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四章 西安城中論勝負(1 / 2)

西安城郊,旗幡招展,傘蓋雲集,身著號衣的鼓吹樂手與當地軍卒隊伍分列兩邊,氣勢煊赫,周邊百姓不曉得要來什么大人物,畏懼不已,紛紛繞道進城。

當先的紅羅鑲邊罩傘下,幾名盤領烏紗的紅袍官員聚在一處,喁喁私語。

「怎地人還未到,馬府台,該不是有何疏漏吧?」陝西布政使安惟學臉頰瘦削,棱角分明,炯炯雙眸一轉,不怒自威。

「斷然不會,下官自潼關開始便安排鋪馬通報行蹤,那一行人一早離開臨潼新豐驛,今日定會到達。」

西安知府馬炳然用寬袖擦拭著額頭汗漬,沖著驛道盡頭翹首以盼,頗有些望眼欲穿的意思。

一聲冷哼,方面修髯的陝西按察使曲銳憤憤一甩衣袖,「行之兄,臬司衙門尚有諸多公務待理,恕小弟先行一步。」

「臬憲,休要意氣用事,丁南山一路西來,晉境同僚丟官下獄者已有數十人,前車之鑒不遠,萬不可因迎迓小事結怨緹騎啊。」馬炳然都快急哭了,要不是身在省城,他這知府不夠看,誰願拉你這倔驢出來。

「丁南山奉旨出巡,本官若是有罪,任他拿問罷了,何須大肆鋪陳,怠慢地方公務!」曲銳揚首昂然。

「朝儀,休要聒噪。」安惟學對著曲銳微微搖頭。

曲銳可以不給馬炳然情面,但對素以清謹聞名的安惟學卻發不出火來,放緩語氣,悶聲道:「行之兄,南山小兒遲遲不至,分明有意輕慢,我等若一味曲意逢迎,豈不讓天下恥笑。」

「三司大員俱都在此,誰都可以借故不來,唯獨朝儀你——不可不來。」安惟學注視曲銳,沉聲道:「丁壽此來,皆因郿縣民女宋巧姣不服判決,進京鳴冤所起,你掌一省刑名,若是丁壽問起案情,你如何能不在!」

安惟學將目光投向另一邊的紅羅華蓋,「你我皆飽讀詩書,難道養氣功夫還比不得黃口稚子!」

曲銳順著安惟學目光望去,見那邊曲柄傘蓋下,坐著一個清秀的錦袍童子,不過總角幼齡,面上卻顯露出一股與年歲不稱的沉穩之氣。

曲銳識得這童子是弘治十四年病薨的秦昭王朱秉欆長子朱惟焯,這孩子剛脫襁褓便父母雙亡,由伯祖母秦簡王王妃撫育,而今年齡尚幼,莫說襲爵,連秦王世子的封號也未請到。

朱惟焯與西安各司衙門官員一般,都是早早在郊外等候,等到如今同樣時候不短,可仍舊儀態閑雅,言行守矩,讓心中煩躁不已的曲大人老臉發燒,不好再說些什么。

秦王府承奉賈能將一條布巾呈給小主人,低聲道:「小爺,這人還沒影兒,要不您到暖轎里歇息片刻?」

接過手巾擦拭額頭及鼻尖汗水,朱惟焯緩緩搖頭,「不必。」

「恕奴婢多嘴,您年紀小骨頭嫩,何必受這風吹日曬的活罪,便是遲迎片刻,諒地方官兒們也無人與您計較些什么。」賈能從小看著朱惟焯長大,見他受罪心中不忍,好言相勸。

「地方或許沒人說些什么,可府里卻一准會有人搬弄是非,」朱惟焯目視前方,輕聲說道:「賈伴,你知道,伯祖父無嗣,父王以旁支承襲王位,不知引得秦府宗支多少人眼紅,襲爵不過一年,父王與母妃便雙雙亡故,若非伯祖母將我從小帶在身邊,不離左右,我也不知能否長到今日……」

