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燈下殘影 協力成城(1 / 2)

江山雲羅 九叔林笑天 4995 字 2021-01-02

夜來一場豪雨,讓夏季的清晨也帶著一絲涼爽。

出家於寺院的僧人,原本就是修行為主。廟宇里的佛堂再怎么金碧輝煌,侍奉佛祖的僧人都應秉持著清規戒律,至少在昔日的天陰門就是如此。

從前的天陰門地位尊崇,不僅在佛門里堪稱天下第一,還是燕國兩大門派之一。可門中清規戒律甚嚴,即使帶發修行的女子一樣需要遵守。吳征一定還記得清清楚楚,掌門真傳弟子,【仙舞洛川】冷月玦初到成都時與他一同在街市里游玩,連買一幅糖畫都要小心翼翼地數著銀子。

這一切當然要歸功於執掌天陰門的柔惜雪。只有掌門人做出表率,寺中才能井然有序,恪守法度。

柔惜雪修佛尊佛信佛,她相信一切都有果報。——無論是誰!殘害孟永淑的賊黨會惡有惡報,逼迫自己的賊黨會惡有惡報。同樣,當自己將祝雅瞳的秘密作為向賊黨屈服的籌碼時,自己也會因自己的惡,因自己很可能會害了一個無辜的孩童而惡有惡報。

可她也相信福報。或許多積一些福,佛祖會看自己悔過的份上,保佑那個孩童平安。或許多一份苦行修持,佛祖會看自己心誠的份上,讓風雨飄搖的天陰門香火延續。至於自己,只有墮入地獄才能消除罪業。

修行路上會有無數的艱難,各路魔頭都會來侵擾你的道心。但無數大智慧之士不懼魔頭,以無比堅定的信念與日益精進的修行,斬落魔頭。且前赴後繼從不退縮,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了起來,留下無數佛門經典修行典籍。

於是柔惜雪也以這樣大無畏的毅力支撐著自己,支撐著天陰門。即使在最灰暗的日子里,也一樣有晴朗的天空,拂面的清風與飄動的草葉,還有笑著的人們,世間始終有美好之處。

信念的崩塌始於桃花山一場夜戰。之後的大起大落,讓柔惜雪無所適從。來到金山寺,除了探究賊黨之外,柔惜雪也期盼著會在名山大寺里尋找一份心靈的安寧。金山寺享譽世間,雖有作亂的嫌疑,但必然也有可取之處。

可惜昨日入寺時的所見所聞讓她感到失望。佛門弟子卻如此市儈,自恃身份高高在上,哪里還有修行的樣子?從前在天陰門里若有這樣的嘴臉,管事的寮元會被立刻裁換並重罰。

收起雜念,柔惜雪三更天就已起身。掛單的僧人都需苦修,承擔寺內的雜活算份內之事,以柔惜雪之尊從掛單僧人之事,對她而言,也是一場十分看重的修行。

根據昨日元渡的安排,早起先要裝滿五大缸的清水。柔惜雪與章大娘各自擔著兩只大桶下到半山溪水邊,兩只桶裝滿了水足有四五十斤重。章大娘雖走路姿勢別扭,卻幾乎不費力。柔惜雪沉腰起身,幾步路都走得踉踉蹌蹌,完全力有不逮。她苦笑著將桶中水倒回大半,半途若摔了跤,灑了水還是小事,受了傷豈不是更要勞煩章大娘?

這個粗手粗腳的女子雖是下屬,但從雲端跌落的柔惜雪更懂得感恩。何況,她必須要做出雲游天下,四海為家,早已習慣苦行修持的樣子。

「師太,何不試試多信任一下你的同門,同伴?」

「嗯?吳先生見諒,貧尼不解您的意思,貧尼從來沒有懷疑過同門……」

「不是不是,我不是說她們的人品,品性。我的意思是說,也要信任她們的能耐。柔掌門,如果……當年你多信任你的同門,而不是老想著自己背負起一切,或許結局會有一些些不同呢?一個人的力量,再強大也是有限的。」

