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鳳棲梧枝(1 / 2)

程宗揚吐了口泥土,咬牙切齒地爬了起來。自己觸到機關時,正趴著挖掘,這下直接摔了個狗吃屎。

等看清周圍的景物,程宗揚頓時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眼前雲霧繚繞,居然是置身於一處懸崖之上,只差了少許,就會一頭栽下去。他連忙往後退開,誰知腳下一軟,踩到一具軟軟的身體。

「死丫頭,你沒事……」程宗揚剛說了一半,便閉上嘴巴。

身後一個披著黑袍的女子,卻是呂雉,其余無論小紫還是雲丹琉、卓雲君、阮香琳,此時都不見蹤影。

自己挖洞的時候,堂堂漢國太後像個做苦力的女奴一樣,給自己傳送泥土,結果傳送之後,自己和呂雉被送到一處,其他人天各一方,天知道被傳送到什么位置。

呂雉身邊丟著那塊白色的長條石,背面那個笑臉正對著自己哈哈大笑,似乎在嘲笑自己的狼狽。

程宗揚有心把它砸了,可上面的字跡是岳鳥人留下的,四哥五哥他們不知道寶貝成什么樣呢。有心再尿一泡吧,可這會兒心有余而尿不足。

「你去尿!」

呂雉面露羞怒,「有死而已!」

「你沒搞錯吧?說好的我放呂不疑一條生路,你給我為奴為婢。讓你尿你就老實去尿,再啰嗦,我讓你當著我的面尿出來。」

呂雉漲紅了臉,最後還是拖起石頭,繞到樹後。

等呂雉紅著臉出來,程宗揚道:「你尿到衣服上了。」

呂雉連忙扭頭去看,程宗揚哈哈大笑。

小小的搞了個惡作劇,程宗揚心情好了許多,「把石頭拿好,這是開門的要緊物件,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能丟了。」

呂雉扭頭不語。

「這邊走。」程宗揚說著當先往懸崖下方攀去。

呂雉遲疑了一下,「不是應該先去會合嗎?」

「下邊有條河。」程宗揚道:「我身上都是泥,你袖子上手上沾的尿,還不去洗洗?」

河水清澈見底,細長的水草像貼在河底一樣,柔順得宛如絲綢。天高地曠,四野無人,就算脫了衣服裸奔也無人理會。但有趙飛燕的前車之鑒,兩人都不敢多加逗留,只草草洗過,便即離開。

山野無路,兩人沿著河畔行走,周圍巨大的樹木垂下長長的藤蔓,交織成一片綠色的大網。遠在北方的洛都地下出現類似熱帶的景象,程宗揚已經是見怪不怪,呂雉卻是頭一回目睹,一路上頻頻注目。

