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雁塔題名(1 / 2)

紫雲樓內,幾名請來助興的教坊女子在席間淺吟低唱,那幫公子少年飛觴傳飲,酒興正酣。

程宗揚與李炎一同下樓,他主動向王顯打了個招呼,為自己這個不速之客唐突了主人的酒宴告罪,然後稱有事在身,先行告辭。

這位程侯如此客氣,王顯自然連聲謙讓,親自送兩人下樓。

李炎道:「我剛聽他們在說什么好馬?」

王顯笑道:「正是程侯那匹名駒,神駿非凡,世間少有。」

「那匹赤紅馬是你的?」李炎當即道:「賣不賣?」

「要是我的就送你了,」程宗揚攤了攤手,「可惜是借的。」

「借誰的?」

「一個天策府新生……」

程宗揚還未說完,李炎便恍然道:「原來是他啊。」

「你知道?」

「漢國呂氏後族,我能不知道嗎?剛來就捶了王忠嗣那小子一頓。嘖嘖,剛走個姓霍的禍害,又鑽出來一個。」

「王忠嗣……」程宗揚想了想那家伙滿臉須髯的模樣,就算說他四十也有人信,「不小了吧?」

「就比我大兩歲。他爹戰死疆場,打小就在宮里,跟我們一塊兒長大的。讓漢國一個小毛孩子揍成這樣……嘖嘖嘖嘖,我明兒個得去啐他,把我們大唐的臉面都丟盡了!」

三人說著,下了殿前的長階,隨從牽馬過來,三人正待上馬,忽然旁邊傳來一聲驚叫。

三人循聲望去,只見階旁停著一輛豪華的四輪馬車,車身微微搖晃,似乎有人在里面掙扎。接著車簾被人扯開,一名衣衫不整的少女勉強探出半邊身子,凄聲叫道:「救命啊……」

程宗揚愕然道:「這是那個——小環?」

一只大手從車中伸出,扯住小環的衣襟,「嗤喇」一聲撕開。然後另一只手捂住少女的嘴巴,把她拖進車內。

程宗揚向吳三桂使了個眼色,吳三桂正要拔步上前,李炎已經喝道:「哪里來的畜生!做什么呢?」

話一出口,車後坐著的幾名漢子同時站起身,為首一個臉上帶著一道恐怖的疤痕,從左眉到右顴骨,皮肉翻卷,骨骼凹陷,傷勢再重數分,足以將他的頭顱劈成兩半。幾人默不作聲,但渾身殺氣逼人,連車前的馭馬都不由偏了偏腦袋,不安地挪動四蹄。

王顯看到車上的標記,揚聲道:「里面可是樂公子?我王顯啊!」

車內靜了片刻,然後樂從訓掀開車簾,從車上躍下,向三人抱了抱拳,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見過江王殿下、程侯、王兄。」

沒等李炎開口,王顯便搶先搖頭笑道:「好你個樂大少,又喝多了吧?這位是我專門請來的教坊舞伎,可不是做那種營生的。」

樂從訓皺了皺眉,「教坊的官伎不做這種營生?」

「娼女才是賣身的,官伎賣藝不賣身。」王顯拍著他的肩膀道:「若是你情我願,自是好說,用強可是不成的,樂老弟。」

說話間,小環一手掩著衣襟,跌跌撞撞地下了馬車,猶豫了一下,跑到王顯身後躲起來。那位程公子她雖然認識,但不知身家高低,只當是個外地富商。王顯是今日做東的主家,又是長安有名的豪門公子,這會兒還幫她說話,自然躲到王顯身後才放心。

樂從訓臉色變了變,沉聲道:「受教了。」

說罷抱拳向李炎施了一禮,「在下告辭。」接著扭頭便走。

樂從訓的一眾隨從紛紛上前,跟隨主人的車馬奔出紫雲樓。

王顯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句:「村牛!」然後道:「讓殿下見笑了,這些藩鎮子弟在地方上威風慣了,不懂長安的規矩。」