柔惜雪擔起兩小半桶水時,便不感吃力。不自覺地就想起這段話,似乎肩上的擔子都輕了許多。想要擊敗惡魔,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因為惡魔無比強大,惡魔還有它的同伙幫手。擊敗惡魔的領袖,不僅要有屠龍之力,也要是一位了不起的演說家,可以團結和信任同道中人的力量。比如,他就無比信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

他的確是一個比自己還更強大,更優秀的領袖,有無與倫比戰勝自己內心恐懼的勇氣,有能夠以語言和行動來振奮人心的力量。柔惜雪居然也有一種血液沸騰的奇妙感覺,她嘴角彎起一抹弧線,就是那屠龍之力還差了些,差了一點點。

山道漫漫,蜿蜒曲折,四桶水倒進缸里才蓋過了底。想要裝滿一缸水,至少還要走上五個來回。也幸好三更天就起,否則五更天之前廚房就要開做全寺僧眾的飯菜,時刻定然趕不及。

兩人裝滿兩缸的水再走了一趟回來時,才見知客的一名管事僧人打著呵欠,睡眼惺忪地朝水缸一瞧,露出個意外的神色看了二女一眼。柔惜雪有些體力不支,稍作小歇。只見不一會這管事僧人滿臉陰雲地伸手去推一間禪房,房門被從內栓上,管事僧怒極,不顧天未放亮就砰砰砰地重重拍起門來。

寺內僧眾的居所遠離此地,雲水堂附近住的都是掛單僧。管事僧如此憤怒,顯然是遇著想來混吃混喝的懶和尚。果然片刻後房門打開,一個光頭鑽了出來嬉皮笑臉地道:「表哥,息怒,息怒。」

「混賬!你要害死貧僧不成!」管事僧怒罵著,一巴掌拍在光頭上低喝:「再敢喊貧僧表哥!」

「是是是,三寶大師,貧僧罪過。」

「還不快去佛堂伺候,一會兒三行師兄來了不見人,怪罪貧僧,貧僧就趕你出去!」三寶怒氣不息,又是一巴掌拍在光頭上,看來平日怒火積得多了,一股腦兒發作出來。

嬉皮笑臉的混僧被打得不輕,踉踉蹌蹌險些倒地,連滾帶爬地起身,灰溜溜地往大殿而去。路過歇著的二女時,見章大娘生得高壯,一臉不屑,但見了柔惜雪卻停了腳步貪看幾眼,目露不善之光。

柔惜雪已易容改扮,此時面容普通,寬大朴素的僧袍也將她的身段牢牢遮住,看著就是個中等身高,又瘦又顯老態的女尼。

那混僧生得還算周正,就是油頭粉面又滿目的邪氣,被他盯上兩眼就十分不舒服。章大娘不敢惹事,低著頭忍了,柔惜雪倒是雲淡風輕。待混僧走了,才起身擔起水桶,向山腰小溪走去。

「去查查那人的底細。」柔惜雪瞧出些端倪,兩人離寺遠了才悄聲吩咐道。

「領命。那人好生無禮,待此間事了,屬下非得尋著他狠狠揍一頓。」

「宵小之輩上不得台面,不用與這等人置氣。」柔惜雪淡淡一笑,又嘆息道:「金山寺里有這樣混吃混喝的掛單僧,也難怪知客待雲水僧沒有好臉色。只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寺中有這樣市儈的修行僧,才有這樣的掛單僧來投靠。往來循環,互為惡相……」

章大娘接不上這樣的話,只能嘿嘿地賠笑,搶著幫柔惜雪兩只木桶裝了小半桶水,又怕柔惜雪太過感懷,支吾著道:「屬下是個混人不懂這些大道理,就是討厭滿口仁義道德的假話。有些事情是放在心里的,哪有處處宣揚的道理。宣揚的多了,不就是在吹噓自己么?」

「呵呵,你懂得的真不少,哪里是個混人。這句話就說得很好。」柔惜雪也不逞強,只擔了小半桶水,邊走邊道:「你們家的主人了不起,所以你們也都了不起,這不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么?」

