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黃衣老人(1 / 2)

東風傳奇 花間浪子 5223 字 2021-01-03

從柳林鎮通往老爺嶺,本來是一片荒野,如今卻鋪上了一條足可容得四輛馬車並行的平整黃土大道。在這條大道兩旁,搭起了節比相連,好像攤位一排一排的布棚,連綿十數里,每一座布棚里,都擺起幾張方桌長凳。好像是盛大的廟會,也好像是辦喜慶宴會,但又都有些不像。

這是只有鳳翔才有的一年一度的品酒大會。鳳翔的「西鳳酒」名聞天下,雖是高梁,飲來卻香醉甜美,沒有一點嗆喉辣味。西鳳酒何以會有如此甜美呢?除了高梁品質極佳外,釀酒的水質也大有關系,柳林鎮水質清冽,釀出來的酒是鳳翔最好的酒。

品酒會當初原是地方人士利用新春農閑時間,邀集一些懂得釀酒方法的人,討論和品嘗的酒會。凡是釀酒人家,在這一天里,把自釀的美酒帶到會場,各自互相品嘗,藉以交換制造經驗。就這樣相沿成習,成為鳳翔特有的風俗了。

品酒會年年都有,但今年特別盛大舉行,光是參加的村庄,就有八十多個,每個村為一組。每一組之中,又有十幾二十家人家,每一個布棚為一家。今年,不但品酒,據說還有選美,先由各個村子挑選一位美女參加,當日再由大會評定,選出一人,名為「西鳳狀元」。因此,在附近八十多個村子里,大家既忙著過年,又忙著選美,忙得好不熱鬧。

消息傳開之後,百里方圓,莫不轟動,尤其家里有年輕小伙子的,誰不想去瞧瞧選美大會?每年的品酒會,本來沒有值東的,但今年因為有選美大會,才由幾位鄉紳出面,每個村子推派一人為評審委員,公推老爺嶺許家堡許老爺子為首席。

許老爺子名鐵棠,有個外號叫許鐵面,他是終南派掌門人平半山平道長的二師弟,為人方正,一向樂善好施,博得鄉里的推崇。許鐵棠今年五十有八,生得紫臉長髯,腰干筆直,甚是健朗,可惜膝下無兒,只有一個女兒,叫做蘭芬,年方十七,自小就是美人胚子,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像花朵一樣。

這次選美,獲得許老爺子的贊同,多半也想讓自己女兒露露臉。男孩子嘛,可以由考試進取功名,所謂一舉成名天下知,女孩子呢?整天關在家里,有誰知道?如果選上西鳳女狀元,百里方圓就無人不知,自然會有很多世家子弟前來提親了。

品酒會一向是正月初五舉行,一天就結束,今年因為有選美的關系,所以就延長為三天,這是比一般廟會還要熱鬧的集會。到了正月初四,各式各樣的攤販,和三教九流,都趕著在這一大片空畈上,各自陳列起攤位,吃喝玩樂,幾乎應有盡有。

初五,是財神日,也是所有人們心目中的好日子,品酒大會從上午辰時就開始了。每一組的布棚前面同時燃放起一串長長的「帶子入朝」鞭炮,剎那之間這條足有十四五里長的山街上,登時陷入一片爆竹聲中,煙硝彌漫,也洋溢一片升平的喜慶。人潮就從柳林鎮蜿蜒向北,進入新鋪設的黃泥大道。

每一個布棚里面,都已經堆放了四五個裝酒的簍子,門口也站著一、兩個人在招呼客人。這條黃泥大路,從柳林鎮一直通到老爺嶺,全長足有十四五里。涌進來的人潮,在最前面,還有些擁擠,但越到里面,就顯得稀稀落落了。

