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劫後相逢(2 / 2)

雲中歌小說 桐華 4473 字 2021-01-03

回屋時,劉病已正准備起身,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這么早就有人來

許平君低著頭,忙著手中的活:王家嫂子來借火絨。

從天色朦朧,一直追到天色透亮,只聞馬蹄迅疾的聲音。

風漸漸停了,陽光分外的好,可於安卻覺得比昨日夜里還冷。

如果是昨日就走的,現在哪里追得上

皇上又如何不明白

兩邊的樹影飛一般地掠過。

一路疾馳,早已經跑出長安。

日頭開始西移,可劉弗陵依舊一個勁兒地打馬。

一個老頭背著柴,晃晃悠悠地從山上下來。

因為耳朵不靈光,沒有聽見馬蹄聲,自顧埋著頭就走到了路中間。

等劉弗陵一個轉彎間,猛然發現他,已經凶險萬分。

老頭嚇得呆愣在當地。

幸虧劉弗陵座下是汗血寶馬,最後一剎那,硬是在劉弗陵的勒令下,生生提起前蹄,於安旋身將老頭拽了開去。

老頭子毫發未損,只背上的柴散了一地。

老頭子腿軟了一陣子,忙著去收拾地上的柴火。

劉弗陵跳下馬幫老頭整理柴火,但從沒有干過,根本不能明白如何用一根麻繩,就能讓大小不一、彎曲不同的柴緊緊地收攏在一起。

老頭子氣鼓鼓地瞪了眼劉弗陵:看你這樣子就是不會干活的人,別再給我添亂了。

劉弗陵尷尬地停下了手腳,看向於安,於安立即半躬著身子小聲地說:自小師父沒教過這個,我也不會。

兩個人只能站在一旁,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干活,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掉得遠的柴火撿過來,遞給老頭。

為了少點尷尬,於安沒話找話地問老頭:老人家,你這么大年紀了,怎么還要一個人出來撿柴兒女不孝順嗎

老頭哼了一聲:飽漢子不知餓漢飢你養著我嗎朝廷的賦稅不用交嗎兒子一天到晚也沒閑著,做父母的當然能幫一把是一把。真到了做不動的那一天,就盼著閻王爺早收人,別拖累了他們。

於安在宮中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就是霍光見了他,也十分客氣,今日卻被一個村夫老頭一通搶白,訕訕地再不敢說話。

老頭子收拾好干柴要走,於安掏了些錢出來奉上,算做驚嚇一場的賠罪。老頭子卻沒有全要,只揀了幾枚零錢,還十分不好意思:給孫子買點零嘴。佝僂著腰離去,看你們不是壞人,下次騎馬看著點路。

於安見慣了貪得無厭的人,而且多是腰纏萬貫,依然變著法子斂財的人,或者身居高位,卻還想要更多權勢的人,今日一個貧窮的老頭卻只取點滴就縮手而回,於安不禁呆呆地看著老頭的背影。

一會兒後,於安才回過神來:皇上,還要繼續追嗎

劉弗陵望著老頭消失的方向,沉默地搖了下頭,翻身上馬,向驪山方向行去。

雲歌,不管我有多想,我終是不能任性地隨你而去。我有我的子民,我有我的責任。

於安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不禁長噓了口氣:皇上放心,奴才會命人去追查。雲歌姑娘再快,也快不過朝廷的關卡。

