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染長街(1 / 2)

元正大朝會直到未時方止,皇帝陛下啟駕,自東序門出,群臣再拜送行,然後魚貫退朝。

接下來的大宴程宗揚全無心情,段文楚也參加了朝會,只是他官職較低,這會兒才湊到程宗揚身邊,殷勤勸奉。程宗揚本來想跟謝無奕、童貫等人接接頭,有這位牛皮糖在旁,啥都別說了,只剩吃喝。

按照唐國的傳統,席間群臣以柏梁體賦詩聯句,句句用韻,各逞其才,果然文采斐然,盡顯風流。讓程宗揚沒想到的是,謝無奕這位浪盪大爺,居然詩賦頗佳,跟唐國群臣唱合得有來有往。

徐君房始終沒出來,但大忽悠人雖然不在,江湖上卻滿是他的傳說。席間除了頌聖,剩下十句倒有八句都在談論他方才的占卜。在座的都是見聞廣博之輩,什么樣的卜筮之術沒見過?可秦使這樣當庭顯露神異,卻是聞所未聞。

有人在猜測光影中的千里江山到底是大唐那處寶地,有人在談論里面的時節是來年春播,還是後年的谷雨,還有人在議論那位馮虛御風的仙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程宗揚餓了快一天,這會兒悶著頭只顧吃菜。段文楚心里暗暗嘀咕,漢使這態度……難道唐國國運昌隆,讓他不爽了?

漢使的心思他不懂,也不敢問,只能頻頻勸飲,「這屠蘇酒益氣溫陽,祛風散寒,辟邪除疫,有道是:漢使金吾千騎來,翡翠屠蘇鸚鵡杯……」

程宗揚把盞笑道:「段少卿也來一杯。」

「請!」

屠蘇酒是葯酒,味道算不上好喝,但酒液入腹,暖洋洋的,頗為舒坦。

說話間,幾名大臣執觴而來。段文楚小聲提點道:「王鐸,吏部尚書。後邊那位是鄭注,工部尚書。」

這兩個都是入朝時見過的,王鐸四十多歲年紀,為人溫文爾雅。相比之下,鄭注下巴尖尖的,顯得其貌不揚,但舉止十分干練。

程宗揚道:「鄭尚書能通過吏部考核,恐怕挺不容易吧?」

「鄭工部未經科舉,乃是幸進。」段文楚聲音壓得極低,然後道:「不過才干優長,實為能吏。」

程宗揚混了這些天的官場,總算能聽出話音來。這幫彎彎繞的家伙,要緊的不是說什么,而是沒說出來的那些。比如段文楚剛才這幾句,言外之意是鄭注出身不正,有才無德,雖然做到尚書,也稱不上能臣,頂多是個吏員。

王鐸與鄭注連袂而來,先開口的卻是鄭注,他滿面歡喜地說道:「久聞程侯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程宗揚起身笑道:「不知鄭工部聽過我什么了?」

「縱橫捭闔,只手擎天!扶朝堂於傾覆之際,拯萬民於水火之中,安漢室之天下者,程侯也!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程侯之功,黔首雖然難知,吾輩豈能裝聾作啞,不表寸心於君侯席前?」

鄭注舉杯道:「在下這杯酒非為漢天子所敬,乃為漢國億萬百姓,為六朝億萬百姓,敬謝程侯濟世之功,安民之德。」說罷雙手舉杯,一飲而盡。

有段文楚在耳旁吹風,程宗揚原本不大看得上鄭注此人,這會兒被他幾句話一說,居然連自己都有點感動了。不得不說,這位幸進的工部尚書真是好口才,不僅情真意切,而且有理有據。

程宗揚舉杯飲干。王鐸上前笑道:「程侯為天下英豪,鐸一介書生,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請。」

相比於鄭注的口舌犀利,王鐸舉止從容,言語溫文,令人如沐春風。兩人舉杯相碰,各自飲盡。

程宗揚倒是聽說王鐸最出名的有兩樁軼事,一是艷姬,二是懼內。王鐸累世富貴,家中姬妾眾多,偏偏其妻美貌無比,兼且知書達理,秉性剛強,王鐸言不能勝,行不能服,對其妻又愛又敬又懼,頗有懼內的名聲。直到其妻病逝,王鐸才大開府門,廣收美色。如今府中艷姬如雲,天下知聞,恐怕比起他這位舞陽侯也不遑多讓。

放下酒盞,程宗揚有些納悶,敬酒應該按照官職從高到低,唐國宰相有五六位,怎么不見王涯和李訓等人?

