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七章 謬語妄言三對案(1 / 2)

鳳翔府郿縣縣城。

鼓樓大街上店鋪林立,人煙輳集,來來往往好不熱鬧。

街邊不起眼的一處狹窄臟亂的小巷內,一道臨街柴扉突然打開,一個身高體壯,滿臉橫肉的大漢走了出來。

時已深秋,朔風正緊,大漢衣衫不整,半敞著懷,露出黑黝黝的胸肌和寸許長的護胸毛,更襯得相貌凶惡,不似善類。

一名頭發散亂的女子緊隨其後奔了出來,白灰充當的水粉撲簌簌往下落,看不出具體年紀長相,一件水綠色的縐紗衫兒紐扣散亂,露出大半杏紅抹胸,女子也顧不得掩襟,死命扯住大漢,破口大罵個不停。

「殺千刀的短命鬼,折騰老娘半宿,才給這么幾文錢,想白嫖不成!」

大漢向前走了兩步,不耐女子拖拽,怒罵道:「千人睡萬人騎的臭娘們,也不看你那模樣,劉爺給錢已是賞你臉了,還糾纏個鳥。」

甩手一推,女子一個趔趄,撕破了半截褂子倒在地上,人也不起,順勢坐地搶呼,聲音凄厲。

「可了不得啦,嫖完不給錢,竟還有人算計我做皮肉生意的,我好命苦啊!」

頓時三五個地痞閑漢從小巷陰影中竄了出來,嘿嘿壞笑不停,「怎么著爺們,想霸王嫖?可找錯了地方。」

看前後將自己圍攏的幾個潑皮,大漢毫無懼色,「你們想要怎樣?」

「不怎樣,乖乖給人家姑娘錢,七尺高的漢子,別做不爺們的事。」前面的一個潑皮抱著胳膊陰笑。

「劉爺要是不給呢?」

「不給?嘿嘿,哥幾個把你大筋挑了。」後面的一個混混掏出一把解腕尖刀,陰惻惻道。

「誰挑誰還不一定吶!」大漢目露凶光,渾然不懼。

片刻工夫,幾個潑皮東倒西歪躺了一地,大漢撇嘴冷笑,對膀子上幾個淌血的傷口毫不在意,適才還大呼小叫的妓女早嚇得閉住了嘴巴,驚恐地看著大漢。

「憑你們幾塊料,還想為難劉爺,下次再撞到老子手里,把你們當豬給劁了!」大漢往地上狠狠唾了一口吐沫,抬腿就走。

還未出巷子,幾個手拿鎖鏈鐵尺的衙差便堵住了去路,領頭一個漢子曲發卷須、鉤鼻如鷹,上下打量他一番,官腔十足道:「將劉彪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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郿縣縣衙。

知縣李鎰站在堂下,小心翼翼地望著公案後翻看案卷的當朝緹帥。

「李知縣,依照案宗來看,這殺人凶器並未尋獲。」丁壽蹙著眉頭,不緊不慢道。

「回大人,據傅鵬招供,他殺人之後將凶器隨手丟入溝渠,下官多次遣人尋覓,勞而無功,想來是被人拾去。」李鎰恭恭敬敬回稟。

「屈打成招吧?」丁壽嗤笑。

李鎰身子彎得更低,訥訥不言。

「緹帥,媒婆劉氏為人證,孫玉嬌之綉花鞋為物證,兩證俱全,傅鵬皆矢口否認,若不施以刑罰,如何讓這奸詐之徒吐出實情。」按察使曲銳接口道。

「臬憲所言甚是,朝廷自有法度,刑罰可為酷吏張目,亦可為良吏輔弼,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還望緹帥明察。」陝西布政使安惟學出聲附和。

這案子上達天聽,身為陝西一省藩臬二憲,兩人也不能安坐西安聽信,交待下手邊公務,便馬不停蹄趕來郿縣,沒想皇帝不急太監急,他二人心急火燎地趕過來,案子原告和主審卻姍姍來遲,好不容易盼到了正主,還多出了劉家的兩個丫頭。

大點的還好,溫柔嫻雅,容止端麗,安惟學和曲銳還慨嘆劉太監家教有方,可等接觸了劉家二丫頭,二位才算理解了什么叫刁蠻任性不講理,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總能挑出錯來,偏偏還讓人發作不得。

當今的大明天下,如果說有什么人不能得罪,肯定是姓朱的和姓劉的,硬要從二者中選一個的話,大家會自動過濾掉前者,兩位大人為官都是能吏,可也不是沒事想試試頭鐵的二愣子,惹不起總躲得起,如今老二位只想快些了結案子,早日離開這是非之地。

實話說,丁二爺的心情並不比安、曲二人好多少,劉青鸞那丫頭一路給自己甩臉色,要不是有劉彩鳳鎮著,那娘們早就飛上天去和太陽肩並肩了,若非顧忌到劉瑾,丁壽一度動了送那小娘皮去和華山那三位同門會面的心思。

