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長門燈暗(1 / 2)

洛都北宮。永安宮外。

突如其來的驚呼聲如同海嘯,翻滾著往四面八方擴散開來。巍峨的瓊玉闕樓上方,一具穿著袞服的屍身雙手扶著欄桿,兀自傲然挺著胸膛,鮮血噴泉般從斷頸中噴出。那顆戴著天子冕旒的頭顱,此時正被人提在手中,冕延前方用白玉珠串成的垂旒亂糟糟絞在一起,搖晃著不斷淌下血滴,如同一只血腥的玩具。

秦檜提著劉建的首級,沿闕樓的牆面一路滑下。另一方向,吳三桂背著長矛逆勢而上。

兩人錯身相過時,秦檜傳聲道:「人在上面。」

吳三桂笑道:「瓮中捉鱉。」

秦檜叮囑道:「當心狗急跳牆。」

「省的。」

當秦檜落到地面,闕樓下方翹首以盼的軍士立刻爆發出一片巨大的歡呼聲。

金蜜鏑走馬上前,接過首級,仔細看過,然後摘下天子冕旒,將劉建的頭顱高高舉起。

四周歡聲雷動,平叛軍士氣如虹。

親眼目睹了「天子」被一劍斬首的一幕,原本還抱著一絲幻想,在宮中頑抗的亂軍瞬間被打回原形。那些劉建用重金召募來的家奴、門客,投誠來的內侍、軍士,冀圖成為從龍功臣的野心家們,此時都仿佛被滾水澆到的螞蟻,轟然作了鳥獸散,爭相往宮外逃命。跑不掉的紛紛丟下兵刃,跪地求饒。

當吳三桂攀上闕樓,這座片刻前劉建還聲稱能堅守逾月,固若金湯的要地,已經完全沉浸在一片絕望的氣氛中。原本用來抵御外敵而拿石料封死的闕樓,如今成為一座墳墓,將劉建的追隨者們徹底封死在內,外面的亂軍還可以逃走,他們連逃跑都成為奢望。

那位無頭的「天子」倒在一旁,無論他生前如何囂張狂妄,此時只是一具卑微而骯臟的屍體。

劉建宣稱的兩百名死士,三個雇佣兵團,只是大言吹噓。闕樓內實有護衛不過二十余人,都是劉建從江都王邸帶來的親信。其余還有一些內侍、宮人,以及幾名阿附劉建的官員、士人,此時如同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見吳三桂翻身躍過欄桿,那些護衛下意識地舉起長矛,但他們眼中已經沒有任何戰意,只剩下驚惶和對死亡的恐懼。

「將軍來得正好!」死寂中傳來一聲充滿驚喜之意的高呼,緊接著一名身著綉衣的官員大步流星地出來,滿面堆歡地高聲叫道:「卑職奉太後之命!已然擒下逆賊劉建的家眷!」

說著他威風凜凜地一擺手,一名妖嬈少婦被人綁著推了過來。

此時的太子妃成光再沒有以往的風光,她金釵滑脫,鬢腳散亂,高髻歪到一邊,玉容毫無血色。口中塞著一團麻布,雙手被繩子捆住,扯在身前,華服撕開半邊,狼狽不堪。

「此乃建逆之妻成氏!在下暗中謀劃,一舉擒下此婦!不料天軍神勇無敵,萬軍之中斬殺建逆!果然是天佑炎漢!金車騎運籌帷幄,神機妙算!跳踉丑類,轉瞬即滅!哈哈哈哈!」

吳三桂咧嘴笑道:「我認得你,江綉使。」

江充笑聲一滯。

「你是太後的親信,呂巨君的心腹,」吳三桂毫不客氣地說道:「呂巨君事敗,轉投劉建;董卓勢大,改投董卓;這會兒劉建沒了,又上趕著抱金車騎的大腿,嘖嘖嘖,這般的見風使舵,讓我用哪只眼睛看你?」

吳三桂一邊說,一邊摘下背後的長矛,在空中一掄,發出沉悶的風聲。

江充臉色發白,顫聲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你不能殺我……」

吳三桂奇道:「我干嘛要殺你?倒是這兩位——」他長矛一抖,指向那兩名壯漢,「晴州來的吧?」

兩人放開成光,攤開雙手,表示並無惡意。其中一人說道:「這位兄台,兄弟們做的是賣命的生意,和閣下往日無仇,近日無怨。」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另一人啞著嗓子道:「大伙兒井水不犯河水。閣下以為如何?」