「小爺……」見小主人本該天真爛漫的年紀,卻過得如履薄冰,賈能喉中哽咽,「您放心,有奴婢在,斷不會讓人動您一根汗毛。」

「快擦擦,哭哭啼啼成什么樣子。」

朱惟焯將手巾遞與賈能,淡然道:「天家無親情,我已想開,既生在皇家,享錦衣玉食之富貴,便該承受這爾虞我詐的危局。」

賈能張口欲勸,又不知從何說起,天家無情,皇門無義,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又豈是他這一個王府承奉能改變得了的。

主仆二人心情復雜,嘿然不語,一直翹首企足的馬炳然突然驚喜大呼,「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官道盡頭,一行車馬迎著秋風迤邐而來,觀馬上騎士裝束,迎候的眾人心中巨石落地,人終於到了。

車馬行近,馬上騎士也驚訝於眼前興師動眾的人潮,一騎催馬上前,大聲喝問道:「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大人在此,前方何人當道?」

安惟學與曲銳等人交換一番眼色,安惟學上前兩步,略作拱手道:「陝西三司及西安府上下僚佐,恭迎緹帥大駕。」

隊伍當先的一輛馬車廂簾輕挑,一個年輕人躍下車轅,疾行數步,隔著老遠便抱拳施禮,邊走邊笑,「諸公皆民之父母,牧守一方,日理萬機,撥冗來迎,丁某已是慚愧不安,累得諸君久候,更是罪莫大焉。」

安惟學等人先是訝異這位錦衣緹帥竟如此年輕,隨後丁壽的態度更令眾人愕然,他們早聽說這位丁大人一路過來,黃河那一邊的官場是雞飛狗跳不得安生,至今余波未息。

可憐徐節堂堂山西巡撫,只因不滿丁壽居高臨下的威脅語氣,上奏申訴想討個公道,便被發出前事削職為民,大家彼此都做了幾十年的官了,誰敢說屁股底下絕對干凈!此番這么給丁壽面子集體迎送,除了官場禮儀,一多半也是被嚇得,都打算委曲求全一番,把這尊瘟神早日送走完事,哪怕他年輕氣盛,說些不中聽的,大家也捏鼻子認了,沒想到一見面這小子說話客氣,平易近人,似乎不像傳說中的那般不近人情。

盡管疑竇叢生,一眾大小官吏也都依次上前見禮,陝西布政使安惟學、按察使曲銳、都指揮使劉端、秦王公子朱惟焯、西安知府馬炳然,其他什么長安知縣、咸寧縣令雲雲總總,丁壽記不全,也懶得去記。

「緹帥奉旨出行,為國宣勞,一路辛苦,下官於館驛略備薄酒,為大人一行洗塵,請緹帥枉駕就席。」西安知府馬炳然欠身笑道。

「這個么……」丁壽額頭微蹙,語意踟躕。

「緹帥可有不便之處?」安惟學問道。

「丁某並無不可,只是同伴中有人受了風寒,亟需求醫問診。」

「哦?」按察使曲銳龐眉輕揚,「寒邪入體非同小可,老夫識得城中一位名醫,專善此症,緹帥可將病患交於臬司,老夫命人即刻送往診治。」

曲銳見丁壽不應,反而面色古怪,攢眉道:「緹帥不信?」

「不是不信,而是不便。」丁壽苦笑,「患病之人與臬憲有些瓜葛,乃是尊駕治下的民女宋巧姣。」

丁壽來西安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曲銳也知道那丫頭在京中告了自己一狀,打官司的被告總是喊冤,老爺子也沒當回事,可現在卻被丁壽不信任的語態給激著了。

「犯人反異,家屬稱冤,自可按級上告,國法如此,老夫聽其自便,緹帥若是查出故加以罪,按律本官甘受連坐全罪,可緹帥若以為本官會對一孤弱民女泄以私忿,未免將曲某看輕了。」曲銳大袖一揮,怫然不悅。

