積蓄著春雨,不一時就下做平吞原野的連綿雨絲。

冬季的余寒尚未過去,剛有些溫暖的天氣被初春的冷雨一淋,頗有澆滅了豪興之感。

一連三日的春雨,目力可見地染紅了遠山的桃花,漂白了河邊的柳絮,塗青了遼闊的曠野。春光的浪漫,卻隨著燕軍大營里越發響亮,響得蓋過了春雷,直令壽昌陵江兩城都震耳欲聾的戰鼓聲而支離破碎。

城外泥濘的曠野似乎激發了燕軍的士氣,讓燕軍將士們一刻都等不下去。燕軍大營在原本的安靜肅穆中陡然升起殺氣來。這股殺氣濃烈,凶猛,被雨絲澆築時尚且越燒越旺,待春雨一停,空中陽光高照,殺氣更像火上被潑了一碗油,騰空扶搖而起,令人不寒而栗。

「敵軍准備攻城了!」韓歸雁單手握住腰間的鞭柄,手掌不由緊了緊喃喃自語道:「要用什么方法呢?」

猜測了多日終於要面對現實!盛國大軍雖被壓制在城池里動彈不得,仍通過斥候們拼上性命的探查打聽了些許情報:例如盛國騎軍四萬已悉數抵達壽昌城一帶。騎軍在攻城,尤其是壽昌和陵江這等城高壕深的大城時用處不多,卻足以威懾周邊諸城令其不敢妄動。——離開了城牆的庇佑,壽昌與陵江自顧不暇的情況下,分散的盛軍又有哪一支部從能與四萬精騎相抗衡?就算是陷陣營來了也不成。

也幸好陷陣營路遇白鷂騎之後拼死一戰將對手打殘,否則白鷂騎前來匯合之後壽昌的壓力會更大。

如此一來,燕軍不去吃餌,瞄准了壽昌與陵江兩座城池,也是最關鍵的陣眼。

壽昌陵江也無暇他顧,這里便成了勝負的關鍵之處。

雄壯的號角再一次響起,在東城城牆後就地小憩的韓歸雁警覺地醒來,朝著城外一望。

正是黎明時分——明月落地,繁星退散,霧色濃稠,紅日未生的至暗時刻,連火把都在霧色中顯得朦朧。韓歸雁只覺城外的霧色里人聲嘈雜,燕軍大營里罕見地早早升起連片的火焰,仿佛這只可怕的巨獸睜開了身上無數只血眼。這才是燕軍的真正實力,不是從前在兩國邊境那些懈怠,疲憊,又帶著輕蔑眼光的燕軍。

這支可是精銳中的精銳!

「別害怕,我們很強!」韓歸雁全身披掛逡巡於城頭,挨個地向駐守的軍士們打著氣,每當她走過一處,那一處的軍士們便將背脊挺得更直。

信心不僅來自於親臨前線的大將,也來自於充足的准備。盛國的軍械實在太過富余,借助著城壕,燕軍也不是三頭六臂的怪物,再強也足以一戰!這里不是一望無際的草原,無城可守。盛軍也不是頭腦簡單,只恃勇力的草馬黑胡。更何況歷經此前攻城略地的歷練,曾經羸弱的盛國大軍無論經驗還是勇氣都已倍增,戰力已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諸軍嚴守其位,退後者斬!盛國之脊梁,由此而始!」

韓歸雁話音剛落,燕軍大營里便又響起了號角!

連日來的第九次號角,雄渾而悠長,經久不絕。葬天江面之上紅日破水而出,紅彤彤的朝陽一照,才見不知何時燕軍已列隊完畢,似長龍一般自西南與東南兩面營門口魚貫而出。

陵江與壽昌相距不遠,加上葬天江水寨的掎角之勢,已注定燕軍需得分兵作戰。但從城牆上望下去,韓歸雁居然分不清燕軍的主攻方向!女將心頭一驚低聲贊道:「好膽色!」

「怎么?」陸菲嫣也已披掛停當護衛在韓歸雁身旁,聞言不由下意識地按住了劍柄,只覺手心里都是汗水。

「他兩座城都要攻,一起攻,且……不分主次!」

陸菲嫣倒抽一股冷氣,沒有先後,沒有主次,不僅意味著敵將下定決心要拿下兩座城池,不准備放跑一個,且戰斗會極其地慘烈:「水寨怎么辦?」

「不能動,一動就會亂!野戰不是燕軍的對手,只有躲在城池和江面上,才是避開燕軍鐵騎的上上之選。」話音剛落,果見壽昌城里就燃起了紅色的狼煙,那是韓鐵衣下達的全軍固守軍令!韓歸雁鳳目連眨道:「暫時我們只能靠自己!」

