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20.落子勿言悔(2 / 2)

雲中歌小說 桐華 3348 字 2021-01-03

他又換了個方向,走了幾步,發覺是去過千百次的椒房殿,雖然已是一座空殿,他心頭仍是一陣厭惡,轉身就離開。

劉詢左看右看,竟然不知道該去哪里。未央宮,未央宮說什么長樂未央這么多的宮殿,竟然連一座能讓他平靜踏實地休息一會兒的宮殿都找不到。

不知不覺中,他走出了未央宮。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商鋪的生意興旺,人們的口袋中有錢,似乎人人都在笑。田埂上,是荷鋤歸家的農人,還有牧牛歸來的牧童,用楊樹皮做的簡陋笛子吹著走調的歡樂,看到劉詢,牧童大大咧咧地騰出一只手,指指路邊,示意他讓路,劉詢也就真退讓到一邊,讓牧童和牛群先行。裊裊炊煙下,竹籬茅屋前,婦人正給雞喂最後一頓食,一邊不時地抬頭眺望著路的盡頭,查看丈夫有沒有到家,看到劉詢盯著她發呆,她本想惱火地呵斥,卻又發現他的目光似看著自己,實際眼中全是茫然,婦人以為是思家的游子,遂只扭轉了身子,匆匆進屋。

劉詢穿行過一戶戶人家,最後站在了兩處緊挨著的院落前。別家正是灶膛火旺、菜香撲鼻時,這兩個院落卻了無人影,瓦冷牆寒。

劉詢隨手一擺弄,鎖就應聲而開,他走到廚房,摸著冰冷的灶台,又去堂屋,將幾個散落在地上的竹籮撿起放好,看到屋角的蛛網,他去廚房拿了笤帚,將蛛網掃去。干著干著,他竟掃完屋梁掃窗欞,掃完窗欞又掃地,後來索性打了桶井水,拿了塊抹布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雖然多年未做,可也不覺手生,一切都很自然,似乎昨天、前天他都曾幫著妻子做過這些。

屋子里里外外都變得亮堂、干凈了,他卻仍意猶未盡,看到里屋的舊箱籠,就全部打了開來,想要整理一下。箱子大多是空的,只一個舊箱子里放了幾件舊衣服。

他隱隱約約地想起,當劉弗陵賞賜了侯府後,他讓平君准備搬家。平君連著幾案、坐榻,甚至廚房的碗碟都要帶過去,他笑著搖頭,讓她把捆好的東西全部拆開,放回原處。拆到衣服時,平君死活不肯扔,箱子里的這幾件是他隨手翻著,硬扔回箱子里,不許她帶的。

這些衣服大補丁重小補丁,你就是賞給侯府掃地的丫頭都不會有人要,你帶去做什么是你穿,還是給我穿

平君說不出話來,沒有補丁的舊衣服,她卻仍不肯放手,他也只能嘆一聲窮怕了的人,便隨她去。

劉詢隨手拿起一件舊衣服細看,是平君做給他的舊襖子,袖口一圈都是補丁。平君為了掩飾補丁,就借著花色,綉了一圈圈的山形鳥紋,兩只袖子,光他能辨別出的,就有三四種綉法。她花盡心思後,硬是用劣等的絲線描繪出了最精致的圖案,將補丁修飾得和特意的裁剪一樣。

劉詢的手指頭一點點地摩挲著袖口的刺綉,最後他忽然將襖子披在了身上,閉上了眼睛,靜靜地坐著。

何小七先前在院子外面還能聽到院子內的動靜,雖覺得聲音古怪,但在劉詢身邊多年,他已經學會少說話、少好奇。後來卻再聽不到一點聲音,他耐著性子等了很久,天色漸黑,可屋子里仍然沒動靜,他不禁擔心起來,大著膽子,跨進了院子,入眼處,吃了一驚,待從窗戶看到劉詢大夏天竟然披著個襖子,更是唬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劉詢睜開眼睛,淡淡一瞥,何小七立即軟跪在了地上:皇皇上,天天有些晚了。