這是午牌時光,一個身穿藍布棉袍,頭戴氈帽的年輕人信步經過一家布棚前面,耳中聽到一個銀鈴般的少女聲音招呼道:「客官,請里面坐。」這聲音好甜、好美。

藍袍少年不由一怔,目光抬處,正好和一雙笑盈盈的靈活大眼睛相對,這一剎那,他只覺眼睛一亮,好像鐵器碰上磁石,被吸引住了。面前站著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家,一身青紫衣裙,生得眉如新月,眼若秋水,一張吹彈得破的勻紅小圓臉,一張薄薄的紅菱般小嘴,含著淺淺笑意。兩條烏黑的發辮,從雙肩垂到鼓騰騰的胸前,左胸別一朵大紅緞花,下面綴一條淺紅的綢簽,寫著第十五號四個黑字。

紫衣姑娘也看清了人家不過二十來歲,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劍眉星目。人品如玉,風度翩翩,好一個俊美的少年郎。這一四目相投,姑娘家被他瞧得粉臉一紅,靦腆的道:「請喝一碗再走嘛。」

藍袍少年情不自禁的走了進去,所有的布棚里面,都是一個式樣,上首堆放的是酒簍子,兩邊各放兩張板桌,圍以板凳。紫衣少女引著藍袍少年在一張板桌旁坐下,然後從上首一個打酒的漢子手中接過一碗酒,端到藍袍少年面前,放到桌上,嬌聲道:「客官請用酒。」

藍袍少年抬頭道:「謝謝,不知姑娘尊姓?是那一個村子里的人?」

紫衣少女望著他,嫣然一笑道:「客官不是鳳翔人吧?」

藍袍少年奇道:「姑娘怎么知道的?」

紫衣少女抿抿嘴,笑道:「剛才你問的話,就可證明你不是本地人了。」

藍袍少年歉然道:「在下問的話,莫非有什么不妥嗎?」

紫衣少女微微搖著頭道:「沒有什么不妥,因為你問的話,是不了解品酒大會的規矩……」她不待藍袍少年開口,接著道:「這里每一個攤位,代表某一個村的一戶人家,但我並不是這個村里的人。」

藍袍少年捧起酒碗,喝了一口,說道:「在下聽不懂。」

紫衣少女輕笑道:「因為這次品酒大會要選西鳳女狀元,每個村子都要推舉一位姑娘出來競選,為了怕有人情包圍,我們八十一個人,除了各有一個號碼,不准說出姓名和是那一個村子的人,就連站在攤位門口招呼客人,也是抽簽決定的,並不是這個村子的人,現在你懂了吧?」

藍袍少年笑道:「原來如此,多謝姑娘給我解說。」

紫衣少女道:「不用謝。」她話聲一落,就翩然往外迎去。

她這一走,藍袍少年就像失落了什么似的,一口就把一碗酒喝干,站起身往外就走。走到紫衣少女身邊,含笑道:「謝謝姑娘,希望能再見到你。」

紫衣少女眨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點頭道:「再見。」

藍袍少年跨出布棚,緩步朝北行去。他經過一組又一組的攤位,每一組前面,都有一位胸別紅花的姑娘在招呼。但在藍袍少年的心目中,竟然沒有一個比得上紫衣少女的,因此心中就愈覺得忽然若有所失。他一面也暗自覺得好笑,自己怎么會對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如此想著她?

驀地有人在自己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同時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嗨」了一聲道:「小伙子,你也來了?」藍袍少年猛吃一驚,忙轉身過去。

只見拍自己肩膀的是一個一頭白發,白眉下垂,白髯飄胸,臉色紅潤的黃衣老人,手里拄一支烏木杖,看上去少說也有八十多了。他眯著雙眼,朝自己藹然微笑,但這一對面,黃衣老人臉上就笑得有些尷尬,敢情他是認錯了人。