「臬憲休要急躁,緹帥並無他意,只是為大人著想,希冀曲公避嫌為上。」馬炳然笑著做起了和事佬。

「事關利害,緹帥所憂不無道理。」安惟學捋髯沉吟,「不若便交予藩司衙門來辦。」

「行之兄,你怎地也懷疑我?!」老友也質疑起自己,曲銳更覺羞怒。

「有勞方伯了。」丁壽欠身道謝,又沖著曲銳略帶歉然道:「曲大人,多謝好意,丁壽謝過。」

重重哼了一聲,曲銳將頭扭向一邊。

丁壽也沒心思和老家伙置氣玩,匆匆安排手下護衛交接。

「朝儀,你……」

安惟學想安撫曲銳幾句,不想曲大人兩眼望天,來個充耳不聞。

一聲喟嘆,安惟學低語道:「朝儀的品行操守我自是信得過,但世間多是道聽途說,以訛傳訛之輩,如今那宋氏巧姣病情究竟如何,你我可還未見到,若是那女子福薄……」

曲銳聳然動容,不錯呀,女子大多體弱,萬一那宋巧姣沉痾不起,一命嗚呼,他又如何分說得清,安惟學而今是替他擋災啊。

「行之兄……」

安惟學擺手道:「你我兄弟,莫要言他。」

那邊丁壽已經交代清楚,馬炳然熱心地恭請眾人起行,各人乘轎的乘轎,騎馬的騎馬,兩行鼓吹前面引導,旗幡招展,一行人浩浩盪盪地進了西安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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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樂聲喧,鳴鑼開道,陝西三司及府縣各級衙門的儀牌密匝如林,冠蓋雲集,隊伍所過之處,街上百姓紛紛避讓,不敢直視。

「好大的陣勢,這位丁大人的排場可真不小。」

臨街的一處酒樓上,司馬瀟端杯噙笑,憑欄俯視。

「哼,不過小人得志,沐猴而冠罷了,」一旁捧著酒壺的慕容白菱唇輕撇,神情不屑,「若是幫中擺開排場,師父的氣勢定勝他十倍。」

「哦?」司馬瀟劍眉微微揚起,轉向另一側的伊人,笑問:「映葭以為呢?」

「沒看到,不曉得。」白映葭不自覺摸了下腰間匕首,驀身回席坐下。

司馬瀟揮手制住慕容白幾欲沖口而出的搶白之語,輕笑一聲,也回到席間,「不錯,眼見為實,凡事未得親見,切莫妄下斷言,白兒,還不謝過映葭師叔指點。」

慕容白聞言神情一窒,呆站未動。

司馬瀟眼波輕轉,不滿之色一閃而逝,慕容白霍然驚覺,躬身施禮,「多謝師叔。」

白映葭蛾眉輕斂,緘默不言。

「酒逢知己千杯少,來,映葭,我再敬你一杯。」

司馬瀟言笑晏晏,舉杯相邀,白映葭不聲不響地陪飲了一杯。

放下金杯,司馬瀟斜睨呆立一旁的慕容白,「白兒,把盞。」

「師父,沒有酒了。」慕容白回道。

身在酒樓,司馬瀟不但自帶酒具,連侍酒也是由女弟子代勞。

「再溫一壺來。」

慕容白朱唇微翹,美目滿含嫉恨地掃了白映葭一眼,不情不願地捧起酒壺。

「不必,我乏了,今日到此為止吧。」白映葭正待起身,突然被司馬瀟扶住了香肩。

不待白映葭相問,司馬瀟嘴角一抹,「上來一位高手。」

舉手一招,酒樓雅間的隔扇門無風自開,現出了外間大堂的數張散座,拐角樓梯處,一個白袍人正款步登上二樓。

慕容白見這白袍人濃眉大眼,軀干豐偉,左手握著一柄寬約四指的長刀,那把刀的由柄至鞘,長過四尺,通體血紅,鮮艷刺目。

「師父,此人似乎是」關西無極刀「戰千里。」慕容白附耳低語。

司馬瀟微微頷首,沒有說話,聽聞戰千里是近年西北道上崛起的青年高手,出道以來連勝一十九戰,聲名鵲起,但他與天幽幫卻素無瓜葛,今日怎會尋上門來,她心中雖疑,卻也沒放在心上,若是來尋麻煩的,直接料理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