剛問了半句,段文楚打了個哈哈,「這酥酪溫軟香滑,最能解酒……」

趁著段文楚去昭南使者席間敬酒,童貫湊過來,「都去探望秦使了。秦使那件寶物……」他咂了咂舌,艷羨地說道:「出了好大的風頭。」

◇◇◇

酒宴深夜方散,幾位宰相最後還是匆匆趕來,與文武百官,各方使者舉杯同賀,不過唐皇和秦使一直沒有再露面。

不用問,李昂肯定是去接受徐大忽悠的忽悠去了。單論口才,徐君房未必及得上鄭注,但忽悠李昂這樣的小年輕,還不是手掐把攥?

程宗揚連夜上朝,又折騰了一天,騎在馬上都禁不住犯困。敖潤等人倒是歇足了精神,提燈牽馬往宣平坊行去。

同行的有宣平坊幾位鄰居,兩位尚書省的主官,嚴綬、盧鈞;一位曾經的宰相,鄭余慶;還有一位曾經封王的大將軍,高霞寓。

根據賈文和梳理的信息,這幾位鄰居也是妙人。嚴綬是正經的進士出身,累加升遷,擔任尚書左仆射。盧鈞出自五姓七家的范陽盧氏,名門出身,卻沒有考中進士,最後通過明經科出仕。他一直外地任職,官聲極佳,如今年近七十,原以為回到長安會出任宰執之職,卻只得到尚書右仆射的官職。失望之余,索性稱病閑居,不理職事。

鄭余慶同樣出自五姓七家的滎陽鄭氏,可家境清貧,曾經宴客時吩咐仆人:做菜時去毛蒸爛,別折斷脖子。客人們都以為是清蒸的鴨鵝,結果端上來一看,不過是蒸爛的葫蘆而已。爛蒸葫蘆也成為了唐國官場的一樁軼事。他倒是當過宰相,但因為不肯依附宦官,因瑣事被牽連受責,罷去相位,如今是太常寺少卿。

另一位高霞寓高大將軍更是奇葩,他原本是書生,好讀兵法,少年時投筆從戎,聽著應該是個足智多謀之輩,結果卻是有名的悍勇無謀。他在戰場上不懼矢石,勇武敢戰,在政壇上卻是膽量奇小,阿附宦官,以求自保。他出身書生,卻又看不起文士,為人粗鄙,偏偏又跟知名大家劉禹錫交好,時常詩酒往來。

唐國雖然濫封爵位,王爵到底還份量十足,這位高大將軍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運,居然也因軍功獲封郡王,但又因為運氣不好遇到兵亂,被削爵罷職,如今掛了個名義上右衛大將軍。不過近來聽說藩鎮不寧,朝廷有意起用這位素來悍勇的高大將軍。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再次走運,把王爵再撈回來。

程宗揚身為漢使,與唐國官員私下交往是大忌,因此彼此同住一坊,平常也不曾來往。此時眾人同回宣平坊,盧鈞、鄭余慶都算失意之人,兩人結伴而行。嚴綬卻是跟高霞寓一道,簇擁著一位宮中出來傳旨的內侍,一路上談笑風生。

程宗揚暗自好笑,嚴綬和高霞寓分明是巴結上幾位當權的宦官,才干平平照樣飛黃騰達。嚴、鄭兩位資歷雖老,素有清名,仍被排斥在權力的圈子之外。唐國這些宦官權勢之大,連皇權都被壓制住。李昂那個皇帝,說不定還沒有劉驁過得舒心。畢竟外戚還算得上長輩,太監算什么?家奴而已。

