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伯陳熊這幾日也不知沖撞了哪路神仙,眼皮亂跳,心神不寧。
漕銀已經備齊,案子結得干凈利落,不應有什么麻煩,幾個漏網之魚隱姓埋名還來不及,也不會跳出來找死,怎么這心里越來越沒底呢。
「啟稟漕帥,京中派來押解漕銀和人犯的隊伍已然進城,洪都堂邀您一同出迎。」庄椿登門奏事。
結案的奏本快馬送到京城,陳熊便准備漕船再次起送漕銀,可小皇帝已經被這些突發事件嚇怕了,也對這幫漕河運軍失去了信心,直接從京城派了人馬押解漕銀和涉案人犯。
「出迎?一幫子解軍有什么可迎的!」平江伯是超品的爵位,陳熊的確有這個底氣。
「負責押解的人是……」庄椿上前悄聲說道。
「怎么來的是他?京里怎么沒信傳來?」陳熊面上閃過一絲猶疑,「快,更衣出迎。」
浩浩盪盪一支隊伍開進了淮安城,軍士俱都盔明甲亮,氣勢雄壯,前有引馬騎從開路,後面卻跟隨一輛空置囚車,顯得不倫不類。
官袍齊整的洪鍾與陳熊各領部屬出迎,「伏羌何在?我等在此恭候。」
數十名引馬騎從分開兩邊,一匹棗紅馬當先而出,馬上騎士頸粗臂圓,身軀壯碩,鼻直口方,一副直率的粗豪模樣,一見二人便迅捷翻落馬下,大笑疾行上前。
來人抱拳道:「勞二位大駕出迎,實不敢當,毛銳在此謝過了。」
「伏羌客氣,一路辛苦,請入衙署奉茶。」三人言談甚歡,攜手而行。
陳熊暗中打量著來人,心中不安感越來越強,朝中武勛世家彼此聲氣相聞,大多能攀上交情,可這位伏羌伯毛銳卻和他沒什么深交,不單因為這伏羌伯的爵位目前僅傳二世,還因為對方的身份——達(韃)官。
大明立國,在太祖太宗追亡逐北的持續打擊下,故元勢力不斷北移,原本元朝統治下的蒙古、色目、女真等各族紛紛內附,僅洪武朝便有六七十萬元軍歸附,除了自願南遷及安插在各地衛所的部分人外,其余大多人等按照洪武皇帝「治胡虜當順其性」的聖諭,大多安置在了水草豐茂,宜農宜牧的河西一帶,在明代包容的民族政策下,這些歸附族人成為了明朝軍事力量的有力補充,形成了一個個達官世家。
朝廷待之以恩,達官報之以忠,河西吳氏、毛氏、魯氏、達氏等達官世家忠心耿耿,戰功赫赫,不少世家憑借功勛積累,躋身勛貴。
毛銳祖上便是洪武年間內附,其祖父毛忠戰功累累,得賜毛姓,為國征戰數十年,功封伏羌伯,在七十五歲高齡平定土韃滿四叛亂時,不幸失陷城門,祖孫三人力戰而亡,因父兄皆歿,毛銳順序襲爵。
似乎感受到了陳熊目光,陳銳扭身笑道:「平江可有話說?」
陳熊收回目光,故作淡然道:「區區押解差事,竟勞煩伏羌大駕,未免大材小用。」
「漕案驚動朝野,龍顏震怒,豈可輕忽。」毛銳理所當然道。
說話間幾人已進了漕運衙署,入堂安坐,毛銳便道:「平江奏表中已擒獲要犯之女郭飛雲,還請移交犯婦,打入囚車,二位也好早日卸了這擔子。」
洪鍾干笑一聲,眼神直瞟陳熊,陳熊則微微一笑,「那犯婦命薄,在獄中染了時疫,沒撐過去,倒是教老兄你省了麻煩,空車而返了。」
毛銳喔了一聲,也沒問這大冬天的哪來的疫情,只是繼續道:「那屍身如今何在?」
「為免病疫蔓延,已然燒了。」
毛銳點頭,「處置妥當,平江果然干才。」
見毛銳並未深究,陳熊算是松了口氣,暗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這娘們是他唯一的漏洞,朝廷只要不在這方面追究,便無大礙,畢竟白花花的銀子都是真的。
「伏羌請移步後堂,待接風洗塵後,便可點驗銀兩,辦理交接了。」陳熊道。
毛銳欣然點頭,三人才要場面話再客套幾句,忽有兵丁來報:「錦衣緹帥丁壽登門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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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又來了?」
