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集( 三 )(2 / 2)

六朝清羽記 弄玉 4162 字 2021-01-03

遠處有軍士喝道:「口令」

一個渾厚的聲音道:「盪寇。」

劉宜孫跳了起來,那個聲音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竟然是父親親自來了。他所守的位置在營寨最東側,隨時都可能受到敵寇的攻擊,父親身為軍中主將,此時前來巡寨,中軍就空虛了。

手下的軍士卻沒有他想的那么多,看到主將出現,眾人都吃了一驚,然後紛紛叫道:「將軍」

劉平一路走來,不時拍拍某個軍士的肩膀,以示鼓勵,見到傷員,還蹲下來問候幾句。劉宜孫知道父親生" >如此,他在邊軍時,就有愛兵如子的名聲。相應的,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也看得與士兵一樣,自己從來沒有因為是他的兒子而沾什么光。

劉平停下腳步,然後朝劉宜孫看來,「劉都頭,手下的兄弟怎么樣」

劉宜孫吸了口氣,「回將軍我都滿員九十三人現有六十七人其中傷員十九人,沒有一人掉隊兄弟們都是好樣的」

劉平微微頷首,然後扭頭對眾人道:「那伙殺不盡的賊寇又來了,大伙怕不怕」

軍士們參差不齊地說道:「不怕。」

劉平搖了搖頭,「害怕沒什么丟人的。不瞞你們說,我第一次上戰場,嚇得連刀都拔不出來。」

軍士們發出一片壓低的笑聲,緊張的氣氛松弛了一些。

「怕不要緊,」

劉平道:「只要記得你們是軍人,記得你們手中的刀,記得忠義報國四個字便夠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王前驅,雖死何憾」

劉宜孫生出一不祥的預感,父親這番話雖然是勉勵眾人,卻像是專說給自己聽的遺言。他不由自主地踏前一步。

劉平目光掃來,虎目流露出一絲溫情。劉宜孫定了定神,然後道:「敵寇將至,請將軍速回中軍。」

劉平還未開口,忽然一道閃電撕裂夜空,猶如一條耀目的飛龍,擊在中軍的大纛上。震耳的霹靂聲中,那桿豹尾大纛燃燒著斷成兩截,墜入雪泥。

數里外的山嶺上,一名披發的術者一手舉起銀鏡,光芒刺向濃黑的雲層。八名法師盤膝坐成一圈,手掌彼此相握。

術者腳踏北斗罡步,手掐雷訣,高聲念誦道:「雷公降現,手持神光下照地府,洞見不祥」

周圍的法師依次念道:「北、斗、神、光化、為、玄、刀」

施展雷訣的術者屈指彈出一縷銀光閃閃的細微粉末,游離在雲層中的電離子聚攏起來,在銀鏡光芒的引導下,銀蛇般擊向宋軍的中軍大帳。

簡陋的木寨中火光四起,戰馬嘶鳴聲響成一片。接著一隊軍士出現在中軍大營前方,黑色的制服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他們以十人為一排,形成一個整齊的方陣,然後同時邁步,朝中軍的木柵逼近。

在隔離木柵還有十步的位置,那些軍士同時拔出背後的長刀。他們的戰刀與另外兩個營完全不同,刀體寬度只有寸許,長度卻超過五尺,刃長三尺八寸,柄長一尺二寸,刀身修長筆直,前端五分之一的位置微微挑起一個弧線,竟然是極難使用的御林軍刀。

御林軍刀過人的長度使它兼具刀、槍的特點,但它狹長的刀身在劈刺時容易斷裂,一般軍士沒有數年的苦練,極難掌握刀法。但顯然這些敵寇不屬於此列,他們雙手握住刀柄,如林的長刀微微抬起,在接近木柵的剎那,陣列中忽然閃起雪亮的刀光,只一擊,用樹干結成的木柵便四散紛飛。