「剛才那些就是魏博的牙兵?」李炎冷笑一聲,「夠威風夠煞氣。」

小環原本被邀來跳她拿手的《甘泉舞》,不意被樂從訓強行擄到車上,欲圖不軌。她竭力掙扎下,身子被抓傷了好幾處,尤其是頸中直到下巴,被抓出一道血痕,方才只顧著害怕,這會兒痛得直掉眼淚。

傷成這樣,舞是跳不成了,王顯只好讓家奴帶她先下去休息。

程宗揚見小環傷處破了皮,萬一處置不當,只怕臉上會留下疤痕。他示意義姁留下來,幫小環治療傷勢,一邊給她暗暗使了個眼色,讓她借機打聽潘金蓮的下落。

李炎沒理會這些瑣事,區區一個樂從訓,更不放在心上。他一邊翻身上馬,一邊道:「程侯去哪里?」

程宗揚笑道:「這會兒已經宵禁,我可沒有樂少那么大的面子,能拿來當路條使,只能跟著殿下走了。」

「反正順路,我送你得了。」

袁天罡在後面咳了一聲。

程宗揚道:「方才在上面看到大雁塔燈火輝煌,我倒想去大慈恩寺看看。」

李炎臉色僵了一下,然後笑道:「正好我也有日子沒去過了——咱們就夜訪大雁塔!」

◇◇◇

長安城宵禁雖嚴,但此時有江王殿下親自帶隊,一行人全無顧忌,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縱馬狂奔,小半個時辰便趕到晉昌坊。

幾名江王宅的少年躍馬上前,揮著馬鞭將坊門打得一片山響,呼喝著叫坊卒打開坊門。

袁天罡趁這個機會解說道:「大慈恩寺占了晉昌坊的東半坊,共有十八院,近兩千間房舍。寺內重樓復殿,虹梁藻井,玉階金環,並極殊麗……」

程宗揚直接把袁天罡口中那些華麗誇張的形容詞過濾掉,只留下數字,半坊之地,差不多是一百萬平方米——這比故宮還大出一半!

大興善寺雖然獨占靖善坊一坊,但靖善坊屬於對著皇城的小坊,單純從面積而論,兩者不相上下。十八院,兩千僧舍,少說也有三五千名僧人,加上城中的信眾,大慈恩寺的規模和影響力可想而知。

一進坊門,便聞到濃濃的香火氣息。晉昌坊內除了獨占東半邊的大慈恩寺,西南、西北還有楚國、凈住兩座寺廟,使得整個晉昌坊如同一方佛國。此時雖是夜間,但坊內到處點著長明的石燈,星星點點,不計其數。

大慈恩寺的山門是一座三重飛檐,五門六柱的琉璃白玉牌坊,正中的券門下方是一條漢白玉鋪設而成的御道。以李炎的放誕豪爽,不拘小節,也不敢走這條御道,只從旁邊的券門穿過。

巍峨的寺門下方懸掛著一面黑底金字的巨匾,上書「敕造大慈恩寺」六個大字,每個字都近一人高。階前的廣場上樹立著三根高大的旗桿,上面的旗幡在夜風中招展搖動,夜色中只能看到幡下低垂的旄旒。

李炎與他的父兄一樣,性喜游獵,對馬球、角抵更是熱衷,身邊時常有十余名少年作為玩伴和出行的隨從。那些少年砸坊門時氣勢洶洶,這會兒到了大慈恩寺門前,一個個都老實下來。

一名少年遠遠就翻身下馬,一路小跑來到旁邊的側門,叫起值夜的僧人,先道了聲「打攪」,然後才說明來意。

那僧人進去復命,不多時,側門洞開,一名中年僧人快步迎出,合什說道:「貧僧凈空,拜見江王殿下。」

「大和尚你好啊。窺基大師可在?」

「大師夜誦經卷,方才睡下。貧僧已經命人前去通傳。」

「不必打擾大師了。」李炎跳下馬,「今晚無事,我就是過來玩玩。」

凈空是大慈恩寺迎客院的香主,平日迎來送往,精通世故,對唐國一眾貴人了如指掌。這位江王殿下除了玩耍,就是整日與道門的牛鼻子們廝混,熱衷於道門的飛升之術,從沒聽說過他禮過什么佛,敬過什么香。好端端的深夜來此,委實令人莫名其妙。