「你的比目魚珠能感應到嗎?」

呂雉搖了搖頭。

程宗揚斥道:「要你有什么用!」

呂雉垂頭不語。

忽然頭頂一聲微響,呂雉抬頭去看,只見一條長蛇橫空飛來,它肋骨張開,將圓長的身體撐成扁平,借助空氣的流動,在空中滑翔,長長的蛇尾擺動著,往她的脖頸纏來。

本能的恐懼使呂雉手指幾乎僵住,眼看蛇身就要盤到身上,刀光一閃,將蛇身砍成數截。

「沒用的東西!走前面去!」

呂雉驚魂甫定,「這是什么東西?」

「飛蛇,你沒見過?」程宗揚一邊走一邊隨口說道:「這東西在南荒那邊多的是,一點都不稀奇。你不會連南荒都不知道吧?」

「我母親是羽族。」

「羽族的老家雖然在南方,但跟南荒不是一個地方。在南荒,蘑菇能長到房子那么大,河里有會飛的魚,還有一種草,聽到歌聲就會跳舞……」

南荒之行顯然給程宗揚留下極深刻的記憶,這時回想起來,不由自主地越說越多。

聽著他的敘說,呂雉想起小時母親給她講過的故鄉,皎潔的月光下,羽人張開潔白的羽翼,在充滿花香的夜風中自由翱翔……

「綳」的一聲,耳邊一聲低嘯,呂雉從回憶中驚醒,揚起帶水的衣袖,將一支箭矢揮開。

箭矢射在樹上,「奪」的一聲,入木數寸,短小的箭桿大半都射進樹中,只露出一截木制的箭羽。

程宗揚一把扯住呂雉,掠到樹後。

林中靜悄悄的,偷襲的箭手並沒有現身。

「軍爺!饒命啊!」

呂雉抬頭看了程宗揚一眼,他故意捏著嗓子,裝出一副公鴨嗓,這種音調自己倒是聽熟的,宮里的太監大都是這種不男不女的嗓音。

程宗揚捏著嗓子叫道:「我姓張,叫張惲,是建太子的手下!不小心誤入寶地,請軍爺高高手,給條活路啊。」

呂雉疑惑地看著他。程宗揚在她耳邊道:「是漢軍的制式弩。躲到這里來,九成都是劉建的人。」

呂雉沉默片刻,最後忍不住道:「幾個尋常的庸手,殺光他們便是,何必作態?」

程宗揚翻了個白眼,「光殺人就能解決問題嗎?就算要殺,也得先摸清底細再殺吧。」

林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地響動,有人從林中出來,喊道:「宮里來的太監?跟你一起的是誰?」

「是路上遇見的宮女。」

「是你的相好吧!」那人說完,旁邊響起幾聲怪笑。

那人叫道:「我問你,你老實說清楚——什么時候進來的?」

「剛來沒多久。」

「外面現在是什么情形?」

「建太子大獲全勝,已經當了天子!」

幾人立刻騷動起來,有人叫道:「羽林軍都入宮了,建太子還能打贏?」

「那都是老黃歷了。」程宗揚道:「建太子挾持太後,逼羽林軍退兵,接著把霍子孟、金蜜鏑的家都抄了!兩人的腦袋如今都掛在玄武門外的闕樓上。還有大司馬呂冀,也被抄家問斬!洛都人都說,建太子是聖天子再世!」

「真的!?」那人又驚又喜,「你出來說話!」

程宗揚弓著腰從樹後出來,所幸他沒有留須,不然當場就要穿幫。至於他身上的衣物,換的正好是宮里的內侍衣袍,倒沒有露出什么破綻。

面前五名軍士站成扇形,三人持弩,兩人捉刀,戒備地盯著他們。程宗揚留意打量,持弩的三人穿著武庫中取來的精制鐵甲,應該是劉建的親信一系。另外兩人一個穿著北軍制式的皮甲,多半是北軍的殘余,另一個只有腰甲,大概是召募的武者。劉建的手下來源混雜,王邸原有的軍士,暗中豢養的私兵、劉氏宗親的家奴、臨時召募的亡命徒,還有各方倒戈的軍士、宮衛……只怕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看到程宗揚的模樣,眾人神情微松,「還穿著冬衣——真是剛進來的?」