望著沉默的對手,殘存的宋軍士氣跌至低谷。幾名主將都去寨中巡視,中軍只剩一些疲兵,見狀四散逃生,中軍大營幾乎兵不血刃便即陷落。

逃奔的軍士大聲叫嚷,慌亂中,不知有多少敵寇趁機殺來,營中頓時大亂。

劉平旁邊的親兵拔出兵刃,簇擁過來,緊張地看著四周。劉平卻沒有理會中軍的亂狀,眼睛盯著柵外,瞳孔微微收縮。

電光飛舞間,映出一匹鐵黑色的戰馬。一個高大的漢子騎在馬上,鞍前橫著一桿長槊,他身軀肥壯,面容方正,眼睛卻極長,一雙眸子猶如寒星,半睜半閉間,透出懾人寒光。身上穿著黑色的軍服,肩上兩顆銀星在夜色中亮得耀眼。如果說孟非卿是一頭威猛的雄獅,他就像一頭還未睡醒的猛虎,懶散的外表下充滿可怕的危險" >。

戰馬踏著夜色緩緩行來,蹄下繚繞著淡淡的霧氣,仿佛踏霧而至。男子直起腰,提著韁繩道:「劉將軍,久違了。」

劉平眼神一厲,「天駟侯玄」

男子摘下軍帽,嫌熱似的扇著風,半是嘆息地說道:「在北方待得久了,回到南方,總有些不適應。」

說著他把軍帽扣在頭上,細長的眼睛猛然張開,厲聲喝道:「若非如此,你的捧日軍豈是我一合之敵」

聲音在夜空中遠遠傳開,猶如猛虎夜嘯,群山呼應,每個人都禁不住心頭一抖,蒙上濃重的" >影。

劉平抬手在鞍上一按,身體平飛般躍上馬背,接著摘下天鷹槍,雙腿一挾,坐騎從木柵間馳出。

劉宜孫還是頭一次聽說侯玄這個名字,劉平卻對他毫不陌生。天駟侯玄,武穆王麾下功勛最著的猛將,不僅武勇過人,而且狡計百出,沒有必勝的把握,從不輕易出動。只要他的直屬營出現在戰場,勝負已經沒有懸念。因此星月湖八駿中,天駟侯玄的名聲,還在執掌中軍的孟非卿之上。

劉平的天鷹槍長七尺六寸,槍鋒為六寸,槍鋒下有一對展翅怒飛的大鷹,以此得名。鑌鐵" >煉的槍鋒銳利之極,每次刺入人體,飛濺出來的鮮血被一雙鷹翼擋住,避免鮮血順桿流淌,浸濕雙手。數十年來,在天鷹槍下飲恨的強敵勁寇,不知凡幾。

侯玄的長槊橫在鞍前,黝黑的槊桿是用一整" >鐵樺木制成,長一丈八尺,僅槊鋒就有三尺長短,兩面開刃,挑出兩對月牙狀的彎齒,槊柄由" >到細,槊尾直徑將近三寸,後面嵌著一只長圓狀的" >鐵錘瓜。

幾乎看不清侯玄的動作,那桿大槊便來到手上,槊牙撕開空氣,迎向劉平的天鷹槍。這樣沉重之極的大槊,平常人想拿起來也非易事,在侯玄手中不但運轉如飛,而且生出諸般" >妙的變化。可以想像他當年橫槊破陣,所向披靡的雄姿。

槍槊相交,劉平的天鷹槍一瞬間化為萬點寒星,灑向侯玄頭腹要害。侯玄長槊一揮,槊鋒准確地捕捉著槍尖,接著一記平推,刺向劉平的" >口。劉平力貫雙臂,天鷹槍的鷹翼鎖住玄武槊的彎牙,硬生生將侯玄的攻勢擋住。只聽他坐騎一聲嘶鳴,鐵蹄在濕泥中劃出四道溝槽,被撞得倒退。

劉宜孫擎出佩刀,就要闖上前去,忽然一只大手按住自己的肩膀,郭遵厲聲喝道:「還不守好營寨」

說話間,一匹快馬從柵間馳出,盧政跨在鞍上,左手握住鐵脊雕弓,弓弦緊貼著手臂,他右手在箭囊中一探,取出三支鐵骨麗錐箭,接著翻腕扣在弦上,手指微抖,數點寒星朝侯玄" >去。

侯玄槊尾的錘瓜盪開,將三支利箭盡數磕飛,接著槊尾一挑,砸在天鷹槍的槍桿正中。劉平槍身彎曲,忽然甩開馬鐙,雄鷹般飛起,天鷹槍在空中劃過一道寒芒,筆直" >向侯玄額頭。

侯玄座下的戰馬人立而起,一記破月式,玄武槊仰天飛起,挑開天鷹槍,接著撕碎劉平的鐵甲,在他大腿上留下一道寸許深的傷口。劉平連眉頭也沒有動一下,侯玄的玄武槊與他的天鷹槍長了一倍有余,如果盤馬而戰,勝負不言自明。