「江湖事,江湖了!」吳三桂豪氣地說道:「把人放下。你們滾吧。」

兩人把成光往前一推,縱身往後躍去,在欄桿上略一抱拳,然後並肩躍下。

吳三桂一揮長矛,「都滾吧!」

剩下的護衛面面相覷,他們可沒有那么好的身手,能從十幾丈高的闕樓上一躍而下。

「蠢!」吳三桂道:「往下面跑啊!別說你們不知道這下面有暗道。」

那些護衛互相看了一眼,然後一哄而散。

江充也想跑,卻發出一聲慘叫。

吳三桂橫身一矛,刺穿了江充的大腿,就像釘一只蒼蠅一樣,將他釘在木柱上,揶揄道:「沒看見那伙太監都沒動嗎?下面有個屁的暗道!你能往哪兒跑?省些力氣,老實待著吧。」

江充放聲慘叫,被吳三桂反手一個耳光,抽得暈了過去。

成光瞪大眼睛,她嘴里塞著麻布,說不出話來,只能用綁在一起的雙手在身前勉強比劃著,拼命打著手勢。

吳三桂目光閃了幾下,回了一個手勢,然後伸手扶她起身。

成光大喜過望。各方在洛都勾心斗角,彼此的底細都摸得七七八八。吳三桂是那位程少主的得力臂助,自然躲不過她們的眼睛。吳三桂與秦會之一樣,出自殤侯門下,別人也許不知道,但在巫宗內部並不是秘密。問題是巫毒二宗向來不睦,巫宗沒少給殤侯下絆子,毒宗那位紫姑娘更是在洛都周邊大開殺戒,惹得教尊不得不親自發話,與對方休戰談和。成光絕望之際亮出身份,沒想到他竟然認下同門。

絕處逢生,成光感激不盡,剛遞出左手,放在吳三桂手中,就聽見「格」的一聲輕響,手指被拽得脫臼。接著吳三桂雙手齊出,使出分筋錯骨手。一連串密集的脆響在他掌下響起,眨眼之間,就將成光的指、肘、肩、膝、踝……所有能夠摘脫的關節全部摘掉,最後抬手捏著她的下巴一扯一扭,將她下頜拽脫。手法干凈利落,節奏分明,又快又准。

轉瞬間,成光就像一只被人扯壞的木偶,關節不自然地扭曲著,再沒有任何掙扎的余地。

看著吳三桂微微吐了口氣,露出滿意的神情,成光才突然意識到,就如吳三桂的身份在自己眼里不是秘密一樣,自己的身份在他眼里也不是秘密。劉建授首之後,他仍然冒險攀上闕樓,就是沖著自己來的。

「別太看得起自己。」吳三桂大義凜然地說道:「我是來給主公爭功的!這回我家主公立下的討賊第一功,誰都搶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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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長秋宮外。

呼喊聲由遠而近,像海嘯一樣從永安宮方向傳來。從玄武門進入南宮,然後是建德殿、宣德殿……

涼州軍的士卒將賈文和與定陶王團團護住,董卓手提短戟,立在前方。

賈文和對遠處的驚呼聲充耳不聞,他將定陶王挾在臂間,生銹的錯刀抵在小兒幼嫩的脖頸中,雖然胸襟上吐滿了鮮血,卻神情自若,就像一名超凡脫俗的棋手,面對棋局,胸有成竹。

程宗揚雙手握緊刀柄,往前踏了一步。

「且請閣下留步。」賈文和從容說道:「我有寸鐵,亦可殺人。」

程宗揚寒聲道:「一介稚子,你也下得去手?」

「受國不祥,是為天下主。欲得天下,些許風險自當難免。」

程宗揚死死盯著這位董卓麾下名列第一的謀士。六朝智謀之士,自己已經見過不少,可是像他這樣,大庭廣眾之下毫不猶豫能把一個幼兒當成人質的家伙,自己還是頭一回見。這種事,奸臣兄背地里也許能干得出來,但公開干多少會有些不自然,哪里會像他一樣從容?

一個修為平平的文士,卻能在兩軍陣前劫走自己手中最要緊的關鍵人物,靠的就是這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毒辣與狠絕。

「姆娘……」定陶王啼哭著,朝阮香凝伸出手。

賈文和提氣揚聲,「定陶王在此!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郭解道:「我方才那一掌未曾留手,你經脈已斷,若不及時救治,只怕活不了多久了。」

「我信。郭大俠千金一諾,向不虛言。」賈文和提起錯刀,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鮮血,笑道:「既然賈某已然時辰不多,諸位可要快一些了。」

他手剛一抬起,王孟就像獵豹一樣縱身躍起,長劍直刺賈文和咽喉。

程宗揚正要趁機出手,眼前忽然一花,一個人影截住了王孟。

董卓身軀肥壯得猶如肉山,動作卻極為敏捷。他閃身封住王孟的去路,短戟一遞,用戟鉤絞住劍身,接著反手一擰,剛猛無鑄的勁力狂涌而出,將那柄精鋼打制的長劍絞成數段。

董卓揮戟將王孟震飛,大笑道:「小家伙,你還嫩了點。」

王孟踉蹌著退了幾步,劍身崩碎的反震之力使他手臂一陣劇痛,胸中氣血翻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再看手中,只剩下一截斷劍。