程宗揚陪笑道:「可不是嘛。誰知道里面這么暖和?」

「那個宮女呢?也出來!」

呂雉站在程宗揚身後,微低著頭,垂手不語。

其中一個說道:「能把我的箭拍開,這宮女可不簡單。」

為首的軍士道:「是你自己射偏了吧?」

「我看得真真的,就是她拍開的!」

「弩矢才幾寸長,她能拍到?魏將軍都沒這本事。」

程宗揚陪笑道:「軍爺說得對,她就是個宮中灑掃的侍女,哪兒有這本事?方才是不小心跘了一下,手正好抬起來,看著跟拍到了一樣。」

「我就說嘛。」為首的軍士抬了抬下巴,「你,怎么進來的?」

「建太子登基,聽說有手下不小心陷身秘境,派我們來接大家回去受賞,一道享受榮華富貴!」

幾人都興奮起來,「這地方能出去?」

「當然能!要不是有人出去,說里面還有不少兄弟,聖天子也不會派我們進來,對吧?」

軍士眼神不善地看了呂雉一眼。

程宗揚連忙道:「她也是失陷的,剛才在路上遇見。」

「你說你是建太子的身邊人?」

「我本來是宮里的,前幾天剛投誠聖上。」

那軍士嘟囔道:「我說呢,看著有點面生……你們別動,我們商量商量。」

幾人湊到一起嘀咕幾句,然後收起刀弩,為首的軍士走過來道:「實話告訴你,跟我們一起的,還有一位魏將軍。他這會兒去逮只兔子,人沒在。張公公,我們一塊兒去見將軍。」

「是,是,是。」

「你過來。」為首的軍士叫來那名只配了腰甲的雜兵,讓他在前面帶路。自己與其余三人將兩人圍在中間。

路上問起封賞,程宗揚信口開河,聲稱有功的軍士,個個都是重賞,光是列侯就封了十幾個。新天子抄了一大堆權貴的家,手里有的是錢,金山銀海的大把封賞,只要他們出去,都少不了一份重賞。

「襄邑侯府也被抄了?」

「可不是嘛!要不說新天子聖明呢,吩咐抄家的軍爺們,府中財物,任其自取。前去抄家的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發了大財!」

聽到同袍們把襄邑侯的家產全瓜分了,幾名軍士呼吸都不由粗了幾分。誰不知道呂氏富可敵國,襄邑侯府更是奢華到了極點。如果不是自己聽信魏將軍的鬼話,跑路跑到這鬼地方,眼下早就成了腰纏萬貫的富家翁。

幾人聽得入迷,不知不覺都湊到那位宮里來的使節身邊,聽他吹噓。

程宗揚道:「還有田地,聖上把襄邑侯的苑林全都分了,功臣一人百頃!」

眾人齊齊倒吸了口涼氣。百頃田地,這下發家可發大了。

有人問道:「襄邑侯的老婆呢?」

眾人哄笑起來,「你這潑漢,想什么呢?」

「想想怎么了?那個襄城君,我以前當值的時候遠遠見過兩次,生得那個妖嬈。要是我去抄家,非摟著那美人兒在她的象牙榻上快活一番。」

「比你禍害的那個宮女還漂亮?」

「你們在宮里就沒禍害?老大別說老二!」

「還襄城君,你怎么不說你還想摟太後呢?」

「失勢的太後不如雞,這會兒指不定怎么著呢。」

「你們不知道吧?建太子起事之前,就私下跟太子妃說過,等拿下太後,要把宮里的人都叫來,讓她當眾唱後庭花開香滿院……」

眾人一陣怪笑。

呂雉臉色鐵青。劉建此前竭力討好自己,誰知他心思如此齷齪!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把他下獄處死!

為首的軍士道:「少說幾句!」

劉建手下都是一幫召募來的烏合之眾,軍紀什么的都是不存在的,何況大家都是跑路的,彼此也不熟。有人當即反唇相譏,「姓魏的摟著那小宮女快活,我們過過嘴癮都不行?」

程宗揚心里一動,「什么小宮女?」

「宮里的逃奴,被我們撞上了。姓魏的追了一整天還沒逮到。」

「屁!他是怕咱們撿便宜,專門把咱們打發開,好吃獨食。嘿,讓他撞上那些獸蠻人才好呢。」

程宗揚道:「那宮女長得什么樣?」

眾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後那個見過孫壽的軍士道:「我瞧著吧,比襄城君還美上一點。」

「她在什么地方?」

「就在前面。姓魏的帶著兩個心腹,把她堵在谷里了。」

「咦?」有人猛然醒覺,「這位公公,你嗓音怎么變了?」

「哦,忘了裝了。」程宗揚摸清底細,懶得再跟他們啰嗦,拔刀一記橫掃千軍,殺氣狂涌而出。周圍三名軍士魂飛魄散,來不及躲避就被齊齊攔腰斬斷,只有一名軍士離得遠了些,未被刀鋒波及。但他剛跑出兩步,就被一根玉簪射穿後腦,當場斃命。

僅剩那名雜兵在前帶路,聽到動靜,他回頭張望了一眼,拔腿似乎想逃,已經被程宗揚攔住。他一邊後退,一邊用變調的聲音央求道:「公公饒命,小的安安分分,什么都沒做過……」