孟珏強壓下心中的紛雜煩躁,一大早就去求見劉弗陵,想商議完正事後盡快去找雲歌。

雖然不知道雲歌如何知道了他和霍成君的事情,可看她的樣子,肯定是知道了,因為只有此事才能讓她如此決絕。

從清早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下午。

左等不見,右等不見,孟珏心中不禁十分不悅。

可對方是大漢朝的皇帝,而他現在要借助對方,不能不等。

直到晚膳時分,劉弗陵才出現。

面容透著疲憊,眉間鎖著落寞,整個人難言的憔悴。

一進來,未等孟珏跪拜,就對孟珏說:朕有些重要的事情耽擱了。

話雖然說得輕淡,可語氣間是毋庸置疑的真誠。

孟珏心中的不悅散去幾分。

一面行禮,一面微笑著說:草民剛到時,已經有人告知草民,早則上午,晚則晚上,皇上才能接見草民,所以不算多等。

劉弗陵淡淡地點了點頭,命孟珏坐,開門見山地問:有什么是霍光不能給你的你要朕給你什么

孟珏微怔了下,笑道:草民想要皇上保全草民性命。

霍光會給你什么罪名

孟珏說:謀反。霍大人手中有草民和燕王、上官桀往來的證據。

劉弗陵盯了會兒孟珏,淡淡問:霍成君有什么不好聽聞她容貌出眾,霍光對她十分偏愛,想來性格也有獨到之處。

孟珏一笑:草民不但不是一個清高的人,而且是一個很追求權勢的人,可即使是權勢,我也不習慣接受別人強加給我的事情,我若想要會自己去拿。

劉弗陵聽到強加二字,心中觸動:你既然來見朕,肯定已經想好對策。

是,如果霍大人舉薦草民為官,草民想求皇上封草民為諫議大夫。

劉弗陵垂目想了一瞬,站起了身:朕答應你。你以後有事,如果不方便來見朕,可以找於安。

孟珏起身恭送劉弗陵:謝皇上信任。

於安隨在劉弗陵身後,行了一段路,實在沒有忍住,問道:皇上,奴才愚鈍。霍光性格謹慎,在沒有完全信任孟珏前,肯定不會給他重要官職,可也絕對比諫議大夫強。我朝的官職基本沿循先秦體制,先秦並無諫議大夫的官職,此官職是先帝晚年所設,一直未真正編入百官體制中,孟珏要的這個官職似乎不是有權勢欲望的人會想要的,皇上真能相信他

劉弗陵說:其一,諫議大夫官職雖低,可父皇當年對全天下頒布罪己詔時,曾說過設置諫議大夫的目的:百官之外,萬民之內。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孟珏是沖著先帝的這句話而去,也是要用此讓霍光不敢再輕易動他;其二,如今長安城內重要官位的任命都要經過霍光的手,真是重要的官職,霍光肯定不會輕易答應。孟珏對長安城的形勢看得很透徹,不想為難朕這個皇帝。

於安琢磨了會兒,似有所悟,喜悅地對劉弗陵說:難怪霍光對孟珏是不能用之,就只能殺之,孟珏確是人才昔越王勾踐得了范蠡,就收復了越國,皇上如今賀喜皇上

劉弗陵知道於安極力想讓他開心幾分,可他卻

打了幾分精神,唇角微抿了抿,算做了個笑,看了眼於安,淡淡說:書沒有讀好,就不要亂作比。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謀臣忘;功蓋天下者不賞,聲名震主者身敗。越王勾踐可不是什么好君王。

於安一驚,立即就要跪倒:奴才該死皇上當然

行了,別動不動就跪,你不累,朕還累,傳膳去吧

於安笑著行了個半跪禮,轉身吩咐小太監備膳。

雖然沒有胃口,但因為一天沒吃東西,晚上又有許多奏章要看,劉弗陵本想強迫自己吃一些。

可是看到一道道端上來的菜餚,想起公主府中那個入詩為菜的人,回憶著自己解謎品餚時與做菜人心意相通而笑的感覺,便覺心沉如鉛,勉強動了幾筷子,再吃不下,匆匆起身去了書房。

邊境軍費開支,北旱南澇,減賦稅的貫徹執行,刑罰更改的探討,官員之間的互相彈劾,藩王動靜,各個州府的地方官政績,賢良們議論朝事的文章

一份份奏章批閱完,已過了二更。

於安打著燈籠服侍劉弗陵回寢宮。

一出殿門,抬頭間,才發覺是個繁星滿天的夜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夜刮了一夜的風,今晚的天空干凈到一絲雲也沒有。

天清透如墨藍水晶,顆顆星辰也是分外亮。

劉弗陵不禁停住了腳步,半仰頭看著瑰麗的星空。

於安暗嘆了口氣。

一如往日,靜靜退後幾步,隱入黑暗,給劉弗陵留下一片真正只屬於他的時間和空間。

很久後,於安再次回來,想要勸劉弗陵休息時,聽到劉弗陵聲音細碎,似在說話。

聽仔細了,才辨出是在吟詩,反反復復只是那幾個句子: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於安故意放重了腳步,聲音立即消失。

劉弗陵轉身,提步向寢宮行去。

小太監在前面打著燈籠,於安跟在後面。

皇上,奴才已經命人仔細查訪長安到西域的所有關卡。

劉弗陵輕輕嗯了一聲:務必小心。

奴才明白。還有奴才無能,那個抓獲的刺客因為傷得很重,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所以還沒有拿到口供,從她身上搜出的東西只有幾個空荷包,沒有線索去查身份,奴才擔心刺客挨不過這幾日,線索只怕就斷了

劉弗陵淡淡地說:實在拿不到就算了。昨夜的情形下,能掌握到朕的行蹤,又有能力短時間調集人手行刺朕的,只有一個人,但他卻不是真的想要朕的命。不到絕路,現在的形勢,他不敢輕舉妄動。昨日的行刺更有可能是一種試探。於安,你固然要保護朕,可現在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一個人若想控制一只飛鳥,他最需要做的是剪去飛鳥的每一根飛羽,讓飛鳥失去飛翔的能力。而你對朕而言,比飛羽對飛鳥更重要。

