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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魂記 木石64 1619 字 2021-01-03

這天晚上,我自然又失眠了,想到我的初戀情人,現在竟然就近在眼前,但又遠在天邊,心頭那種疼痛的感覺,久久不去。當年,我們短暫的相愛,給我感受到多么強烈的幸福!然後,她突然離我而去,給我留下了深重的傷痛,使我許多年都無法從失戀的悲傷中恢復過來,多少個夜晚,我就像現在一樣,無法入眠,眼淚常常沾濕枕頭。她的突然離去,也給我留下一個謎團,一個我總想解開而無法解開的謎團,我也常常幻想著她在某個地方,和我一樣在失眠,在思念我。這種失戀其實最傷人。

我們短暫的相愛,發生在我十四五歲時,也就是我現在的年齡,許多人這期間產生的初戀,早已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淡忘,也不會對後來的生活帶來陰影,但我的這次初戀,卻給我留下了永恆的創傷。很重要的原因是,我真正愛上她,也許要早得多,也許已經有好幾年了。

但更可能的,是因為自己的心智不成熟,用現在的話來說,是情商太低。有時我在想,也許我從來就沒有真正足夠成熟過,我知道我內心的傷痕久久不能淡去,並非因為這次初戀有什么特別的驚天動地,而是我過於耽於幻想,不肯讓自己從中出來,或者說過於喜歡品味失戀帶來的哀傷,我是愛上了這種感覺,等我猛然發現我應該面對生活的時候,我已經無力自拔,她的倩影竟然夜夜出現在我的夢中,向我微笑,讓我著迷,讓我夢醒淚流滿面。

我家住在一個貧窮的小弄堂里,奇特的是我們對面就是有錢人家的別墅式的住宅,我們甚至共用一條弄堂,只是在弄堂的中間有一堵高達兩米的圍牆,分開了貧富兩個世界。他們的弄堂有五六米寬,我們的只有不足三米。

我家住在二樓前樓,從窗戶能夠看到對面的漂亮住宅,我大概天生是屬於有小資情調的人,我父母都沒有文化,我父親掃盲班畢業,我母親連掃盲班都沒有畢業。家里除了學校發的書,從未見過其它書。

我一直對對面的生活十分羨慕,我知道主要不是因為他們吃好穿好,而是因為他們有我所不能理解的音樂之類的東西,他們很少把窗簾拉開,我無法窺視他們的生活,但窗簾卻無法擋住音樂,從我家對面的小樓里常常傳出鋼琴聲,我不知道什么曲子,我只知道動聽,讓我幼小的靈魂發抖,我經常趴在窗戶上,眼睛凝望著對面嚴絲合縫的窗簾,聽著窗戶里飄出的音樂,眼淚會不知不覺流下來,那時候我還不到十歲。

而我聽得最多的就是《夢幻曲》--當然這到後來才知道。彈琴的就是萬瑤,我偶爾見過她,她因為好奇,有時會拉開窗簾的一角,向我們這邊望過來,我第一次看見她的小臉從窗簾的一角露出來,內心充滿震驚,不相信世上會有這么清麗脫俗的女孩,她的氣質和我們弄堂里的女孩截然不同,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而那個世界,就是我向往的世界。從那以後,我再也無法對身邊的女孩有一絲一毫的關注,相比之下,她們是如此的粗俗啊。

但她只在窗戶停留極短的時刻,顯然是怕父母罵她,我曾經看到女人--她的母親吧,很生氣地把窗簾拉上,窗簾後還傳來了低低的訓斥聲。

盡管這樣,她還是會偷偷拉開窗簾,好奇地望過來,我雖出生在窮人家,相貌卻不差,尤其是我的眼睛,因為我對世界的好奇,我的內心比我同年齡的孩子豐富,這都流露在我的眼睛里。她雖然從沒有正眼看過我,但我知道她明白我在看她,也願意我看她。

從我看到她那一剎那,我知道我已經愛上了她,並且會愛她一輩子。當然如果沒有後面的故事,這種愛只會是虛幻的彩虹,她會在我的一生中留下最美麗的色彩,會使我在一生中對美念念不忘,但卻不會影響我的日常生活。

可在我十歲那年,世界變了,文革開始了!對我們而言,最大的變化是圍牆拆了,弄堂一下子變成十來米寬,簡直成了我們弄堂里野小子的天下,我們都玩瘋了,而對面卻靜悄悄的,從來沒有人出來玩。他們甚至不再從這兒的門進出,而從後門進出,我原以為可以經常看見女孩的夢想破滅了。

但這樣的寧靜只維持了幾個月,他們被抄家了!房子被占據了!我們弄堂里好幾戶特別困難的住戶搬進了我夢寐以求的房子!我以前心里有時怨恨父母不夠富有,不能讓我過像對面這樣的生活,而我現在又怨恨父母不夠貧窮,失去了搬進對面的機會!

她家,原住著三層的小樓,現在二樓三樓被沒收,只住著底下一層。而搬進去的有我的同學,外號小癩痢,為此我想方設法和他做了好朋友,主要是提供給他作業抄,有時甚至幫他抄,反正那時的作業之少,現在的學生能氣死過去。

我就經常去她家--現在是小癩痢家玩,地上地板,牆上有護牆板,反正在我那時看來,簡直像皇宮,何況里面住著真正的公主!我十分嫉妒小癩痢。我每次去他家,總留心一樓的情形,可那里竟然一點聲音也沒有,都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在,但晚上窗簾後的燈光昭示,他們依然住在里面。但鋼琴聲已經聽不見,據說,鋼琴也被沒收了。我想念鋼琴聲,聽到它,就知道她在那兒,可現在我都不知道她在不在。據小癩痢說,那女孩現在不住這了,住親戚家去了,也不知道他哪來的消息,但女孩不住這兒,是肯定的事實。為此,我早早地在內心就恨這個文化大革命。

就這樣過了兩年,她的身影逐漸淡去。雖然在臨睡前的夢幻編織中,她依然是我故事中永恆的公主,但那也如真正的故事中的公主,如白雪公主一般,我們雖然向往她,熱愛她,但絕不會為她去發瘋,決不會因為她而有失戀的痛苦感覺。是的,如果我們從此不再相見,我絕不會對她刻骨銘心。

可意外的事情又發生了,想不到我進中學的第一天,就和她重新相逢。文革中,中學一律按戶口就近入學,她家的特權已經不在,不能隨心所欲挑選學校,像她當年上小學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