交鋒開始得突然又很平靜。燕軍開出大營,簡簡單單地屯軍於陵江東城下,一眼望去不下二萬人的大軍在集結,鼓噪。匠師們則在盾陣的掩護下開始搭建箭樓,當是用作箭手們掩護攻城之用。

相比起東城面臨的嚴峻壓力,陵江城其余三面城牆下,燕軍只是分出極少的一部分兵力遠遠觀望。

燕軍大軍壓城,逼而不攻,十分耐心地等待箭樓建造完工。敵將顯然已聽說盛軍的箭雨猛烈,強行攻城將會損失慘重,才這般不慌不忙。韓歸雁下令放了一輪箭,只是相隔略遠想射中本就不易,燕軍又有盾陣守護,收效甚微不說,反而送了些箭枝給燕軍。

一整日的時光,顯得燕軍好整以暇,盛軍則隨時提心吊膽。就這樣又是一連五日,燕軍木制支架般的箭樓搭建完畢。長長的排樓狀箭樓結實穩固,幾與城牆同高不說,也足以容納千余名弓兵登樓。陵江城如此,想來壽昌城也是一般的情況。

幾在箭樓搭建完的第一時刻,燕軍便開始攻城!

利箭若傾盆大雨朝著城頭倒瀉而下,雲梯在盾牌的掩護下架上了城牆,全副武裝的燕軍口咬長刀開始登城。陵江城頭的盛軍同樣吶喊著,瘋狂地朝城下投擲石塊,用鋒利的長槍戳向登城的敵軍。

躲在女牆後的盛軍箭手不停地拉拽著弓弦,即使骨酸筋麻也不得不咬著牙,一箭又一箭地射出去。而在城牆後方的弓手們則分列成排,在韓歸雁的號令下調整著高射的角度,弓弦的砰砰連聲中,利箭越過前排近身殊死搏殺的同伴射向高處,再呼嘯著墜落進燕軍陣中。

沒有功夫喘一口氣,喝一口水,燕軍的攻勢猶如漲潮的大海,一浪高過一浪,無休無止,一打就是一日。不過一日的時光,陵江城頭已布滿了屍體。千夫長瘋狂地咆哮著,冒死探出頭來以長槍攢刺順著雲梯爬近了的敵軍。直到連持盾的護衛都被射死倒下,箭雨將他射成一只刺蝟。

韓歸雁面目凝重!開戰至今,原本駐守東城城牆上的五個千人隊傷亡慘重,補充的兩個千人隊又傷亡慘重。千夫長陣亡之後由百夫長頂上,百夫長陣亡再由下一個百夫長頂上……如此慘烈的廝殺,比起燕秦之戰時的涼州三關也毫不遜色。

只恨城牆容納不下更多的士兵,否則韓歸雁恨不得把全軍都派上,將燕軍先壓回去再說。

城牆之下同樣都是屍體,燕軍的損傷只有更大,更重。可是紅著眼的燕軍仍然在不停地進攻,進攻!城外的箭樓無時無刻地與城中對射,來不及補充箭枝,便撿起地上盛軍射出的箭枝,或者中箭身亡的伙伴身體里的箭枝。

燕軍不停地攻城,一隊又一隊,輪番沖鋒,輪番攻擊。那股決絕之心,仿佛大將下定了決心要攻下壽昌與陵江,把掉這兩顆橫在眼前的釘子——一鼓作氣攻下盛國都城路上的釘子。

這一戰直打到了深夜,韓歸雁已是不停地淌冷汗。她沒有片刻歇息,且燕軍憑借更勝一籌的戰斗力,幾番有悍勇的軍士登上城頭。她一邊統領戰局,一邊左右支援至今已困頓疲憊不堪。難以想象燕軍大將強到何等地步,守一城尚且難以支持,同時攻二城又該如何?

東城告急比起日間越發地頻繁,傷亡之大遠超估量,攻城的燕軍仍然無休無止,仿佛蟻聚。燕軍大營的帳篷之下究竟還藏了多少兵馬?攻勢什么時候會暫時止歇?

不知道。

韓歸雁已在盤算四城軍士的換防。燕軍的攻勢之凶猛遠遠超過了想象,再這么打下去,東城守軍的意志力再怎么堅強也會崩潰。可是北城處燕軍又已在建造箭樓,想來不久之後這一面也會迎來激戰。即使想換防,又該怎么換?抽調哪里的軍士來換?

