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心里咯噔一聲,「這么巧?」
「誰說不是呢。五歲那年,我有次去廚房偷東西吃。聽到廚娘說小姐又鬧笑話了,居然說我們活在一個球上,球的另一邊還有人——那不掉下去了?」
袁天罡捏住鼻梁,喃喃道:「直到那天我才能確認,我腦子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夢中的臆想。也是直到那天,我才開始分清真實和夢境。」
程宗揚忍不住道:「你們不會是熟人吧?居然穿到一塊兒去了?」
「不知道。」
「你沒去找她?畢竟是小姐,隨便賞你一點,你也不會整天餓肚子了。」
「我倒是想過。可是沒過多久,她就被老爺送廟里了。」
「廟里?」
「小姐總是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在外面都傳成笑話了。我聽到廚娘說話的第二天,有個番僧上門,說小姐有魔症,會妨礙家人,要送到廟里修行,才能化解災厄。」
「她同意了嗎?」
「哪里由得了她?小姐那年大概十七八歲,因為是庶出的,親娘死得早,再加上外間風評不好,也沒許下親事。老爺就把她送給番僧帶走了。」
「後來呢?」
事隔多年,袁老人眼角仍然抽動了一下,「死了。」
程宗揚沉默半晌,「真倒霉。」
「是啊。被人喝了腦漿,頭骨制成法器,那么漂亮的人皮被人一點一點剝下來,當作畫布……」
程宗揚瞳孔猛然收緊。
「那些番僧笑眯眯的,背底里都是妖魔。」袁天罡道:「從那之後,我就沒敢吐露過一個字。」
「你怎么知道?」
「我去廟里見到的。算我運氣好,沒人理會我這個小狗崽子。」
「他們……」
「不知道。」袁天罡道:「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但我不知道他們是針對穿越者,還是偶然遇到。我不敢去問他們。」
「然後你就一直隱瞞身份?」
「我不敢顯露出任何異樣。好在我還記得一些字,就跟著少爺一起讀書,還不敢比他學得快。後來主家遭了回祿之災,庄子被大火燒為白地,我的父母也死在火中。我就離開故鄉,孑然一身,四處奔波,直到今日。」
「為什么來這里?」
「聽人說起白員外的傳說。雖然忍不住害怕,可還是想來看看。」
程宗揚深深看著他,「真的嗎?」
袁天罡不安地挪動了一下,半晌才道:「坦白地說,我有一點預知能力,能占卜自身的凶吉。」
「來留仙坪是吉?」
「別處都是死路一條。」
「誰想殺你?」
袁天罡臉上再次露出懼意,隔了一會兒道:「我不知道。自從我覺醒了預知能力,每隔不久,便會出現大凶的預兆,一邊是生,一邊是死。我不知道那人是誰,但我知道,有人一直在追殺我。」
「還有這樣的能力?那現在呢?」
袁天罡毫不猶豫地說道:「留仙坪是唯一的生路。」
「所以咱們就遇上了?」程宗揚微笑道:「這緣分,呵呵。」
袁天罡苦笑道:「我知道你不信。但至少我現在還活著。」
「別的呢?」程宗揚盯著他道:「都死了嗎?」
「我不知道。你是我遇到的唯一一個幸存的穿越者。」
程宗揚忽然道:「白員外的傳說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吧。」袁天罡道:「穿越未必假,遇狐未必真。只不過時隔百余年,其中真假已經無從考證了。」
「最後一個問題……」
程宗揚話音未落,袁天罡就如同驚弓之鳥一般,露出恐懼的表情,眼睛緊緊盯著他。
這倒霉的家伙,顯然是嚇壞了。
程宗揚無奈解釋道:「別誤會,我是說天太冷了,咱們聊完天趕緊回去,不是要滅你的口。」
袁天罡這才松了口氣,「你想問什么?」
「你是從哪年來的?」
袁天罡聽懂了,「我也說不准,好像……」他皺起眉頭,不太確定地說道:「那年太陽爆炸,地球飛走了?」
「啥?!」程宗揚當時就驚了。