凈空心下起疑,面上卻不露半分,恭恭敬敬地施禮道:「殿下請。」

凈空將眾人迎進門,一邊揣摩李炎的來意,一邊道:「殿下可是要禮佛?敝寺新制了一批瑞香,貧僧這便讓人取來。」

李炎不在意地說道:「好久沒登大雁塔了,上塔上走走。」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凈空不動聲色,微微躬身道:「殿下,這邊請。」

凈空領著一行人來到正院,一迭聲命座下的小沙彌奉上香茶、果品,一邊歉然道:「倉促間招待不周,還請殿下恕罪。」

「用不著費事,我到塔上逛一圈就走。」李炎說著,拿起一只佛手,往身後一丟。

一名少年敏捷地躍起身,一把接在手里,笑道:「謝殿下賞賜!」引來一片小小的喝彩聲。

凈空含笑道:「殿下可是要登大雁塔?」

「怎么?不方便?」

「不敢不敢。」凈空道:「殿下稍坐,貧僧這便去取鑰匙。來人啊!」

凈空叫來兩名小沙彌,吩咐他們招待好貴客,然後向江王殿下告了罪,步履匆忙的離開。

程宗揚看著華麗的殿宇,笑道:「大慈恩寺果然氣派不凡。」

「就他們臭規矩多。」

李炎靠在椅中,將腳蹺到茶幾上,斜眼看著旁邊的小沙彌,「幾歲了?」

「回殿下,」小沙彌怯生生道:「小僧剛滿十四。」

「認識幾個字?」

「小僧不曾識字。」

「那你們怎么念經的?」

「師傅誦讀,小僧跟著背誦。」

「平常做些什么?」

「誦經、迎客。」

李炎笑道:「還有收香火錢吧?」

「是。」

程宗揚道:「打水,燒火呢?」

小沙彌道:「寺中有火工居士。」

袁天罡道:「僧人們只管清修,各種清掃、炊食之類的俗務,都是由居士打理。」

小沙彌道:「師傅說過,掘地、除草、植樹,皆為不凈業。佛門修行當摒棄俗業,方能精進。」

李炎笑著對程宗揚道:「聽到了吧?這些大大小小的和尚,莫說墾荒種田,就連燒火做飯、灑掃庭院都由信眾代勞。除了念經、拿錢,別的一概不干,過得逍遙自在,簡直是神仙日子。」

程宗揚笑道:「大慈恩寺香火旺盛,換作小寺,免不了還得沿街化緣。」

「什么化緣?就是討飯!我大唐以耕戰立國,百姓以勤勉持家,偏生這些和尚一個個舌燦蓮花,不事生產,反以乞食為榮!不服勞役,專以斂財為能!整日里口喧佛號,迷惑眾生。哼哼!」

李炎目光不善地盯著那名小沙彌,把他嚇得幾乎要哭出來。

大雁塔下。

靜室內坐著數名僧人,窺基身披僧衣,面色陰沉。

凈空道:「大師兄,江王性子峻急,只怕拖延不得。」

「區區一個李炎,有何不好打發的?」一名披著大紅袈裟,渾身珠光寶氣的僧人道:「只是他此來到底是何用意?究竟是隨性而為,還是專為塔上那個妖孽而來?」

「以江王的性子……」另一名僧人道:「若是無事,未必肯來大慈恩寺,更不會指名要登雁塔。」

「那就是為塔上那個妖孽了。」

一名布衣僧人道:「居然與十六王宅有所勾結,此事背後只怕關聯甚大。」

窺基雙掌一合,發出金石交鳴般的聲音,冷冷道:「我正愁無處下手,李炎這小子肯跳出來,倒是省事。」說著他站起身,「且待我去會會他!」

眾僧雙手合什,齊聲道:「光榮歸於佛祖。」

李炎連喝了兩盞茶,早已等得不耐煩,眼看凈空一去不回,索性也站起身,「坐得腚痛!走!我們自去塔上。等大和尚回來,讓他給我們開門。」

「殿下!殿下!」

兩名小沙彌連忙勸阻,可哪里攔得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