於安腳步亂了一下,聲音有些喑啞,皇上放心,奴才會一直服侍皇上,將來還要服侍皇子皇孫,幫他們訓練稱意的奴才

劉弗陵的目光暗淡下來。

於安明白說錯了話,立即閉上了嘴巴。

經過偏殿一角,幾個值夜的太監縮在屋檐下小聲聊天。

劉弗陵隱隱聽到幾句:好笑眼睛疼都當是毒葯只是一些古怪的調料

話語聲、低低的笑聲陣陣傳來。

劉弗陵腦中如閃過一道電光,全身驟僵。

幼時,雲歌拿調料撒軍官眼睛。

昨日晚上那個辛辣刺激卻一點毒都沒有的煙霧。

那個女子說雲歌昨日夜里離開長安昨日夜里

過去、現在的事情交雜在腦中,紛紛紜紜。

於安以為皇上對太監笑鬧不悅,立即跪下:皇上,奴才調教手下不力,一定會

劉弗陵一字一頓地問:於安,昨日夜里的煙霧是調料

於安愣了下,命小太監將聊天的太監七喜叫過來問話。

來的太監正是昨日夜里追孟珏和雲歌的人:回稟皇上,因為後來起了大火,沒有灰燼可查,奴才們也不能確定那些刺激的煙霧是什么。後來香氣撲鼻的煙霧的確是毒葯,而且是用葯高手配出的毒葯。

劉弗陵問:你們剛才說的調料是怎么回事

回皇上,一個刺客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調料撒我們,嚷嚷著是毒葯,所以奴才們私下里開玩笑說只怕先頭的煙霧也是調料所制。

劉弗陵身子踉蹌,扶住了身側的玉石欄桿,聲音喑啞到透出絕望:那個拿調料撒你們的刺客有有沒有被殺死

從皇上的異常反應,於安明白了幾分,臉色煞白,一腳踢到七喜身上:這些事情為什么沒有稟告我

七喜忍著疼,亟亟說:奴才沒當這是什么重要事情,那些刺客都用斗篷遮得嚴嚴實實,黑夜里,又有濃煙,當時還一直流淚,奴才分不清誰是誰,也沒有看清是誰丟我們調料。

於安喝道:滾下去

他從懷里掏出幾個荷包遞給劉弗陵,聲音抖著:皇,皇上,聽負責審口供的下屬回報,那個關在地牢里的刺客是是個女子。奴才真是蠢材,看到荷包上的刺綉都壓根沒有往那方面想,雖的確很難把雲歌姑娘和刺客聯系起來,可奴才真是蠢材於安啪、啪甩了自己兩個耳光,皇上,雲歌姑娘只怕在地牢里。

劉弗陵拿過荷包,瞟到一個荷包上精工綉著朵朵逍遙的白雲,心驟然一縮。

把荷包湊到鼻端聞了下,各種調料的味道。

有幾個女子貼身攜帶的荷包不裝香料,反倒裝著調料他緊緊攥著荷包,啞著聲音說:你還在等什么

於安再不敢遲疑,立即在前面跑著領路。

為了防止犯人逃跑,通向地牢的樓梯修得十分狹窄蜿蜒。

因在地下,終年不見陽光,通風又不好,潮濕陰冷的地牢內彌漫著一股酸腐的味道。

劉弗陵每走一步都只覺心一縮。

雲歌,雲歌,我竟然把你關在了這樣的地方

竟然是我讓你重傷

從昨夜到現在,整整一天,任由你躺在這里等待死亡

劉弗陵你究竟在做什么

於安近乎蚊鳴地說:因為想拿口供,命大夫來看過,處理過傷口,關在最好的牢房里,還專門拿了氈墊

於安越解釋,越沒有力氣。當看到最好的牢房里,受著特殊照顧的人時,立即閉上了嘴巴。

一條粗甸氈里裹著一個毫無生氣的女子。

烏發散亂地拖在泥中,面容慘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

劉弗陵跪在了她身旁,冰冷的手拂上她的面頰。

滾燙的面容不是不是冰冷

幸虧不是冰冷

可竟然是滾燙

雲歌雲歌

摸過她的脖子間,雖沒有找到發繩,可那個竹哨卻是舊識。

劉弗陵大慟,將雲歌小心翼翼地擁入懷中,一如小時候。

雲歌一只腳的鞋子已被鮮血浸透,而另一只腳的鞋子不知去了何處,只一截滿是污泥的纖足掩在稻草中。

劉弗陵用袖去擦,血色泥污卻怎么都擦不干凈。

天山雪駝上,小女孩笑靨如花。

雪白的纖足,半趿著珍珠綉鞋,在綠羅裙下一盪一盪。

他握著竹哨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太過用力,竹哨嵌進手掌中,指縫間透出了血色。

雲歌雲歌

九年後,我們居然是這樣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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