程宗揚皺起眉頭,劉建手下這幫敗類全都不是什么好鳥,有殺錯無放過,冤枉就冤枉了。不過剛才連殺四人,死氣進入丹田,帶來隱隱的脹痛感,讓他心頭警鈴大作。為自己的小命著想,不如留他一命。

程宗揚收起刀,「先饒你一命,前面帶路。」

呂雉瞥了他一眼,雖然沒說什么,但眼中滿滿的,都是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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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間一條狹長的山谷,兩旁的峭壁如同刀斧劈成,上面寸草不生,險峻無比。抬頭望時,高聳的危崖仿佛隨時都會倒覆過來,令人心頭發沉。

不過置身其中的魏疾此時很快活。他可不是蒼鷺那種不識相的蠢貨。精通兵法又如何?自己隨手一招撤兵,就把他治得死死的。等看到苗頭不對,自己更是殺伐果決,沒有半點遲疑就遠颺千里。這不,蒼鷺都涼透了,自己還好端端的。

魏疾臨走時想著撈一把,帶了幾名鐵桿潛往增喜觀,結果不知怎么被送到這里來。好在這趟也沒白來,居然遇到一個稀世絕色。魏疾色心大起,唯一的麻煩是那小美女靈巧得很,而且還有一點點遁影移形的法術,竟然讓自己生生追了一整天。

幸好老天開眼,這小美女自己把自己給送到了絕地里面。整條山谷只有一個出口,三面都是懸崖,進了里頭,這小美女就是籠中之鳥,插翅難飛。

魏疾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慢悠悠拉開長弓,一邊眯起一只眼睛,往山崖上瞄去,貪婪地看著上面那個嬌美的身影。

趙合德身子緊貼著崖壁,站在離地面將近十丈的高處。她腳下只有一塊突起的石棱,勉強能夠放下一只腳,她甚至不得不斜著身,用手指攀住崖壁上方一道裂隙,才能站穩。

趙合德全靠著出自太乙真宗,又被卓雲君強化過的遁形術,才能屢屢逃過魏疾的魔掌,憑借山崖上細小的突起一路攀到此處,可現在她已經無路可去。離自己最近的落腳點遠在三丈開外,可她奔逃多時,早已經精疲力竭,本來就不多的真氣幾乎耗盡,此時站在這里,已經用了莫大的毅力。

往下看去,少女一陣眩暈,她連忙閉上眼睛,胸口不停起伏。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近得仿佛觸手可及。絕望中,她不由想起姊姊,想起姓程的他,想起那座夢幻般華美的宮殿,還有黑暗中的殊死搏殺和無邊無際的鮮血。

她一直都羨慕姊姊,羨慕她的幸運,羨慕她的錦衣玉食,羨慕她的尊貴和所受的寵愛。然而直到親身經歷之後,她才了解到,那些奢華和風光的背後隱藏著多少血腥的殺戮,令人作嘔的陰謀和無法想像的邪惡。

她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懷念自己那處位於陋巷的舊居,懷念自己脾氣不好,但還是撫養她們長大的養父,懷念那時清貧卻沒有風波的生活。她甚至懷念起在上清觀的日子,自己沉浸在道教經卷里,身邊還有明師的指點,生活寧靜而又平和。可自己那時滿心煎熬,白白浪費了那些難得的光陰……

「小妞,看箭!」

魏疾一聲大喝,接著風聲響起,趙合德閉上眼睛,便是被人一箭射死也就罷了。只是以後再也見不到姊姊,還有……

生死關頭,趙合德忽然間想起那個血腥與淫靡交織的夜晚,自己蜷縮在那人懷中,被他的手掌在身上撫摸的感覺……

胸口突然一痛,趙合德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誰知長箭竟然沒有射穿衣服,就被彈開。

山崖下傳來一陣充滿猥褻意味的怪笑,趙合德睜開眼睛,才發現那人射來的不是長箭,而是一根樹枝。

「本將軍箭法准不准?」魏疾淫笑道:「小美女,捂好下邊!下一箭可要射你的小妹妹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