燕軍大將到現在都還未現身,他如此地冷酷,凶狠。韓歸雁甚至覺得如有必要,這人會用將士們的屍體搭成肉梯以讓將士們登上城牆。韓歸雁知道自己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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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怎么樣了我……去他娘的!」吳征忍不住大爆粗口,壽昌陵江之戰已打了十日,陷陣營至今還是原地待命。他心急如焚卻不敢在將士面前表現出來,無時無刻都得端著個智珠在握的模樣。可是內心的煎熬更甚,陵江與壽昌城不僅關系著盛國與吳府的未來,更有諸多自家最親近的人。

「燕軍用換軍之法攻城。他們居於城外曠野,軍士調動,陣型變換更加容易。這十日來打了足有七日,韓二哥和雁兒都已疲憊不堪。五日前我從陵江乘了撲天雕飛去壽昌城,直到今日韓二哥才遣了我回來,也沒交代什么,只說大軍依然原地待命,等候調用,至於旁的,大人自然知曉,不知何意……」瞿羽湘滿面風塵,這一路趕至陷陣營扎寨之處,來不及歇一口氣便匆匆忙忙將戰事說了個大概。

「十日打了七日?」吳征吃了一驚,急道:「損傷如何?」

「屍橫遍野!我所知的是,初時駐守東城的五個千人隊幾乎全軍覆沒。雁兒在五日之前還可遣軍換防,如今北城戰火又起,西城處燕軍也在修建箭樓,戰事一觸即發。接下來恐怕連換防的軍旅都沒有了……」

「不可能……燕軍有那么多的兵馬難道看不出來么?」如果守城的盛軍死傷都如此慘重,那么攻城的燕軍只會更多。燕軍還能輪番發動攻勢,只能說明燕軍的兵力遠遠比估計的要多得多,絕不止十二萬步軍加上掠陣的五萬馬軍。吳征把眼睛瞪得像牛一樣大,喃喃自語道:「燕將准備用屍體把壽昌陵江給埋了不成?」

「有!」瞿羽湘咽喉有些干澀,啞聲道:「燕將藏軍於營寨,現下來看,可用於攻城的軍士大致有十五六萬之多。現下只是一面開戰,等到四面開戰之時,死的人會更多,更可怕……韓二哥說不必管他們守城艱難,大人肯定有辦法,若……若再不快些拿主意,恐怕就晚了!」

「大人你個頭!自家人在這里,又沒外人,還一口一個大人干什么?」吳征心情煩躁,盯著地圖隨口罵道。

「老爺……」

「這還差不多。」吳征咬得牙關咯咯作響,恨聲道:「比預想的還要艱難幾倍……辦法我有,當然有了……」

他自言自語著回身看去,只見顧盼與倪妙筠神色緊張。與吳征一對視便知他已有了決斷,二女目光登時平靜下來,只是警告意味甚濃,分明在說:「不許再丟下我們。」

這兩個丫頭,什么時候串通一氣了?吳征沒好氣地瞪了她們一眼,惹來更為嬌蠻的回瞪,登時縮了不敢再逞強,陪著笑臉道:「以我的文韜武略無所不精,怎么會沒辦法呢對吧?哪,你們來看。壽昌,陵江周邊的城池與水寨連成了一只口袋,誰進來都不好受。別看現在燕軍叫得凶,損失只會比我們更大。這陣勢可有個講究,叫八門金鎖陣,鐵衣還特意教過我。而且啊,這一回他可是依山傍水,借助地利布陣,高明得不得了。只等燕軍這口氣泄了,便是我軍反擊之時,到時候口袋收緊,燕軍必然一敗塗地。你想想,他們攻,我們守,這叫以逸待勞,哈哈哈,依我看這一戰必勝!」

「嗯。」

這么不熱情的嗎?吳征郁悶揉著下巴的胡樁道:「只是燕軍現在叫得凶,也怕他們萬一狗急跳牆,我們的損失也大,這就劃不來,咱們得他們找些麻煩,讓他們不僅打著累,還不得勁兒,有力使不出來!你們看看,我軍現下都在嚴陣以待,輕易動彈不得。還有誰能動呀?」

「我們。」

「對了。只有我們能動,還很容易動!鐵衣讓陷陣營就地待命就是要保留這顆活棋。鐵衣領兵是什么能耐你們都知道了,加上我和他是什么關系?他給我的軍令定然是輕松不流汗,還沒危險的事兒。這不壽昌那里都打成一團亂麻,我們這里一點風都沒。太清閑了有些過意不去,好歹去干點搗亂的事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