藍袍少年朝他拱拱手道:「老人家請了。」

黃衣老人訕訕的道:「哈,小哥,真對不住,老朽認錯人了,但不要緊,咱們也許有緣,進去喝一碗,你的意思如何?」

藍袍少年含笑道:「老人家有興趣,小可奉陪就是。」

黃衣老人高興的笑了,說道:「老朽從柳林鎮一路喝過來,就因為只有一個人,悶得發慌,方才看到小哥後形,很像老朽故人的徒弟,心里一高興,認為有了伴兒,才出聲招呼你的,其實人生何處不相逢,現在咱們不是一樣成了朋友?」藍袍少年聽得暗暗好笑,這位老人家倒真有些老天真,一面只好唯唯應是。

這一路上,布棚連接布棚,都是品酒的攤位,兩人還沒走進去,就聽到一個嬌柔聲音叫道:「歡迎二位光臨,請里面坐。」兩人相偕走入,在一張板桌旁坐下。

立時有一名身穿棗紅棉襖綉花裙的姑娘捧著一個茶盤,端上兩碗酒來,一面說道:「老人家二位,請多多品嘗。」這姑娘胸前也別著一朵大紅緞花,下面寫首「第五十二號」,生得柳眉鳳目,嬌柔多姿,婀娜動人。

「謝了,小姑娘。」黃衣老人端起酒碗,咕咕兩口,就把一碗酒喝了,咂咂嘴道:「好得很。」他回頭看了藍袍少年一眼,催道:「小哥,快喝,人家小姑娘還等著給咱們添第二碗呢。」

紅衣姑娘道:「不要緊,這位公子不妨慢慢的喝,我再給二位端兩碗來好了。」說完,轉身又去端兩碗酒來。

黃衣老人說了聲:「多謝。」端起酒碗,又咕咕的喝了下去,一面朝藍袍少年笑道:「老朽一年只有這么一次,喝得最過癮,所以不論有多遠,老朽一定都會趕來……咦,你還沒喝完?怎不快喝?」

藍袍少年聽得心中一動,暗自忖道:「師父要自己來找的醉道人,莫非就是這位老人家?但又不像,這位老人家並不是道人裝束,年紀也沒這般老。」他聽黃衣老人又催自己喝酒,只得把一碗喝干。

黃衣老人把第二碗酒推了過來,又道:「這碗是你的,看,小姑娘又給咱們添酒來了。」

紅衣姑娘果然托著木盤,又送來兩碗酒,嬌聲道:「二位酒量很好啊。」

黃衣老人掀髯笑道:「老朽從柳林鎮起,每一家都要喝上三碗,一年才一次,老遠趕來,不喝個夠怎么成?」

藍袍少年聽得吃了一驚,暗想:「從柳林鎮到這里,差不多已經走過十來個村子,一個村子少說也有十來家,每家喝上三碗,他豈不是已經喝了三百碗了?」

紅衣姑娘也聽得一怔,問道:「老人家,你是從哪里來的?」

「呵呵,那可遠著呢。」黃衣老人看著她,問道:「小姑娘聽說過黃山嗎?老朽是從黃山趕來的。」

紅衣姑娘吃驚的道:「安徽黃山?」

「黃山當然是在安徽。」黃衣老人端起酒碗,這回只喝了半碗,就放下酒碗,笑道:「這還不算遠,有一年……大概是四年前吧,老朽特地從長白山趕來,那才遠呢。」

紅衣姑娘咭的笑道:「你老人家真是雅興不淺,我再給你老去添酒來。」

黃衣老人連忙搖手道:「小姑娘不用了,老朽一家只喝三碗,謝謝你,夠了。」接著回過頭來,朝藍袍少年道:「小哥,你第二碗還沒喝完,快些喝吧。咱們今天傍晚,可以喝到老爺嶺,右首這一排就喝完了,明天一早,再從老爺嶺回來,就可以喝左邊這一排了。」

藍袍少年道:「老人家,小可怎么能和你老比?再喝上兩家,就會醉倒了。」

黃衣老人道:「醉不了的,小哥年紀輕輕,體壯力強,怕什么?老朽像你這點年紀,從沒把醉字放在心上,來,快喝完了,咱們到隔壁一家去。」

藍袍少年陪著黃衣老人喝酒,但只走了三家,就醉倒了,以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是風吹到身上,覺得有點發冷,急忙睜開眼來,發現天色已經黑了,自己和衣躺在一張木床上。急忙翻身坐起,才看到一燈如豆,對面木床上坐著一個白發、白眉、白髯的老人家,正在低頭剝花生吃,邊上還放了一個二十斤裝的酒簍,邊吃邊喝。