「呀,那倒是。我家主人就從來不說他是個好人,但在屬下看來,主人心懷天下百姓,當然是個大好人。」章大娘驕傲地挺了挺胸。

「吳先生雖一天都沒有修行過,可是秉性善良正直,比多少人修行一輩子領悟的都多。」柔惜雪也悠然神往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之小者,除暴安良。這么大氣磅礴的話要什么樣的胸懷才能說得出來?貧尼自懂事起就修行佛法,遠沒有吳先生看得透徹,悟得通明。」

章大娘聞言,滿是橫肉的臉上竟露出欣慰笑容,更不知要如何作答,只是咧嘴陪著傻笑。

直到辰時過半,五大缸水才裝滿。知客僧想是有意刁難,才把這份重活只派她們二人完成。事先未料到二人雖是女流,不僅勤快,辦事還認真,又很有把子氣力,倒引來些好感。

此時大殿里早課剛畢,殿主率先出了殿。跟在殿主後頭的中年和尚面相威嚴,步伐頗有氣度。他送走了殿主後,踱著步路過雲水堂順道檢查每一處。水缸里的水,牆角的灰塵,燈盞里的油,顯得一絲不苟。每個人見了他都點頭哈腰道:「三行師兄。」

三行目光如電,只微不可查地點點頭。但凡看見了疏漏處也僅伸指一點,立時有僧眾上前補救,個個都一絲不苟,不敢有絲毫輕慢。經過柔惜雪與章大娘時才第一次止了步,沉聲道:「不錯。莫要輕慢,本座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若敢違反寺規,定以寺規論處!」

「謹遵法旨。」

章大娘學著柔惜雪彎腰俯首,並作出唯唯諾諾的模樣。看三行的氣派,該是寺中的僧值。金山寺不是武林門派,寺中的大和尚多數年紀老邁,剛才那位殿主幾乎已是風燭殘年。以三行的年歲能坐到這個位置也算出類拔萃,但在柔惜雪的眼中看來便算不得什么。

來金山寺受委屈自有目的,所以雲山堂里的一切二女看得清楚。三行指指點點的地方未必都有疏漏,但他點出來,無論有沒有,值勤的僧人都不敢吭聲,還要立刻做出十分認真的樣子。三行這人裝模作樣,刻意立威,今日沒有找著借口,他日免不了還要找二女的麻煩,總要收拾到她們才肯暫時罷手。

「也查一查他。」

大殿里的早課已結束,雲水僧們也忙完了手頭的雜活,便有了片刻的自由。柔惜雪帶著章大娘,從寺門處的彌勒佛祖開始參拜。柔惜雪禮節誠心又極有法度,中途不斷指點章大娘,倒像一對剛結緣的師徒。拜完了彌勒佛與四大天王,剛要離去,就見昨日見過的照客僧慌慌張張地跑進寺中,另一名中年僧人領著個肥頭大耳,滿面虯須的胖大漢子跨過寺門。

中年僧人正是知客堂的二知客,地位尊崇,但在漢子身前卑躬屈膝,不住陪著笑,見了柔惜雪和章大娘連連使著眼色要二人速速回避。

「嗯?她……咦?罪過罪過,佛祖面前不敢污言穢語,弟子失禮。我說和尚,人家師太在這里好端端地參拜,你趕人干什么?佛祖面前眾生平等,老子就不喜歡你這樣子,莫要亂來,你就待老子像常人一樣即可。」漢子臉上肥肉一抖原本要發作,又不敢在佛前喧鬧,才埋怨二知客。

二知客陪著笑道:「施主教訓的是,教訓的是。」漢子也不知是哪里來的豪客,一到山門就先封了三百兩銀子的香油錢,參拜下來可不得給寺里捐上千兒八百兩銀子?這種大豪二知客可萬萬吃罪不起,再多怨氣也得在心里憋著。

柔惜雪淡淡一笑,合十道:「貧尼已拜完,施主請便。」

「不敢,不敢。」漢子忙回禮,又嘖嘖贊道:「師太這般風范,名山大寺果然不同凡響。來,老子再封二百兩齋錢給諸位大師。」

大漢滿口污言,又似禮佛甚誠,讓二知客哭笑不得。片刻後大知客來到,還有大殿的香燈,大寮的典座等人一同前來相陪。這些俱是寺中各院的一二號人物,規格極高。大漢說話雖粗魯,卻是長袖善舞,與這些身份尊崇的大和尚在一起絲毫不顯怯意,一路談笑風生。