劉詢靜靜站起,將身上的襖子仔細疊好,何小七想去拿,劉詢卻自己珍而重之地拿在了手里。一邊向外走,一邊吩咐:將屋子鎖好,派人看著點,還有旁邊的房子。

是要派人來定時打掃一下嗎

沉默了一會兒後響起了兩個字:不用。

何小七看著窗明幾凈的屋子,心有所悟,安靜地鎖上了院門。

劉詢沒有回宮,仍在鄉野間閑逛。看到田間地頭綠意盎然,果樹藤架花葉繁茂,家家戶戶燈光溫暖,他似微有欣悅,卻也不過一閃而逝。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月亮剛剛升起,如少女的彎眉,掛在東山頂上,帶著一股羞答答的嫵媚。田野間的蟲兒好像約好了一般,紛紛奏起了自己的樂器,此起彼伏,互相唱和。螢火蟲也打起了小燈籠,翩躚來去。

幾只螢火蟲飛過劉詢身邊,掠過劉詢眼前,他不在意地繼續走著。走著走著,他忽然停了下來,轉身向後看去。何小七立即躬身聽吩咐,劉詢卻根本沒注意他,只是打量著山坡四周,突然,他快步向一個山坡上走去,急匆匆地在山坡間的樹叢中尋覓著什么。

何小七小心翼翼地說:皇上想尋找什么奴才可以幫著一塊兒找。

劉詢聽而不聞,仍然一棵樹一棵樹地仔細查看著。然後,他站定在一棵樹前,手指撫摸著樹上的一個樹疤。他取下腰間的短劍,沿著疤痕劃了進去,一個桐油布包著的東西掉到了地上。

劉詢蹲下身子,撿起了布卷,卻沒有立即打開。他坐在了山坡上,沉默地望著遠處。

螢火蟲在荒草間,一閃一滅,時近時遠。劉詢隨手拔起地上的一根草,想著這根草若用來斗草,應該是個百勝將軍,平君若用它,雲歌肯定要被灌得大醉。他忽然覺得夜色太過寧靜、太過冷清,指尖用力,將草彈了出去,草兒平平飛出去一段後,寂寞地跌向了地上,再不會有人為了一根草而又叫又嚷、又搶又奪了。

坐了好一會兒後,他才將桐油布卷放在膝頭,打開了布卷,一條條被卷得細長的絹帕,安靜地躺在他的膝頭。

他打開了一個絹帕,上面空白無一字。他笑了起來,這個應該是他自己的了。

下一個會是誰的

他打開絹帕後愣住。白色的絹帕上沒有一個字,也是空白。一瞬間後,他搖搖頭,扔到了一旁。兩條空白,已分不清楚哪條是孟珏的,哪條是他的。

第三條絹帕上,畫著一個神態慵懶的男子,唇畔似笑非笑,正對著看絹帕的人眨眼睛,好像在說:願望就是一個人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怎么可能寫下來讓你偷看寥寥幾筆,卻活靈活現,將一個人戲弄了他人的神情描繪得淋漓盡致。

多此一舉劉詢冷哼了一聲,將絹帕丟到了一邊。

靜看著剩下的兩個絹帕,他好一會兒都沒有動作。透過絹帕,能隱約看到娟秀的墨痕,他輕輕打開了一角,一行靈秀的字,帶著雲歌隔著時空走來。

一個綠衣女子正坐在山坡上,盈盈地笑著,一群群螢火蟲在她掌間、袖間明滅,映得她如山野精靈。她輕輕攏住一只,很小心地對它許願:曾許願雙飛她輕輕放開手掌,螢火蟲飛了出去,她仰頭望著它越飛越高。

劉詢漸漸走近她,就要聽清楚她的願望,可忽然間,他停了下來,凝視著她眉目間的溫暖,不想再去驚擾她了他深嘆了口氣,將雲歌的絹帕合上,輕輕放在了一邊,低頭看著手中的最後一條絹帕,只覺得心跳加速,身體僵硬,一動都不能動。