袁天罡拍了拍腦袋,嘆道:「腦子里亂紛紛的,都記不清了。哦,我記得這個——」
他忽然想了起來,清了清嗓子,沉聲道:「行車不規范,親人兩行淚。」
程宗揚怔怔看著他,「你是出車禍穿過來的吧?」
袁天罡認真道:「好像是地球行車不規范出的事,當時鬧得挺大的。」
「那能不大嗎?你不會是公元三千年穿過來的吧?」
「你呢?哪年的?」
「奧運第二年。」
「啊?那咱們兩個隔得不遠啊!我記得我來的那年就是奧運。」袁天罡驚喜地說道:「上海的!二零四四年!」
程宗揚無語半晌,最後吐出一個字,「干!」
◇◇◇
客棧東院,大主灶昔名博絮絮叨叨地說道:「少主,以你的身份,何必跟那個破落戶談那么久?還又賞了他錢。那人就是個講古討飯的,一百句里不定有半句實話,當不得真。」
周飛冷著臉,沒有作聲。
大主灶還在絮叨,「出來這么久,少夫人想必掛念得緊了。眼下年關將近,還不趕緊回去,偏偏還要去找白員外的墳……」
「白員外都死了上百年了,哪兒還有墳……哎?少主,你去哪兒?」
周飛昂著頭,冷冷道:「茅房。」
客棧的茅房在院子西南角,族中隨從大都喝得爛醉,此時已經睡下,周飛也沒叫人,自己一個人出了門。他一手伸在懷中,摩挲著一只小罐子。
這罐子是他在長安城的西市好不容易買來,與當日那只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里面再沒有一個白胡子的老爺爺了。
夜深人靜,月色如霜,周飛心頭同樣涼冰冰的,一片陰冷。
不小心遺失了小罐子還在其次,要命的是自己去了太泉古陣之後,不知為何突然有了難言之隱……
周飛鑽進茅房,解下腰帶掛在脖子後面,然後蹲在坑上,雙拳握緊。
他並沒有便意,只是不想跟大主灶待在一起,尤其是聽見他口中提到的少夫人。
離開太泉古陣之後,他便在廣源行的搓合下,與黎錦香成親。
這也是噩夢的開始。
正如廣源行說的那樣,黎錦香是一個完美的妻子,可正是因為太完美了,他才寧可在寒冬臘月,年關將近的時節,遠遠離開長安城,來到這處山間小鎮。
每次看到妻子的笑臉,他都心如刀割,甚至有種狂躁的沖動,想要親手掐死她。掐死她,就沒有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了。
他沒有動手的唯一原因,是自己的妻子似乎還不知道那個無法啟齒的秘密,也許知道了,但不知道它究竟意味著什么。
大主灶抱怨不該去找白員外的墳,那是因為他根本體會不到自己的痛苦。再荒誕不經的傳說,再扭曲誇張的謠言,只要有一點希望,哪怕再虛無縹緲,他都要緊緊抓住。
周飛咬緊牙關,一拳擂在牆上。潮濕而簡陋的土牆被拳風搗碎,無聲無息地切開一個拳洞。自己一個傲骨錚錚的大好男兒,居然……
難以啟齒!
周飛拔出拳頭,就在這時,他看到自己永生難忘的一幕。
茅房外面是一間柴房,一處堆著木柴,四面漏風的棚子。為了過冬,里面積滿了木柴,足有一人多高,地上灑落著掉落的麥秸和乾枯的枝葉。地面凝著一層厚厚的寒霜,潮濕而又冰冷。
然而此時,一雙雪白的玉足正踩在上面。
那雙腳沒有穿鞋子,赤裸著踩在污泥上,腳掌白軟而又柔潤,纖美的足弓,精致的腳踝,光潔的小腿……每一寸每一分,都完美得如同夢幻一般不真實。
周飛像被吸引一樣湊近拳洞,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就像是害怕把眼前的夢幻吹跑一樣。
那女子被柴堆遮住,只能看到半邊身子。時值深冬,寒意侵人,她卻只穿了一條紅羅肚兜,赤裸著雪玉般的手臂和玉腿。
漆黑的夜色下,那具凸凹有致的玉體仿佛在發光一樣,白膩晶瑩。她柔頸昂起,一點紅唇猶如丹塗,挽好的鬟髻軟軟歪在一邊,流露出萬種風情。
