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九天閶闔(1 / 2)

程宗揚交待童貫沉住氣,自己反而有點沉不住氣了。謝無奕顯然有話要對自己說,能讓這么個紈絝大爺上心的事,想想也不會是小事。宋國這邊更清奇,正使居然失蹤了,剩個小太監被趕鴨子上架。

據程宗揚所知,六朝在彼此的都城都有常駐的官員,漢國也有,抵達長安時還來拜見過,只不過自己當時人還沒到,被吳三桂帶著呂奉先出面打發了。正常情況下,童貫應該跟駐地的官員溝通,而不是自己冒充正使……

程宗揚不由回頭看了童貫一眼,這小家伙,出頭的心思還真熱。

六朝使節各有席位,程宗揚剛入席坐定,拿起茶盞,便聽到門吏通傳,「昭南使節,申服君到!」

程宗揚差點兒把茶盞打翻。申服君跟自己不熟,大伙兒根本就沒見過。問題是自己跟他女兒可不陌生——申婉盈,卓雲君的親傳弟子!跟自己有過好幾腿關系那種。

不會這么巧吧?謝無奕、童貫、申服君,有的沒的全趕到一塊兒了?長安城這地面這么邪門?

程宗揚心里嘀咕著,只見一名頭戴高冠,身著烏衣的五旬老者踏進閣內。他腰間懸著一串珠玉長佩,右手扶著一柄樣式古拙的長劍,大袖飄飄,行如流雲,向眾人略一頜首,然後一言不發地入席落座。

程宗揚有些心虛地呼了口氣,幸好申服君沒帶著女兒,不然要在這里被人當場認出來,再來個當庭哭訴,恚罵自己這個負心郎,那場面可就太尷尬了。

程宗揚側了側身體,避免與申服君視線相接,接著又聽到一聲通傳,「秦國正使,中大夫徐客卿到!」

程宗揚聞聲,不由來了一絲興趣。六朝之中,自己唯一沒打過交道的,就是秦國了。他一直有些好奇,自己會不會遇見白起、商鞅、韓非、孫武這些猛人?說不定還有荊軻、聶政這些名垂後世的刺客。

程宗揚饒有興致地舉目望去,接著眼珠子險些掉出來,手里的茶盞「咣」的一聲掉在案上。

此時昂然而入的秦國正使披著一襲華麗的玄黑色羽服,頭戴著一頂翠羽冠,拿著一柄白羽扇,打扮得跟鳥人一般,烏發如墨,飄然出塵,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

問題是那張臉——居然也是自己的熟人!而且是一個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熟人!

程宗揚不知道秦國有哪些赫赫有名的傳奇人士,但眼前這位,他敢一萬個肯定,絕對不是秦國人!

那人帶著一絲矜持的笑容向眾人微微頜首施禮,到了程宗揚這邊,眼睛猛地一亮,接著又很快收斂起來,毫無異狀地從容入座,風度翩然地搖著白羽扇,看不也看這邊一眼。

看著秦國使節誇張的打扮,要不是那張臉長得一模一樣,程宗揚都不敢相信他就是蒼瀾那個面帶菜色,衣不蔽體的落魄家伙——徐君房徐大忽悠!

程宗揚使勁閉上眼睛,然後睜開,仔細看去,確定不是自己眼花了。

不會是雙胞胎吧?程宗揚正在起疑,只見他貌似無意地扯起衣袖,露出里面一抹輪廓渾圓的瑩潤晶光。

水晶球!程宗揚終於確定這家伙就是徐大忽悠本人,可怎么也不明白他為何會這么巧也在長安,又為何會變成秦國正使?

長安城這地面真是太邪了!

程宗揚一時間坐如針氈。六朝之中,除了唐國是東道主,自己身為漢使,其他四朝的使節居然或多或少都與自己有些關系……程宗揚忽然懷疑,這會不會一個專門針對自己的圈套?不然怎么會巧合到這種地步?