這是陳熊見了丁壽後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請神容易送神難,老子花錢買平安認了,你銀子也已經拿了,還要上門找事情,拿了錢不辦事,你小子官兒是怎么當得。
「漕帥久違了。」丁壽權當沒看見陳熊那要吃人的神情,又越過他向身後那二人問好。
「幾日不見,緹帥安好。」洪老大人倒是氣度儼然,和和氣氣。
「這位便是丁帥了,早在京中便聞大名,無緣得見,不想今日相逢,毛某幸甚。」歸化百年,毛銳自有世家風采,談吐與粗豪外表迥然各異。
「爵爺客氣,下官實不敢當。」盡管膩歪這套官場俗禮,丁壽還是有應有答。
「不知丁帥因何至此?」毛銳問出了陳熊心中所想。
「倒也無甚大事,不過有民女馬前喊冤,所說之事恰又與幾位相關,便將人引了過來,請幾位大人定奪。」丁壽說得雲淡風輕。
陳熊沉聲道:「何事?」
「漕案。」丁壽一字一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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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署大堂,如狼似虎的軍士挎刀分列兩排。
海水朝日圖下,陳熊高居大案之後主座,洪鍾三人分坐兩邊,可憐的丁二官最小,敬陪末座。
「伏羌請。」陳熊謙讓。
「此間平江是主,陳兄請。」毛銳笑著推讓。
「爵爺奉旨專辦漕案,自是爵爺做主。」洪鍾也推崇道。
「如此,在下冒犯了。」陳熊又與二人客套一番,待要伸手時卻不見了案上醒木。
原本夠不到公案的丁壽早繞到了前面,站在那里狠狠一摔驚堂木,「升堂!」
「威——武」堂下軍士齊聲呼喝。
狠狠斜瞪了跑回自己座位的丁壽一眼,陳熊對著下面沒好氣道:「帶人犯。」
一名身材頎長的布衣女子垂首而進,跪在堂下。
「堂下女子知曉有關漕案何事?」陳熊威嚴問道。
「漕案首惡在逃,白雲山受人嫁禍,冤深似海。」女子悲憤言道。
「一派胡言,漕案元凶隨從皆已伏法,你是……」陳熊忽覺女子聲音耳熟,「抬起頭來。」
女子揚起螓首,只見其面容白凈細嫩,神態溫婉貞靜,雖荊釵布裙,不施粉黛,仍不掩窈窕姿色。
「是你!來人快將她拿下。」陳熊沒想到郭飛雲竟然敢自投羅網,大聲呼喝。
「慢著,漕帥,這是何人啊?」丁壽問道。
「此女乃白雲山漏網之魚,賊首郭驚天長女郭飛雲……」陳熊話才出口,便覺失言。
「平江適才不是說此女已染時疫,屍體都已火化了么?」毛銳乜斜著眼,似笑非笑。
「哦,不想丁某今日還見識了大變活人,不虛此行。」唯恐天下不亂的丁壽起哄道。
「這,這……」陳熊張口結舌,心中大罵敗家娘們,天高海闊哪里不能去,非要送上門找死,這不成心給爺添亂么。
「此案有些許波折,內情容後詳談,還是勿要走了人犯才是。」洪鍾突然開言。
「都堂所言正是。」陳熊連連點頭,恨不得抱著老爺子親上一口,下令道:「庄椿何在,拿下此女。」
「且慢。」丁壽再次阻止,微笑道:「既然此女甘心投案,便不虞有潛逃之念,還是聽她把話說完吧。」
「此等綠林匪類,慣會信口開河,混淆是非,有何言可聽。」陳熊急聲道。
「漕帥是擔心我等不分是非呢,還是有些事不方便我等知道呢?」
「你……」陳熊氣急敗壞,卻無言以對。
「堂下女子,將你所知之事一一道來。」洪鍾一拍醒木,沉聲喝道。
「民女之父為白雲山郭驚天,一夜途徑江淮郊野的一處亂墳崗,窺見……」
「以你所言,漕案實是宇內七凶等江湖匪人所為?」毛銳問道。
「正是。」螓首輕垂,郭飛雲低聲應道。
「胡說,全是胡說,犯婦為開脫父罪,巧言令色,一派詭辯,又牽扯出什么七凶之說,這些江湖匪類俱都是蛇鼠一窩,全非善類,殺之無錯!」
「你……」不想堂堂伯爵,公堂上如此胡攪蠻纏,郭飛雲氣得嬌軀發抖,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