此時趁侯玄出招的時候,劉平身形一沉,搶進玄武槊的圈內,一面從腰側拔出佩劍,劍隨人走,一劍刺進侯玄手臂。

一股鮮血從袖上濺出,在軍服上留下深色的印記。侯玄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般咧了咧嘴,那桿丈八長槊不知何時已經收回,將劉平籠罩在槊鋒的寒風內。劉平反手拔劍,卻發現劍身像是嵌在侯玄臂內一樣,紋絲不動。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劉平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自己故意露出破綻,引侯玄出槊,傷其一臂,沒想到卻是侯玄設下圈套,要取自己" >命。

「咯」的一聲震響,一柄鐵弓被槊鋒絞碎,接著鮮血淋漓飛出。劉平臉上一陣劇痛,被槊鋒擊碎骨骼,卻躲過了殺身之禍。

危急關頭,盧政用手臂擋住侯玄的槊鋒,伴隨他多年的鐵脊雕弓隨即折斷,左臂也被槊鋒切開,鮮血狂涌而出。盧政眉頭也沒皺一下,右手挺刀朝侯玄" >口劈去,已經使出同歸於盡的打法。

劉平顴骨被槊鋒擊碎,半張面孔血" >模糊。郭遵一把拽住他的背甲,將劉平搶回陣中。劉平的親兵圍攏過來,護住主將,盧政的親兵則沖上前去,試圖救下自己的都指揮使。

營寨此時一片混亂,中軍遇襲,百余名敵寇占據中軍大營,將整個營寨分割成東西兩塊。第三軍都指揮使王信極力收攏部屬,向敵寇展開反擊。但宋軍編制唯一完整的神" >營卻因夜深霧濃,無法發揮神臂弓的驚人威力。閃電狀的光芒從天而降,霹靂一聲巨響擊在柵欄上。烈火熊熊燃燒,無數人影在火焰與霧氣中奔跑、廝殺,血腥的氣息沖天而起。

劉宜孫握住父親的手掌,渾身都在顫抖。劉平半張面孔滿是鮮血,神智仍然清醒,他緊緊握了一下兒子的手,然後甩開,喝道:「郭遵」

郭遵半跪下來,「末將在」

「帶驍騎營向東潰圍,掩護王信軍明白了么」

「末將明白」

劉平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他的命令是讓郭遵在前,給王信的步卒殺出一條血路。郭遵明知道這是讓自己送死,卻毫無懼色。

郭遵拍了拍劉宜孫的肩,「小劉子啊,你眼睛可要放亮點兒。郭叔叔還指望給我燒紙呢。記住了吧」

劉宜孫喉頭哽住,片刻後叫道:「我們還有一千多人捧日軍絕不會輸」

「咋跟你爹一個" >子呢」

郭遵喝道:「劉都頭」

劉宜孫咬了咬牙,「末將在」

「第六軍都指揮使郭遵口令命都頭劉宜孫帶領部屬即刻出發,面見捧日軍右廂都指揮使石元孫,稟報我軍戰況」

說著郭遵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腳,「還不快滾」

劉宜孫轉過身,只見父親微微點頭。劉宜孫一顆心沉了下去,半晌他向父親磕了個頭,然後一抹眼淚,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郭遵扭過頭,咧嘴一笑,「老劉,我就先走一步了」

劉平雙手攏起,鄭重地施了一禮。郭遵大笑一聲,拿起鐵槍,躍上馬背,叫道:「驍騎營的兒郎們拿起軍旗,跟我上」

殘存的騎兵集合起來,跟著主將朝寨外闖去。

另一邊,侯玄長槊飛舞,將十余名親兵一一刺翻。盧政失去一臂,半身都是血污,仍然苦戰不退。侯玄單手持槊,像風車一樣猛掄下來,磕飛盧政的戰刀,接著槊鋒一沉,架在他頸中。