可若是專門為自己布個圈套,硬是牽涉到六朝正使,這背後布局的勢力得有多大?真要遇見這種對手,自己還有什么好反抗的?直接躺平挨捶好吧!

程宗揚按下一問究竟的心思,若無其事地換了茶盞,慢慢品著茶湯,等待宮門開啟的時刻。

◇◇◇

「漏止更盡!」一名吏員長聲呼道。

玉漏已盡,負責維持秩序的幾名監察御史站好位置,一眾文武官員陸續來到庭中,按照品秩高低各自站定。程宗揚作為漢國使節,位次在親王、郡王、一品官員之後,接著是二三品的官員、屬國使節和四五品的官員。五品以下就沒有資格參加朝會了。

一片衣冠煊赫中,程宗揚看到江王李炎,雙方微微頜首示意,分別入列。六朝之外,尚有一堆大唐屬國的使節,有些使者對規矩不熟,監察御史還要在旁指點,上千人的隊伍好不容易整頓完,然後由屬吏打著燈籠,步行前往丹鳳門。

五更已過,天色仍然漆黑一片,天際掛著幾顆殘星,清冽的寒風拂起衣角,寒意侵人,耳邊不時傳來環佩和步履的輕響。

行至丹鳳門,正值破曉時分,夜色退去,天際泛起蒼茫的曉色。

漏下二刻,巨大的宮門緩緩開啟。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巨大的廣場。整個廣場長一里有余,寬逾三里。筆直的御道將廣場分為兩半,龍首渠自東而西蜿蜒流過,前方是五座白玉拱橋,與丹鳳門延伸而來的五條御道相連。

正中的御道和御橋都是皇帝御用,大臣只能走兩側。與漢國出則為將,入則為相的風格不同,唐國官員更加職業化,文武涇渭分明,文臣在東,武將在西。使者們也分為兩處,漢、秦在東,晉、宋、昭南在西。

程宗揚昂首闊步,似乎與後面的徐君房素不相識。徐君房右手托在胸前,左手長袖飄舞,目不斜視,只是眼珠子不住亂轉,顯然被大明宮的規模驚到了。

御道兩邊林立著披甲執仗的翊府衛士,他們身著玄黑衣甲,猶如兩條墨線,筆直伸向廣場盡頭。廣場盡頭是一道長無邊際的宮牆,不過由於地勢的關系,那道宮牆絲毫阻擋不了視線。從御橋上望去,能看到宮牆之內,兩座精美大氣的閣樓巍然聳立,東面為鍾樓,西為鼓樓。

在鍾鼓樓之後,緊接著又是兩座規模更加龐大,裝飾更為華美的巨型閣樓,東西分別是翔鸞閣、棲鳳閣。兩閣都座落於五丈高的台基上,三面猶如刀切一般整齊,居高臨下,氣勢崢嶸。閣後兩條長長的廊橋斜著向上,與最高處的正殿相連,猶如探出的龍爪,踞伏在正殿之下。

兩座閣樓之間,便是大唐最宏偉的宮殿:含元殿。含元殿的台基同樣是五丈高,但整座含元殿位於龍首原的至高點上,比起規模驚人的翔鸞、棲鳳二閣還要高出數丈,從下方往上望去,直如天上宮闕,在破曉的天色下,散發出夢幻般的光芒。

隨著丹鳳門開啟,宮內的承天門、長樂門、永安門、嘉德門……一道道宮門陸續開啟。承天門前的翊府衛士已經換成十六衛中的左右驍衛,他們披著金燦燦的光明鎧,衣甲鮮明,手持橫刀,列好儀仗。

