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不成(1 / 2)

</br>韋妃看似隨意地將黃氏推到了眾人面前,自然不會就此而止。她為的是震懾,是鋪墊著,要讓她的存在更加「奪目」。

黃氏也真的什么都說不上來了,臉色一沉到底,暗如死灰,昔日柔美愛笑的眼睛,木然渙散,儼似一雙魚目。唯是忠仆顧娘在身側扶持,卻也和主人一樣,神采委頓。

韋妃又作一笑,然後閑話家常般,泛泛談講起來:「三十年前,鄰郡有一戶百姓家,夫妻靠采葯賣與葯鋪為生,膝下只一個小女,自幼容貌出眾,長到十三四歲,已是坊間聞名的美人。夫妻便要為女兒定一門親事,雖然家貧,也不願委屈了她。」

韋妃才將雲霧撥開薄薄一層,眾人的目光已細細碎碎地落在了黃氏身上,猶疑間又添了好奇。尤其是家君鄭楚觀,皺眉凝思,覺得這故事有些耳熟——

黃氏是二十七年前嫁到鄭家的。那一年他七歲,尚是家中獨子,母親陸氏便是因為經年不曾再育,子嗣單薄,動了為丈夫納妾之心。其後遣人各處采選良家女,不久就挑中了黃氏。

七歲的孩子已能記事,他隱約聽府里的人談論過這位庶母,好像就是出身於采葯人家的。

韋妃繼續說道:「可夫妻不知,其實女兒早已心有所屬,情郎就是常年與他家收葯的葯鋪家的兒子。二人青梅竹馬,也真是郎才女貌,原該是一對天造地設的佳偶。只惜,這男兒是次子,無緣繼承家業,而又無心醫葯,成日就是醉心詩書。」

前一段話或許明顯些,但說到這里卻又不清明了。葯鋪家的兒子,會是誰呢?與這故事,或索性就是與黃氏,又有何關聯?

「因父母也認識這郎君,兩家熟悉,女兒便主動去求父母成全。可夫妻卻反常地不願,認為女兒天生麗質,嫁給一個家業前程俱無的書呆子,是埋沒了。女兒並未氣餒,便又去勸情郎尋個營生,或者就同繼承家業的長兄學學葯理,總歸擺個樣子,先成其美事。」

韋妃說到此處,雖仍舊淡定,卻到底流露出一絲惻隱。頓了頓,心緒平復,又道:

「然而,郎君亦有自己的志氣,想要參加春闈考取功名,反又讓女子再等他幾年。女子痴情,輾轉也就同意了,想他若真得了官,那父母必定更高興。於是一等又是兩載,卻,還是沒等來喜訊。女子二八,正是鮮花綻放的好年紀。父母不願再讓女兒耽誤青春,要她斷了念想。她也無奈,最後去問了郎君,郎君猶豫了,也不願失去愛人,便許諾下月就托兄長去提親。」

「那他們後來順利成親了嗎?」問話的是鄭濡,一片天真,聽得入迷,也不解韋妃深意。

韋妃緩緩搖頭,深吸了口氣,將目光拂向黃氏:「還沒等到下個月,轉過幾日便有一個富貴人家的仆婦尋上門來。她是聽說了這家女兒的美名,特來相看,若相中了,就要接回去與家君為妾的。」

「她父母竟也舍得?」鄭濡覺得不可思議,她是世家閨秀,侯府嫡女,縱知人情,也難體察貧寒人家的難處。

「她父母起初也不舍,但那家的人也虔誠。而況是他們八輩子也高攀不起的大族,許了錢財,又如娶妻般正式下聘,給足了體面,她父母便無不願了。這女子無奈,又苦恨情郎相誤,終究賭氣似的去了。朝夕之間,就從貧女變成了貴妾。」

「這女子難道是,是……」鄭楚觀再也不能自持,因為一切描述都與黃氏太像了。

韋妃倒不曾回答,再開言,語氣嚴正了許多:「若這女子就此安於宿命,也能得個善終。畢竟,那家人待她不錯,她自己也爭氣,沒多久便有娠了。然則,一朝分娩,卻只是個女兒,並不是能夠承奉宗廟的男孩。」

「女兒怎么了?都是這家的骨肉!難道這家主只喜歡男孩,嫌棄她了?」鄭濡頗不忿,亦女子不平。

「倒沒人說什么,她尚年輕,是會再有生養的。」韋妃倒樂意與鄭濡應對,也覺得這小丫頭問得巧:

「只不過,當初納妾,並非家主之意,而是主母賢德,為她自己膝下單薄,便主動為夫選聘,希冀開枝散葉。而這女子生了女兒不久,主母竟懷孕了,又隔一年,產下了次子。」

這話的意思淺顯,眾人很快明白了:這女子本就是娶來綿延子嗣的,卻反被主母占了風光,先生下男孩。那她自然就難做人了。

果然,韋妃也是這樣說道:「妻妾之間原就地位懸殊,而主母已有兩子,她卻只有女兒,心里便不甘起來。她本是賭氣嫁來,又沒有好家世,若再不能謀個好前程,長久立足,豈非不值?」

「那她後來如願了嗎?」鄭濡又問,這問亦是牽引著眾人的心。

韋妃不置可否,卻忽然將話端拋給了黃氏:「雲夫人覺得呢?這女子後來如願了嗎?」

黃氏仍懨懨的,似已有氣無力,卻緩緩道了四字:「她該如願。」

韋妃淡笑:「那就讓她如願。」

話到此處,至少是能讓人看出來,這個故事是與黃氏有關的。於是天真如鄭濡都不敢再輕易動問。小院里陰雲密布。

「她如願了,不過又過了五年。這五年里,她真是費盡了心思。」韋妃揚起聲調,連著下頜也微微抬起:

「因家主並不貪圖美色,更不會寵妾滅妻,便也不算眷顧她。所以,她盼了三年也沒能再有身孕。到第四年,主母念她父母年邁,她嫁來六載又從未回過門,便許她帶女兒回鄰郡小住。而這一去,不但重逢了舊日情郎,還將舊情也一並勾起了。」

舊情,舊情郎,於那道不可逾越的底線,只差著一步了。似乎是不必再說穿的,但韋妃仍毫不猶豫地說了下去:

「情緣未斷,正可利用。而那郎君,正是血氣方剛,又因對她深懷愧疚,不曾娶妻,便就做了她的裙下之臣。不久,她就有孕了,過了年,如願產下一個男孩。這個孩子,就成了府上的三郎。」

韋妃說得生動,卻一直不曾點明誰,但到此處,言辭便亦真亦假起來——按故事脈絡,這個男孩自然是排行第三的,可黃氏的兒子,也就是「府上的三郎」。

這幾個字,讓黃氏猛一陣急喘。

「雲夫人,你可得多保重,精彩的還在後頭呢!」雖是提醒,亦是警告,又被韋妃說得像是呵斥。她索性示意青綿也來扶住黃氏,必要叫其挺到最後:

「一次苟且並不能滿足那女人的野心,這個兒子也沒能給她帶來所謂的榮耀。她想要與情郎長久相伴,而且是堂堂正正出現在府中。她很快想到,情郎學識淵博,而富貴人家的公子幼年開蒙,都會請老師專門教習。這就是她的機會。」

「王妃!」鄭夢觀一直都算鎮定,但這話已不能再難堪了,他都明白了。他不想,或是不願,也不知所措……唯余駭然。

韋妃充耳不聞,話音未斷:「她因陪伴主母赴過官家女眷的燕集,認識了一位家主同僚的夫人。

便騙這夫人說,要為自己的兒子舉薦一位先生,但這先生年輕,又是她的同鄉,她不便親自推舉,就讓那夫人與她夫君說,請她夫君出面舉薦,同僚之間便無虞了。等到情郎順利入府,先前與那夫人說的話便不算了,便由家主決定,讓他教習年長一些的二郎。這一點,她倒無所謂。」

韋氏越說越順暢,黃氏卻也越來越緩和,仿佛絕境中放下了最後的牽掛,全不留心,安靜等候著大廈傾覆。

「此後,二人常有機會相見,暗通款曲。那情郎亦盡心,得到家主賞識,推薦他做了個學官,到官學里去教授學生。一晃二十年,孩子們都大了,家主與主母也相繼離世,當家人變成了嫡長子,她也好歹熬出了資歷,算得一位長輩。」

「長輩」二字讓黃氏的嘴角忽一抽動,似不禁,似冷嘲。

韋妃瞧見了黃氏的細微表情,卻蔑然,「平安至此,她也該知足了,她生得長女也嫁到了門當戶對的好人家,為人正妻。可上天與她開了個玩笑,或者說是現世報。她的兒子居然愛上了情郎的侄女,而這個侄女心儀的又是叔父的學生,是二公子!」

「王妃尊口,說了這許多也勞乏了。」黃氏竟端端正正地接過了韋妃的話端,目光輾轉於二郎和周燕閣,「我替王妃說下去吧。」

宿命為何,黃氏其實早就為自己打量過的,只不過到此刻,她才終於選擇接受。余下便是鄭家眾人的錯愕驚慌,即使言及此,事實早已不算意外了。但他們又能以何種情狀來面對?