柔惜雪與章大娘離開寺門便心中竊笑,大漢正是喬裝的拙性。章大娘心知肚明,柔惜雪雖事先不知,也猜得到吳征做了這般安排。強援到來,二女都精神一振。

來寺中一趟,又潑水般撒出去大把的銀兩,當然要在寺里暫居一段時日,以求暮鼓晨鍾盪滌心靈,洗一洗滿身俗氣。拙性這等財神,但有要求,只消不是摘星星摘月亮,寺中無不盡力滿足。莫說是他,就連柔惜雪和章大娘因表現得體,讓這位豪客心頭大悅而給齋堂多賞了二百兩,二女午間都單獨多了兩樣精致的齋菜。

金山寺里的寺規僧眾過午不食,一天只有兩頓飯。午飯過後回雲水堂里小歇片刻,柔惜雪與章大娘就要去打柴。剛至雲水堂,就見拙性正瞪著牛眼鬧脾氣,大體是他是貴客,另有上房,但拙性不肯,非要依規矩就住在雲水堂里。

知客僧哪里敢如此「怠慢」,一來雲水堂里條件一般,二來像柔惜雪和章大娘這樣安分守己的,直接就在角落的地上居住,三來還有些混僧有礙觀瞻,叫貴客見了不僅金山寺大損顏面,也會生出惡感,說不定要少了好幾百兩銀子。

拙性正自發怒,頻頻強調自己有多么誠心,豈可在佛祖眼皮子底下弄虛作假,不依寺中規矩?自己一生什么大風大浪未曾見過,就是荒郊野外一樣睡得安穩,為什么雲水堂就住不得?

柔惜雪聽得好笑,心中也生起暖意。拙性當然不會無事生非,這么做有多重目的,最直接的後果就是雲水堂絕不敢再欺凌【軟弱】的柔惜雪。她現下的待遇其實可以預見,吳征也做了相應的安排才會遣來拙性,拙性也確實辦得漂亮。

「不妨試著多相信一下同伴……」

柔惜雪拿著柴刀剛出雲水堂,就有知客堂的僧人趕上低聲道:「二位不必打柴了,今後晨間打一缸水,夜間清掃大殿即可。」

柔惜雪合十,瞪著無辜迷茫的大眼睛,又露出些懼意道:「這位師兄,貧尼不敢忘卻苦修之行,更不敢偷懶……」

「你……師太莫要爭了,這是大知客的吩咐,師太若有什么意見,待大知客有空閑了再說。但是貧僧提醒師太一句,近日寺中有貴客,大知客忙得不可開交,師太還請安分些,莫要前去打擾。」知客堂僧人將手以身體遮擋著連揮,示意她快些離開。

「是,尊師兄法旨。」這知客僧人明明對她的【不識抬舉】十分惱怒,但不敢發作出來,全因晨間與拙性的一面之緣,生怕貴客忽然想起女尼,無端惹禍。柔惜雪忽覺自己並不失望,似乎以金山寺的境界就是如此行事。她回身時心中暗道:「行善只積個人之德,於世間益處不大。想要揚善,必要懲惡!」

在佛堂里念了小半日的經,再回雲水堂時半途又與那滿目邪氣,油頭粉面的混僧擦身而過。那混僧雖又看了她幾眼,但絲毫不敢造次,急匆匆地走了。看他背上的背囊,竟是要暫離金山寺。

「好大的面子。」柔惜雪低聲向章大娘笑道,說的自是拙性了。

「這老小子憊懶得很,除了主人的話,誰也不買賬。但是主人若是交代了,他就會使出全力。這賊和尚既然離了寺,半道上自有人招呼他。」拙性一來寺里不過半日,不動聲色間就安頓好了柔惜雪,還把要查的人逼離寺廟方便動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若不是知曉內情者,簡直神不知鬼不覺,手段之高,讓人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