被劉青鸞折磨得焦頭爛額也就罷了,郿縣審案也稱不上一帆風順,知縣李鎰倒還算配合,實際上他也沒有拒絕的余地,錦衣衛陝西千戶於永早就坐鎮此地,只等上峰到來開審。

一堂傳訊,疑犯傅鵬,一個病懨懨的白面書生,年紀不大,蒼白虛弱,長得還沒二爺陽剛呢,丁點兒看不出祖上世襲指揮的尚武之風;孫家庄孫寡婦之女孫玉嬌,年方二八,小家碧玉,雖無十分容貌,也有些動人顏色,吸引了丁二的大部分目光;媒婆劉氏,小眼珠黃板牙,一把年紀還塗脂抹粉的,丁壽一眼也懶得多瞧。

三頭對證,一股腦兒全都喊冤,傅鵬當然喊得最慘,只說街上游玩,無心失落玉鐲一只,反被劉彪當街用綉鞋勒索,案發後上了公堂,太爺一口咬定是他因奸殺人,他心中害怕,又受不過刑,無奈認罪,求堂上幾位老爺昭雪冤枉;孫玉嬌則哭哭啼啼,孤女寡母養雞為生,與傅鵬買雞邂逅,玉鐲定情,誰料夜晚舅父舅母二人借宿喪命,縣令斷定是她夜會奸夫,奸情撞破暴起殺人,鎖拿入監,實在有天大冤情;劉媒婆哭得滿臉全花,她那日偷見傅鵬與孫玉嬌拿著玉鐲勾勾搭搭,便想借機賺些喜錢,自告奮勇兜攬生意,討去一只綉鞋作為信物,卻被那不孝子劉彪拿去向傅鵬討賞,起了爭執,壞了她的生意,事後她將綉鞋給了傅鵬,那邊也無回話,想來心中芥蒂,怎料莫名其妙便惹了官司,真是冤比竇娥,蒼天無眼。

三人各執一詞,大同小異,凶案現場所遺綉鞋是孫玉嬌的沒跑兒,傅鵬一口咬定他是無心失落玉鐲,那綉鞋只在劉彪手中見過一次,其他一概不知,將自己摘個干凈,一旁的孫玉嬌委屈得淚眼桃腮,哭聲更悲,劉媒婆干脆一口濃痰噴到了小傅鵬臉上。

「老娘在籬笆牆外看得真真的,人家姑娘都回了屋子,你在那懶著不走,從袖子里取出一只玉鐲放在門前,悄悄躲在樹後,等人姑娘出來拾起玉鐲又突然蹦出來,兩個人拉拉扯扯,欲拒還迎,連人家小手都摸了,現在充什么正經!」

劉媒婆罵得直白,孫玉嬌羞愧難當,螓首垂胸不敢看人,傅鵬則面紅耳赤,只說請大人做主。

傅鵬想要落個一身清白,曲銳和安惟學卻不是省油的燈,這個問傅鵬家中並無女眷,怎會有女子玉鐲在身;那個說你守孝未滿,上街游玩怎會進入孫寡婦雞舍,那玉鐲又能恰好遺落在婦人家院內,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問得傅鵬啞口無言。

其實丁壽都不用多想,自己的荷包里就有一堆女子掛飾,這傅鵬估計也是和二爺存的一個心思,隨身帶著不少哄女子開心的物件,果然在連番催問之下,這小子終於撂了,他見孫玉嬌年輕貌美,便想與之親近,借買雞之便故失玉鐲,方便日後來往,不想屠夫劉彪卻拿著一只綉鞋說是孫玉嬌之物,向他訛要喜酒錢,傅鵬一來不知真假,二來不想一件風月事弄得滿城風雨,當場嚴拒,二人爭執幸得地保劉公道勸散,至於那綉鞋傅鵬咬死了再未見過,更沒有劉媒婆登門說親一事。

不說你小子與宋巧姣有婚約在身,單憑父喪期間拈花惹草,在以仁孝治國的大明朝便是大罪一樁,何況你小子還沒有死扛到底的硬氣,幾棍子下去什么都往身上攬,別說這幾個文官,二爺都恨不得揍你一頓解氣了。

面對爛泥扶不上牆的傅鵬,丁壽只得先讓那三人下去,與安惟學等人商討案情,話頭往口供不實上帶,李鎰不敢辯駁,那二位卻有理有據,丁壽一時也沒辦法,恰好去傳訊人證的錦衣衛回來奏事。

「啟稟衛帥,劉彪拿到。」錦衣衛陝西千戶於永堂下稟告。

「帶上來吧。」一腦門子官司的丁壽有氣無力說道。

傷口流血,眼眶烏青的劉彪提上大堂,便噗通跪倒,口稱老爺。

「這怎么意思?還敢拒捕不成?」丁壽納悶。

於永急忙上前,低聲回稟,丁壽點點頭,「劉彪,據傅鵬所說,你曾用綉鞋訛詐於他,可是實情?」

「回老爺話,此事不假。」

「後來呢?」

「小人老娘為傅鵬與那孫玉嬌說合好事,他既能得美人便該與我些酒錢,怎料那廝看我不起,我便與他在街上起了爭執,後有鄉約劉公道勸解,便一拍兩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那綉鞋呢?」丁壽又問。