她勉強踮著腳尖,從柴堆上方吃力地抽出木柴,雙眉顰緊,眉眼間帶著濃濃的哀怨。帶著樹皮的木柴被她玉臂抱在胸前,那對高聳的乳峰柔軟得仿佛春水一般,在羅衣下微微顫動著,盪漾出豐腴的肉感。在她揚起的皓腕上,赫然戴著幾只嵌滿寶石的金鐲,金光閃閃,貴氣逼人。周飛失神地望著柴房。他並不是沒有見過美女,自己的妻子就有著過人的美貌。可眼前的女子美得分外不同,即使神情幽怨,依然流露出入骨的嬌態,尤其是她眼角那抹妖嬈的嬌媚,讓周飛心頭都戰栗起來。滴水成冰的寒夜,一名貴婦卻光著腳,半裸著被趕到柴房取柴,這樣的遭遇讓周飛心都抽疼起來。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名女子,心頭陣陣翻騰。
忽然那女子轉過身,剎那間,周飛渾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凍結了。
那女子身後赫然挑著一條銀白色的狐尾,那條狐尾足有半人多長,毛絨絨地從她身後挑起,在那只水蜜桃般的雪臀上搖曳著,妖異而又媚艷。沒等周飛看清楚,她整個人就一閃而逝,消失在柴堆後。
周飛兩耳「嗡嗡」直響,凝結的血液仿佛一下涌到頭頂,整個人就像喝醉一樣,陣陣眩暈。
他清醒過來,人已經風一般沖出茅房,闖入四面漏風的柴棚。
方才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柴房中空盪盪的,只是空氣中還殘留著一股令人心神恍惚的香氣。
周飛原地轉了一圈,然後往通向柴房的一處角門沖去。
剛一靠近,身前猛然多了一個人影。那人黑衣黑冠,臉色慘白得跟鬼一樣。他雙手攏在袖中,面對強大無比的周族少主,非但絲毫不讓,反而挺胸凸腹,一副「有種你來打我」的欠揍模樣。
周飛心頭像火燒一樣,兩眼通紅,毫不含糊地施出一記撩陰腿。那人不閃不避,「篷」的一聲悶響,正中襠部。
周飛怔了一下,便看到那人雙手從袖中伸出,一手扣住他的下巴,一手掐住他的脖頸,往後一擰。
周飛脖頸被扭到背後,幾乎能看到自己的屁股。
那人斜著眼睛,似乎在奇怪他居然是狼顧之相。緊接著那雙手一錯,一上一下,用力分開,像是要把他腦袋掰下來。
周飛渾身打了個冷戰,那人手掌冰涼,就像死人一樣。他脖頸一扭,從那人手中掙脫,然後屈膝一提,重重撞在那人腹下。
腹下是人體要害,無論男女受此重擊,都有性命之憂,可那人連受兩擊,依然面不改色,反而扎了個馬步,硬將他這一膝頂了回來,接著一拳轟出,正中周飛小腹。
周飛猝不及防之下,丹田幾乎被這一拳轟碎,險些閉過氣去。他踉蹌著往後退去,然後腿一軟,半跪在地。
黑衣人從袖中抽一根鐵尺,「啪啪啪!」朝自己襠中一連抽了數記,然後陰森森笑著,慢慢伸出舌頭。
眼看著那條鮮紅的舌頭越來越長,越來越長,一直垂到胸口……周飛終於從撞見狐仙的瘋狂念頭中清醒過來。
黑色的衣冠,慘白的面孔,恐怖的長舌,冰冷的溫度,非人的身體……
周飛咽下喉頭的鮮血,一手提著褲子,慢慢向後退去,然後一頭鑽進茅房,抓起掉落的衣帶,風一樣掠回客房。
昔名博已經睡下,聞聲坐起,「怎么了?」
周飛臉色時青時白,一幅驚魂未定的模樣,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有鬼!」
昔名博揉了揉老眼,「鬼?」
「無常……黑無常……」說完,周飛打了個哆嗦,渾身戰栗起來,牙關格格作響。
「索命的?」昔名博像中箭的兔子一樣,一骨碌爬了起來,「快走!」
他麻利地卷起鋪蓋、行李,卻見自家少主一動不動,臉色也恢復了正常。
「怕什么。」周飛握緊雙拳,冷漠地開口,「我把它打跑了。」
「啊!」昔名博張大嘴巴。
「睡了。」周飛抖開被子,蒙頭蓋上。
被褥都帶著深冬的寒意,周飛閉上眼,眼前卻浮現出一個妖媚的身影。接著一條狐尾漫天揚起,占據了整個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