黃氏,是他們父親的女人,是庶母,占了一個母字啊!

「三郎的婚事是你同意的,你難道不知他與周燕閣是……」鄭夢觀幾乎站不穩,也怎么都說不出那層關系,悖逆人倫的可恥感灼燒著他的胸膛。

「這都怪你!」黃氏卻是理直氣壯,「誰讓你不娶周燕閣,放縱她禍害家門?!誰又要你做好人,把不要的官職扔給我兒?三郎正是接了你的官職才有底氣跑到你大哥面前求娶!!」

「你,你們,你們才是始作俑者!」黃氏緩緩舉出手來,先指向二郎,依次又指過鄭楚觀與崔氏,恨道:

「你們自以為是嫡出一脈,有誰真正看得起我們母子?!就連周燕閣這個賤婢也敢輕視我的兒子!她比當初的我又高貴多少?小門小戶的賤婢就塞給我的兒子,你們是巴不得吧?!」

「二郎說得對,就是你點頭,我們才去辦的呀!如何成了我們的錯呢?!」崔氏見黃氏的手停在她眼前,似乎更恨她,便也心虛反駁。畢竟當初讓周燕閣嫁給三郎,她是有意的。

二郎尚難平靜,但忽然明白了一點,三郎的性格轉變,應該就是受了他母親的影響。母子的言論都是如出一轍。

「崔氏!」黃氏其實原沒有針對誰,但見崔氏極力推責,由不得要先拿她下刀,一雙眼睛瞪得要裂開,「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真以為我不知道你說過什么?!」

崔氏自然是有兩副面孔,可她從未被人發覺,便是日日相伴的丈夫,也只以為她賢德持家。如今被黃氏當眾斥問,她不禁慌了,不知黃氏從何得知,也不敢言辭輕率。

黃氏冷嗤:「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曾有一架十二牒的金綉屏風?那是多好的東西啊!可你僅僅因為劃破了幾道便將它棄了。這原也不算什么,但阿顧偶然在後院瞧見,覺得可惜多問了一句,阿春便來譏諷她沒見過好東西,還竟叫她搬回去給我用!阿春區區賤婢,若無你的唆使,怎敢踩到我的頭上?!」

這架金綉屏風當真原是崔氏房中之物,但已經丟棄了一年多,她幾乎是不記得了,更不知阿春背地的行徑。而鄭楚觀卻有些印象,二郎也緩緩記起,曾經與雲安一道去黃氏居所,是見過的。

只是,二郎所見乃是完好無損的屏風。

「阿春!」崔氏羞憤,情急無法,轉身便給了身後相隨的阿春一記耳光,「你竟害我!!」

阿春自然未得崔氏授意,不過狐假虎威,逞口舌之快。然則萬事皆有源頭,崔氏若當真賢德善良,奴婢也不會如此。

這金綉屏風因何丟棄,她還記得,就是因為鄭修吾來替雲安的流言不平,崔氏又不好反駁,顯露自己對雲安的厭惡,便憋了氣。事後終究難忍,摔砸脂粉盒子,才致劃破了屏風。

阿春被打,哭泣跪地:「奴婢知錯了!可奴婢只是隨口說,也不料阿顧真會搬回去啊!」

「哼!」黃氏冷笑,又切齒道:「崔大夫人的賞賜,我豈敢不奉承?我不但要用,還親手修補好了,一點痕跡也看不出。我每天看著,時時不敢稍忘崔夫人的恩德!」

原來,黃氏是「趁機」將屏風搬回去的,而她時時不忘的「恩德」,不過是為人輕視的恥辱罷了。女兒鄭瀾回門時也曾問起她這架屏風,她卻只回說,是崔氏送來的。

她的仇恨,便是這般一點點被勾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