盧政渾身浴血," >口微微起伏,他盯著侯玄,神情由凄厲慢慢變得平靜,半晌他露出一個苦笑,「早知道會死在你手里。姓侯的,給我留個全屍。」

侯玄微微頷首,玄武槊送出寸許,切斷了他的喉嚨。

劉平的親兵簇擁著主將退回營寨,依靠七重柵欄死守,牽制敵寇的兵力。遠處的中軍大纛已經折斷,捧日軍左廂的軍旗和主將的帥旗都在烈火中燃燒,人馬的嘶鳴與哀叫響成一片。

看到占據中軍大營的敵寇不過百人,不斷有宋軍將領試圖反擊,但那些黑衣軍士長刀翻飛,單、雙手交錯握柄,利用腰背的力量輾轉連擊,刀法凌厲之極,勢如破竹地將宋軍一一擊潰。

營寨南側三十余步的位置,兩個連的星月湖軍士持矛列陣,將奔出的宋軍一一刺死。忽然一匹烈馬從霧中闖出,郭遵一手握著鐵槍,一手拿著鐵鞭,左右盤舞,一連砸斷十余" >長矛,闖進陣中。他勢若瘋虎,即使以星月湖軍士的勇悍一時也擋他不住。眼看郭遵就要帶著麾下的騎兵破陣而出,一柄濺著火焰的巨斧揮來,將他座下的烏雲蓋雪一舉斬殺。

坐騎踣地不起,郭遵躍下馬背,盤旋步戰,與王韜的焚天斧殺得難解難分。

直到崔茂的混元錘出手,合兩人之力,才擊殺這名宋軍勇將。

就在星月湖軍士全力狙擊郭遵的時候,王信已經帶著神" >營趁亂脫離戰場,靠著夜色的掩護消失在山林中。

侯玄的直屬營完全是生力軍,面對宋軍的疲兵勝負毫無懸念。他們的御林軍刀大開大闔,長刀過處,所向披靡。半個時辰後,星月湖軍士擊潰宋軍最後的反抗力量,攻滅營寨。劉平身邊的親兵無一生還,劉平本人也力戰身亡。

大霧散去,山中滿是焚燒過的殘骸和鮮血。此役捧日軍左廂第三、第六、第七軍徹底潰敗。廂都指揮使劉平以下,第六軍都指揮使盧政、第七軍都指揮使郭遵、都虞侯萬俟政一批高級將領戰死。只有第三軍都指揮使王信、都虞侯種世衡生還。三個軍六千余名宋軍一半葬身山谷,其余全部潰散。直至宋軍占領烈山一個月後,還有失散的軍士零星歸隊。

但這只是開始,更大的風波還在醞釀之中。一個月後,捧日軍前鋒潰敗的消息傳回臨安,賈師憲勃然大怒。緊接著都監黃德和遞上札子,指責廂都指揮使劉平指揮無方,輕入險境,視御賜陣圖如無物,以至中伏大敗,劉平本人更於陣前投敵。

賈師憲接到札子,親自入" >面君請罪。宋主隨即下旨,鎖拿劉平家屬入獄。

詔書傳至軍中,帶著部屬從烈山逃出的劉宜孫被解除軍職,嚴加看管。從戰場脫身的王信、種世衡聯名上書,為劉平辯誣。而張亢一言不發,著力收攏逃散的士卒。反正這些潰兵遲早也要補入其他軍隊,此時兵荒馬亂,也無人理會他的舉動。

十二月九日,小雪初晴。江面風平浪靜,一葉輕舟從江州城的水門劃出,朝對岸駛去。

程宗揚坐在船頭,一臉的郁悶。死丫頭把那只鬧鍾當成新玩具,玩得興致勃勃,連自己帶她去寧州玩也不理會。昨晚那出窩囊事,這會兒想起來心口還堵得慌。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兒,生生被一個丫頭片子給強暴了。對方" >暴的行為不僅給自己身心帶來嚴重創傷,而且連說理的地方都沒有。

這事頭一個就不能讓死丫頭知道,不然自己這輩子都要被她嘲笑。至於小狐狸他們,更是打死也不能開口。以他們對岳鳥人的忠心,九成會聯手先把自己這個受害人作掉。想來想去,要出這口惡氣,只有靠自己了。

泉賤人如果在,倒是個好幫手,可惜那賤人離得太遠,鞭長莫及。程宗揚拿起自己那只舊跡斑斑的背包,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

程宗揚嘴邊露出一絲笑意,月丫頭啊月丫頭,你不是喜歡主動嗎就讓你主動好了

渡口旁已經有人等候,見到程宗揚也不多話,只向他敬了個軍禮,隨即牽過馬匹,領著他往寧州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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