「討酒錢不成,就還了老娘,再後不見,想來是我那做媒的母親將那綉鞋給了傅家小子。」

「緹帥,這倒與劉氏證詞相符。」安惟學道。

劉彪血胡淋剌的模樣看得丁壽直皺眉頭,連連揮手,「帶他下去敷葯裹傷。」

「謝大人。」劉彪咚咚磕了幾個頭,退了下去。

最後一個證人是地保劉公道,四十開外年紀,身材短小,兩撇稀疏胡須,一雙小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透著精明市儈。

「小人劉公道叩見幾位大老爺。」

「劉公道,你可識得這只綉鞋?」丁壽命人將案發現場發現的綉鞋遞給劉公道驗看。

「回老爺,小人見過,那日縣中屠夫劉彪曾拿著這只綉鞋與傅鵬大官人起了爭執,小人身為鄉約,不能坐視不管,便上前解勸,警告劉彪不要惹是生非,胡亂糾纏官人。」

「那劉彪可曾聽勸?」丁壽問。

「小人在地方還有幾分臉面,那劉彪一個靠替人殺豬為生的破落戶,豈敢生事。」劉公道低頭諂笑,頗為自得。

「德業相勸,過失相規,此乃鄉約之道,這劉公道的地保做得倒還盡職。」曲銳點頭稱贊。

「謝老爺誇贊,小人不敢當。」

「劉公道,雇工宋興兒從你家盜走了什么物件?」丁壽突然問起另一件事。

劉公道臉上閃過一絲慌張,「幾件銅器銀飾,都已呈報備案。」

「宋興兒還未尋到?」丁壽轉問李鎰。

「下官辦事不力,還未緝拿到案。」李鎰從堂下小案後起身回話。

「坐下說,甭那么見外。」丁壽倒不外道,「偷了東西人早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何況兒子當賊,和老子又沒相干,那宋國士一把歲數,別在獄中有什么好歹。」

「大人說的是,下官思慮不周,這便放人。」李鎰應聲附和。

「幾位老爺,小興兒在我家做事一向勤懇,想來這次也是一時糊塗,小人情願撤訴,全了鄰里情分。」劉公道忽地接口。

「患難相恤,鄰里互望,這小小地保還有幾分君子之風,貴縣教化有功啊。」安惟學對李鎰很是贊賞。

「你也別吃虧,縣太爺既斷了你十兩紋銀,便收了錢再放人。」

丁壽打個眼色,郝凱取出一錠銀子遞與劉公道。

劉公道哪兒敢去接,這位爺據說是京城皇爺爺派下來的,怕就是戲台上說的奉旨欽差了,連縣太爺都窩在那兒跟小雞子似的,他一小地保哪敢要人家銀子。

「大人賞你便接著,別給臉不要。」郝凱惡狠狠的一句話比什么都管用,劉公道捧著袍子下擺兜住銀子,感恩不迭地退下堂去。

丁壽讓李鎰也退下,拍著案卷問道:「兩位大人早到一步,案卷早已熟悉,今日再審不知有何高見?」

「傅鵬居喪未滿,色心萌動,借玉鐲勾搭孫氏玉嬌,居心叵測,此等無行浪子,不遵孝道,不識禮義廉恥,犯下凶案不足為奇。」曲銳擲地有聲。

安惟學捋須笑道:「郿縣令尹李鎰上任以來仁明勤慎,一錢不私,操行高潔,士民稱頌,可稱」冰葯「,他所斷之案,不應有枉縱之情。」

你們二位什么路子,好色就得好殺,清官就不會斷錯案,這他娘挨得上么!丁壽只覺腦仁要炸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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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至後堂,早有三女在此等候。

丁壽簡要將審案經過說了一遍,宋巧姣神色黯然,劉彩鳳唏噓不已,劉青鸞冷笑連連。

「一個登徒浪子,行止不端,巧姣姐姐你怎會找了這個婆家?」

「青鸞!」劉彩鳳申飭了妹妹一句,對宋巧姣展顏道:「妹妹莫聽她胡言亂語,這婚姻大事豈由咱女兒家做主。」

宋巧姣勉強笑道:「姐姐說的是,家父昔年在傅家做幕講蒙,與傅老爺交善,便由兩家長輩做主定了姻親,原說等守孝期滿,便可完婚,怎料遇到這樁事,其實傅鵬他……人還是不錯的。」

丁壽沒有多說,他早就納悶,堂堂世襲指揮,便是自身惹了官司,也沒有拿不出十兩銀子解救岳父的道理,這兩家的關系怕是人走茶涼咯。

「巧姣姐姐不是說了么,那凶犯定是拿走綉鞋的劉彪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