嚴綬等人在前,笑談聲伴著馬蹄聲隱隱傳來。那宦官道:「高將軍當日因兵亂罷職,非戰之罪。公公們說了,還是你帶兵,大伙兒才放心。」

高霞寓感激涕零,「多謝!多謝!」

嚴綬道:「公公們的意思……還是要起兵?」

「當然要起兵!吳元濟那廝驕橫不法,這回朝會你們也看見了,就進貢了幾根竹竿幾只鵝,還說是淮西特產。不打掉他的氣焰,將來四十八藩鎮有樣學樣,咱們還不得喝西北風?」

「公公說得是!」高霞寓道:「吳元濟父子兩代割據淮西,不知道積攢了多少錢財,嘖嘖……」

「老嚴,到時候你也得去。」

「我?」嚴綬囁嚅道:「我領兵只怕……」

「怕什么!」那宦官鼓動道:「這次出兵的可不光是朝廷,河北三鎮也要參戰。到時候你是三軍之主,坐鎮中軍大營就行了。」

「河北三鎮?魏博牙兵也要參戰?」高霞寓喜道:「那可是好事!」

「樂家這回不是來了嗎?那位樂公子在仇公公面前拍了胸脯,保證魏博牙兵精銳盡出,聽由朝廷調遣。老嚴,你可要想清楚了,建功立業,升官發職,可就看這一鋪了。」

忽然「噗噗」兩聲,兩盞燈籠同時熄滅。正在交談的三人一驚之下,那名宦官猛地一個鷂子翻身,鑽到馬側。

兩名隨從提著打碎的燈籠,正不知所措,身後傳來一聲大叫,「有刺客!」

獨孤謂掣刀在手,護在程宗揚身側,一邊叫道:「快躲!」

黑暗中,兩支箭矢飛出,這次的目標不再是燈籠,而是那名內侍身邊牽馬的護衛。那護衛剛拔出刀,咽喉和胸口便各中一箭,橫屍街頭。

內侍躲在馬側,尖叫道:「來人啊!快來人啊!救命啊!」

漆黑的夜色中浮現出一個魔神般的身影,那人身材高大,穿著黑衣,頭臉都被黑布包住,只露出一雙鷹隼般的眼睛。他雙臂一舉,一根鐵棍帶著沉重的風聲揮出,砸在那宦官的坐騎顱頂。

「篷」的一聲悶響,馬首像熟透的西瓜一樣爆開,血肉橫飛。

高霞寓暴喝一聲,從馬側拔出一柄手斧。「鐺」的一聲,鐵棍挑出,擊中斧刃,將高霞寓手骨幾乎震碎。

高霞寓一把拋下卷刃的手斧,撥轉馬頭,伏鞍而逃。

嚴綬身體抖得像篩糠一樣,幾乎連韁繩都牽不住。

刺客拔步上前,那根重逾百斤的粗鐵棍帶起一片風聲,在他手中猶如燈草一樣輕巧,棍尾一轉,將撲上來的隨從打得腦漿迸裂,接著去勢不停,棍首往那名宦官的頭上砸去。

那名宦官橫過佩劍,拼命擋格。「呯」的一聲,佩劍連鞘斷為兩截,鐵棍直落而下,正中腦門。那宦官的頭顱跟馬首一樣,驀然爆開,化為一團血雨。

又一股死氣匯入丹田,使程宗揚眉頭微皺。與此同時,那名刺客抬頭看來,目光與他視線一觸,露出一絲暴戾的凶光。

程宗揚握住鞍側的刀柄,肩背微微弓起。忽然「噗嗵」一聲,卻是嚴綬抖得坐不穩,從馬上跌了下來。

刺客抬腳把他踢到街邊的溝渠中,然後發出夜梟般的笑聲,狂吼道:「奉皇帝詔!盡誅閹奴!殺!」

那刺客當街暴喝,滿街散朝的官員聽得清清楚楚,不禁相顧失色。

程宗揚離刺客最近,眼見他干凈利落地擊殺數人,也不禁微微變色。不過刺客喊出來這一嗓子,可就令人玩味得緊了。看來唐國這政局,不比晉國和漢國強多少。

獨孤謂手心里滿是冷汗,自己頭一回護送漢使,居然就撞上刺客,這是什么運道?就在三年前,宰相武元衡與裴度在上朝途中遭遇刺客,武元衡當場身死,裴度也身負重傷。要是漢使再有不測……

獨孤謂心下估摸著,恐怕自己真會被送到洛都,在銅駝大街上當街問斬,好給漢國賠罪。

幸好那刺客沒有再動手,喊完之後就邁開大步,轉眼沒入黑暗,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地死屍,滿街鮮血,還有一個嚇癱了的嚴綬。

◇◇◇

元正之夜,宮中內侍遭遇刺客,喋血街頭,如此勁爆的消息,一夜之間便鬧得滿城風雨。關於皇上暗下秘旨,盡誅群宦的說法也不脛而走,傳得沸沸揚揚。

程宗揚將自己在場目睹的情形仔細說了一遍,沒有遺漏任何細節。

「賈先生,你看此事是何人所為?」

賈文和道:「藩鎮。」

程宗揚撫掌道:「我也是這么想的!那宦官極力主張對藩鎮動兵,這么巧就遇到刺客,而且不殺別人,就要他的性命。居然還嫁禍給皇帝,吳元濟這人膽子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