那個鼻頭凍得通紅的丫頭怯生生地從遠處走來,身影漸漸長高,羞怯少了,潑辣多了,見到他們也不再躲閃,反倒仰著頭,昂然而過,辮梢的兩朵小紅花隨著嘎吱嘎吱晃悠著的扁擔一甩一甩的,但她的好強、潑辣下,藏著的依然是一顆自卑、羞怯的心。

他笑著搖頭,她以為自己很精明,其實又蠢又笨,什么都不懂,她怎么能那么笨呢她的笨放縱出了他的笨

我們究竟誰更笨

老天給了緣,讓他和她幼年時就相識,這個緣給得慷慨到奢侈,毗鄰而居,朝夕相處,抬頭不見低頭見。可他覺得她像白水野菜,平凡煙火下是尋常到乏味、不起眼到輕賤,他內心深處,隱隱渴盼著的是配得起夢中雕欄玉砌的雅致絢爛,因為遙不可及所以越發渴望。他一直以為得不到的雅致絢爛才會讓他念念不忘,卻不知道人間煙火的平實溫暖早已經刻骨銘心。

他只要輕輕一伸手,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接住老天給的緣,將它變作此生此世的分。可是他忙於在雕欄玉砌中追逐,太害怕一個不留神就會再次跌人平乏的人間煙火中,根本沒精力,也不想回頭去伸手。

究竟是誰傻

平君,好像是我更傻一些。

這些話,你能聽到嗎也許,你根本就不願聽了,也早就不關心了。他笑得好似身子都直不起來,手中緊抓著絹帕,臉貼在舊棉襖上,幾滴水痕在棉襖的刺綉上淡淡洇開。

螢火蟲,打燈籠,飛到西,飛到東,飛上妹妹薄羅衣。

螢火蟲,打燈籠,飛得高,飛得低,飛得哥哥騎大馬。

騎大馬,馱妹妹,東街游,西市逛,買個胭脂送妹妹。

一個小女孩哼著歌謠從草叢里鑽了出來,她身後一個男孩子正在捉螢火蟲。小女孩猛地看到坐在地上的劉詢,嚇了一跳,歌聲也停住,小男孩卻只是大大咧咧地瞟了劉詢一眼,就依舊去追螢火蟲。

小女孩好奇地看著劉詢,看到他想打開絹帕,卻又緩緩地合上。她探著腦袋,湊到劉詢身邊問:叔叔,這上面是什么

劉詢看著她辮子上的紅花,柔聲說:是一個人的心願。

是你的親人嗎你為什么不看你看了就可以幫她實現心願,她一定很開心。小女孩興奮起來。

劉詢沒有說話,只是將絹帕小心地收進了懷里。他的余生已經沒有什么可期盼的,唯有這個絹帕上的東西是未知的,他需要留給自己一些期盼,似乎她和他之間沒有結束,仍在進行,仍有未知和期盼。

小女孩見劉詢不理她,悶悶地撅起了嘴。劉詢看到她的樣子,心中一陣溫軟的牽動,輕聲說:我做錯了很多事情,她已經生氣了。

啊你是不是很後悔

劉詢頷了下首。

小女孩很同情地嘆氣,支著下巴說:因為我偷糖吃,我娘也生我的氣了,可是我不後悔因為我早知道娘若知道了我不聽話肯定會生氣的,可是那個糖真的很好吃,我就是想吃呀所以即使再來一次,我仍然會去偷吃。小女孩忽閃著大眼睛問,你呢如果再來一次,那些錯事你會不做嗎

劉詢愕然。

喂問你話呢如果再來一次

遠處的男孩不耐煩地叫:野丫頭,你還去不去捉螢火蟲求著我來,自己卻偷懶,我回家了

小女孩再顧不上劉詢,忙跑去追男孩,兩個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草叢中。

天上星羅密布,地上螢火閃爍,晚風陣陣清涼,劉詢沉默地站了起來,向山下走去。在他身後,四條白色的絹帕散落在碧綠的草地上,一陣風過,將絹帕從草地上卷起,仿似搖曳無依的落花,飄飄盪盪地散向高空,飛向遠處,漸漸墜入了漆黑的夜色,再不可尋覓。

如今的他,天涯海角,什么都可以追尋到,卻唯有失落的往事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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