當他看到藍袍少年坐了起來,口里就「嗨」了一聲,埋怨道:「小哥真沒用,只喝了三家,就醉倒了,這下你知道害得我多慘?今天一年一度喝酒的好機會,但老朽又不能放下你不管,只好先把你暫時寄放在那家布棚里,托那小姑娘照顧。等老朽喝完右首布棚,回頭再把你連拖帶抱,好不容易才弄到鎮上來,你卻一直睡到這時候才醒來。」

藍袍少年道:「真不好意思,把你老累壞了。」

「累倒還好。」黃衣老人倒了一碗酒,又道:「小哥,來,快點喝下去。」

藍袍少年暗暗自認倒霉,碰上這么一個老酒鬼,自己剛剛醒來,他又要自己喝了,一面忙道:「老人家,小可宿酒還沒十分清醒,又要喝了?」

黃衣老人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喝醉了剛醒過來,再喝一碗,叫做還魂酒,保證你酒量會比從前大得多,不信,你喝了就知道了。」說著,把一碗酒朝藍袍少年遞了過來。

藍袍少年心想:「遇上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哪有這樣強迫人家喝酒的?」但想歸想,又不好意思拒絕不喝,只得接過酒碗,咕咕的一口氣喝了下去。

黃衣老人看著他,笑道:「孺子可教,你比當年我那徒兒還勇敢得多了,當年,小徒喝醉了就不敢再喝,老朽差點把他逐出門牆,一個人所謂三歲至八十,從三歲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八十歲。小徒小時候一喝就醉,到老還是不成材,依然說醉就醉,有人說他也算是個成名人物,但老朽眼里,小徒實在差勁得很,不然,怎么會叫什么醉道人?他應該叫不醉道人才行。」

藍袍少年驚訝的道:「醉道長是你老人家的徒弟?」

黃衣老人瞪著眼道:「這還有假?師父是喝不醉的酒仙,徒弟卻叫醉道人,已經差勁透了。」接著朝藍袍少年問道:「你認識我那不成材的徒弟?」

藍袍少年道:「小可是奉家師之命來找醉道長的。」

「找他?」黃衣老人忽然笑道:「你本來要找的只是徒弟,如今遇上了徒弟的師父,豈不更好?」

藍袍少年道:「那不一樣。」

「怎么會呢?」黃衣老人偏著頭問道:「小哥找他究竟有什么事?」

藍袍少年道:「家師交代小可,只要找到醉道長,小可不用說,他自然知道。」

黃衣老人搔搔頭皮,說道:「這么說,徒弟的師父當真不知道的了,唔,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藍袍少年道:「小可谷飛雲。」

黃衣老人好像從他說的名字里想不出什么來,繼續問道:「你師父呢?叫什么名字?」

谷飛雲道:「家師道號孤峰上人。」

「沒聽說過。」黃衣老人又道:「是和尚?」谷飛雲點點頭,應了聲「是」。

黃衣老人卻搖搖頭道:「這個啞謎,老朽猜不出來,哦,你見過我那徒弟沒有?」

谷飛雲道:「沒見過。」

黃衣老人忽然笑道:「我那徒弟很好認,他喜歡擺架子,惟恐天下人不認識他,所以腰上系一個大紅酒葫蘆,肩背寶劍,手持拂塵,終年穿一件藍布道袍,年紀還沒老,頷下就留起一把黑須來了。」

谷飛雲道:「小可聽師父說過。」

「嗨。」黃衣老人道:「你怎么不早說?害得老朽多費了一番辱舌,不過你找到這里來,就找對了,小徒和許鐵面是方外之交,今天不到,明天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