門外一名身著朱衣的御史長聲道:「就班!」

佩劍的官員們紛紛解下佩劍,除去靴履,從袖中取出朝笏,捧在手中,然後站好班次。御史屬吏們捧著書冊,逐一核對人員。

一些高級官員有著劍履上殿的資格,佩劍未取,不過據程宗揚所知,他們攜帶的佩劍大都是些未開鋒刃的樣子貨。

傳點完畢,天色已亮,上千名官員鴉雀無聲,整齊分為文武兩隊。

承天門前,夾階、監門兩名校尉拿著門籍,開始唱籍。

「撫王李紘。」

「在。」

最前面一名親王應聲而出,由夾階校尉象征性地在身上一拂,踏入門內。

唐國皇室特別能生,隨便拉出一位皇帝、親王,都有一堆兒子。這位撫王按輩分來算是當今唐皇李昂的爺爺輩,年紀不過是中年。

接下來爺爺叔父輩的親王還有好幾個,監門校尉唱道:「光王李怡!」

「在。」

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聞聲上前,不小心踩到袍角,跌了一跤,頭上的金冠掉落下來。

人群中發出一聲嗤笑,李炎一邊毫不客氣地奚落自家這位笨手笨腳的叔父,一邊抬腳將金冠踢了回去,

李怡雖然是叔父輩,年紀卻比唐皇李昂還小一歲,比李炎也大不了多少,他有些狼狽地撿起金冠,結果沒拿穩,又掉了一回。

人群中傳來一陣低笑,諸王同住在十六王宅中,都知道這個李怡愚笨得緊,結果元正大朝會上又出了一回丑。

「勿得君前失儀!」監察御史趕緊出聲,才把這事壓下去。

「江王李炎。」

「在!」

李炎昂然上前,踏入承天門。

「安王李溶……」

「陳王李成美……」

一眾親王陸續進入,李成美是敬宗幼子,李昂、李炎的侄兒,也是輩分最小的一位親王。再往後應該是郡王,但幾位郡王都掛著節度使的頭銜,各據一方。唯一在朝的博陸郡王李輔國又在皇帝身邊伺候,因此李成美之後,便是朝中的宰執等一品官員。

「王涯!」

「在。」

程宗揚仔細看了眼這位大唐宰相。王涯七十多歲年紀,精神倒還健旺,跟他孫子王顯長得挺像,都是上身長,下身短。

「李訓。」

「在。」

這是李植的父親,另一位宰相,看起來也是相貌堂堂。

「王鐸。」

「在。」

這位是吏部尚書,出身世家,累世富貴,舉止從容,風度翩翩。

「鄭注。」

「在。」

工部尚書,出身不怎么樣,但極擅言辭。據說跟宦官打得火熱,而且深受唐皇李昂信重。

監門校尉終於叫到自己的名字,程宗揚上前一步,與前面眾人一樣,平舉雙臂,由夾階校尉拂了拂身上,確認未攜帶犯禁物品,然後踏入門中。

巍峨的翔鸞、棲鳳二閣拔地而起,氣勢迫人,中間的含元殿高居台上,殿前垂下兩條長長的坡道,如龍垂其尾,這便是有名的龍尾道。坡道上鋪著朱紅的長毯,兩排身著黃衣,腰系烏帶的內侍抱著拂塵,立在道旁。

一眾王公大臣沿著龍尾道魚貫而上,程宗揚遠遠看到衛國公李葯師的身影,緊隨在幾名旁系親王身後。

「此乃吾隨身法寶,名曰妙法天球,尺寸之間,包羅萬象,神光開合,從不離身……」

程宗揚回頭望去,只見徐君房正托著那只水晶球侃侃而言。兩名校尉和監察御史小聲商量幾句,最後揮手放行。

程宗揚咳了一聲,略微放慢腳步。等徐君房走近,低聲道:「怎么回事?」

徐君房滿腔幽怨地說道:「還不是被你給害得?我這鴨子被趕上架,可就下不來了。」

程宗揚一頭霧水,徐君房成了秦國使節,怎么是自己害的?

這里不是談話的地方,步入承天門內,兩邊的左右驍衛換成了左右衛,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眾目睽睽之下,再多的疑問也只能先憋著。

程宗揚匆忙道:「我在宣平坊,去哪兒找你?」

「鴻臚寺驛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