郭解抬掌托住他的後背,幫他化去力道,王孟吐出一口氣,氣血漸平。

賈文和道:「這位不知名的好漢,趁著郭大俠和我說話時候偷襲,是在打你們郭大俠的臉嗎?」

郭解道:「小兒輩無知,孟浪了。」

郭解雖然不介意,王孟卻像是被人抽了一記耳光,臉上斗然漲紅。他抬起左手,斷劍寒光一閃,斬下左手食指,然後將斷指拋了過去,叫道:「我的不是!給你賠罪!」

「是條漢子!」董卓大笑道:「小家伙身手還成,就是這劍太不濟事。改日老夫送你一把好劍!」

賈文和重新把錯刀放回定陶王脖頸上。定陶王哭聲剛停頓了片刻,這會兒小嘴一扁,又要哭出來。

阮香凝蹲下身,焦急地望著他的眼睛,擺著雙手道:「不要哭,不要哭。」

在她的竭力安撫下,定陶王抽泣聲漸漸停止。

賈文和勉力提起聲音,「賈某不才,敢請太後出來一見。不然,大伙就一拍兩散。」

程宗揚臉色陰沉。假若呂雉在長秋宮露面,局勢必然再起波瀾。以賈文和的奸詐,天知道會有什么後果。最壞的局面,莫過於呂雉和定陶王全都落入董卓手中,那大家都可以洗洗睡了。

小紫眨了眨眼睛,「太後在劉建手里啊。難道他前面傳的是偽詔嗎?」

「十息。請太後出面。」賈文和沒打算跟她饒舌,手中的錯刀又緊了一分,幾乎割破定陶王的皮膚,微笑道:「還有皇後殿下,也請一見。」

這個條件一出,程宗揚反倒輕松下來。這中間的變故實在太過蹊蹺,以賈文和的智商恐怕也想不到,長秋宮里倒是有太後,皇後卻不見蹤影。他想見太後還有得商量,皇後是徹底沒指望了,反正都完不成,也不用再琢磨什么。

「我乃鴻臚寺大行令。」程宗揚擺出官員的架勢,沉聲道:「皇後殿下因天子駕崩,憂思成疾,如今抱病卧榻,無法面見外臣。」

「事關江山社稷,只能請皇後殿下支撐病體,辛苦一番。」

程宗揚板著臉道:「國事要緊,殿下的鳳體也要緊。不若請董將軍移步,入宮覲見。」

董卓大笑道:「有何不可?」

「請恕將軍甲胄在身,難以行禮。」賈文和打斷他,「還是請皇後移駕。」

董卓皺了皺眉頭。自己入宮見駕,理所當然,硬逼著皇後出面,豈是人臣之禮?

賈文和面帶苦笑,他何嘗不知此節?只是眼下實在顧不得了,失了臉面,總比丟了性命好。

程宗揚打定主意,以拖待變,自然不肯讓步。

就在雙方僵持中,遠處的驚呼聲越來越近。忽然間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趙充國渾身是血,如同魔神一樣策馬奔來。他一手高高舉起,提著一顆頭顱,一邊縱馬疾馳,一邊放聲吼道:「逆賊劉建!已然伏誅!」

他手中那顆頭顱因為失血而變得慘白,但臉上仍然殘留著一絲猙獰與瘋狂混雜的笑意,正是三日前在崇德殿登基的那位「天子」,江都王太子劉建。

程宗揚臉色終於恢復正常,他長呼了一口氣,狠狠攥了把拳頭。趙飛燕陷身秘境,定陶王落入賈文和手中,自己手里的兩張王牌全部落空,他都已經准備要跑路了。誰知道峰回路轉,生死關頭,劉建居然先一步進了鬼門關。

「建逆伏誅!叛軍已平!」緊跟著趙充國,傳訊的軍士紛至沓來,甚至還有幾名北宮內侍夾雜其中,他們邊奔邊喊,將消息四處傳開。

程宗揚目光一閃,看到人群中的秦檜和單超,不由大喜過望。

秦檜躍下馬,拱手道:「幸不辱命。」

程宗揚笑得嘴巴都合不攏,「真是劉建?不會弄錯吧?」

單超一邊咳嗽,一邊嘶啞著聲音笑道:「秦先生手刃建逆,豈會有錯?建逆的隨從、家眷盡被鎖拿,如今都押在永安宮內。」

得到單超親口證實,程宗揚徹底放下心來。

劉建一死,勝敗立分。偽天子已然授首,董卓這一仗不用打就一敗塗地。大功告成,局面已定,他就不信那個賈文和還能翻出浪花來……吧?

「老董!」趙充國叫道:「停手吧!大伙不用再打了!」

董卓臉上的肥肉抖了幾下,回頭看了賈文和一眼。

賈文和笑容愈發苦澀。劉建這頭豬,活著坑人,死了更坑人。這一把真把大家都坑苦了。

兵甲聲響,華雄帶著部下匆忙趕回。只看他的臉色,就知道局面已經無可挽回。

牛輔從馬上探身過來,低聲道:「趁金車騎尚未回師,先殺出去!」

董卓濃密的劍髯微微一緊,然後揮起短戟,「兒郎們!隨我回涼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