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1 / 2)

列車「光當光當」一路飛奔,坐在車廂里看著外面的景像一閃而過,久而久,眼睛容易疲勞,神情也漸漸呆滯下來。

這列車是特快,我在參加工作以前坐了不下十次火車,但乘坐特快列車的軟是第一次,但新鮮勁在我身上,來得快過去得也快。倒是蘇莉,一路上始終興勃勃,對著窗外的田野景色指手劃腳。

車窗外遠遠的天底下,出現了孤伶伶的幾座江南丘陵,哦……進入江蘇省境了。我起身,走到兩節車廂連接的空檔處,身子倚在車廂壁上,掏出手機撥通上海的姜敏家里的電話。

「啥人?」電話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尖銳得刺耳。

我猶豫了一下,開口道:「請問姜敏在嗎?」

「儂是啥人?」對方的聲音一下警惕起來,聲調高了幾度。

「我姓黃,是姜敏的朋友。」

「哦……」他很明顯地松弛下來,「儂等歇……」

我估計那可能是姜敏的弟弟,以前在大學時見過他,長得很清秀,日本卡通里白馬王子的外形。

電話里「稀里嘩啦」響了一會兒,姜敏的聲音傳了過來,聽起來很遙遠:喂,啥人?」

「是我,黃軍,我現在在去銅陵的火車上,」我說著,忽然覺得喉嚨口有些堵。

「啊……是今天走啊……,昨天晚上我還在想你什麽時候走呢?」姜敏的聲軟綿綿的,有氣無力。

「聽儂聲音不是很好嘛,怎麽啦?病啦?」

「有點感冒了,大概是…呵呵……那天……著涼了。」她暖昧地笑了一聲。

我聽了這話,想起城市酒店的那一夜:「唉,都怪我不好,太忘形了……」

「好啦好啦,我又沒有怪你,你檢討啥啊!嘿嘿嘿嘿!」她壓低了聲音笑著斷我,「不要多說那天的事兒了,我家里電話有分機的,你知道吧?呵呵…」

我訕訕地不知說點啥好,木訥地提了個話頭:「你……還是要注意自己身體……」

「哼!你就只有這一句話是吧?!」忽然姜敏惱火起來。

我愣了一秒鍾,腦筋飛速地運轉起來,猛然間懂得了她的含意。

我輕聲地對著電話,好像姜敏就站在我面前:「敏……,我想說的話不敢說口,就是怕給你壓力。」

「你再不說,再不說我就掛電話了!」姜敏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敏,我說,你用心聽好了……我愛你,我愛你,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愛上你,在千島湖的那晚上我和你之間不是愛,這我知道,那次只是性……,真的,的同事劉跟我講過你的心思……」

姜敏的呼吸在電話里粗重起來。

「可是我們離開那里的時候,當我一旦意識到我和你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到一起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愛上了你,也就在那個時刻,我才能肯定不是因為九個清晨到傍晚,我回到上海後,沒法忘記你……」

我吸了一下鼻子,鼻腔里酸溜溜的,「我不可能和你過了九天之後回到醫院,裝作沒事發生過。空閑下來,四周沒人的時候,我的思緒會自動轉回到在校里遠遠觀望你的日子,還記得你每一次熱戀又失戀的時候,我卻只能在暗地里你的憔悴心如刀絞的感覺,那時我還處於青檸檬的年紀,我自己都沒有想到這是暗戀,如果不是我們異地重逢,我和你這一輩子,誰都不會知道當你在校園優雅漫步的時候,不遠處還有一雙愛憐的眼睛在偷偷注視你,為你疼而疼,為笑而笑,因為這雙眼睛知道自己只是一只癩蛤蟆,而你是在天空中與另一只仙也好、鷺鷥也好,一同翩然起舞的天鵝……」

姜敏己經泣不成聲:「你為什麽……?你為什麽那時候不說?」

「面子……,這是面子問題,男人死要面子,呵……,算了……敏,我最近了很多,也許,錯過了十分鍾就失落了一生,我……」我的眼淚滾落了下來。

電話里,敏嚶嚶地抽泣。

「我…我們,怪誰呢?我想了很多很多,或許……得不到的才是最美好的,為美好從未被打開過,我們也就沒有親眼看著美好粉碎在我們手心里。」

「你別說了,別說了……」敏哭著阻止我,「我告訴你吧……黃軍,我這一中最美好的,就是那九天,嗚……那九天的時光,我真正覺得自己活得像個女,有人疼有人愛護,是你讓我覺得我還有女人的魅力,嗚嗚……」

「不哭啦,不哭啦…,別哭壞了身體,別忘了你還帶著我們的孩子呢……」安慰她,自己摸出手絹擦了擦眼睛。

好一會兒,姜敏才被我勸住了哭聲,慢慢平息下來。

「哎,我告訴你,寶寶現在經常踢我呢!」敏換了口氣說,話音里透出幸福女人的滿足,「有時候一腳踢過來勁頭真大,呵呵!呵呵!可能遺傳了你的腿,你以前踢足球的嘛,是吧?」

……

我和敏談起孩子,說說笑笑了半個小時,直到她父親在旁邊插話要用電話,才戀戀不舍地和她道別。

我站在車門邊上,透過車門眺望著遠山的風景,點起一支煙,噙在嘴里慢慢吸。(後來有人告訴我,當時我穿著灰黑色大衣,臉上架著金絲框眼鏡,頭發齊地從前額梳向腦後,站在窗前吸煙的姿勢簡直酷斃了。)

忽然,身後走來一個女列車員,彎著腰,拿著掃帚在我腳邊「唰唰」地掃起,我一回頭,正碰上她凶巴巴的眼光,她直起身撩了一把垂到耳旁的短發,狠地挖了我一眼,又盯了眼我手指間的香煙,面無表情地開口道:「先生,我們是無煙車廂,請不要在這里吸煙。」

我臉上一紅,大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好好,我不吸了,不了。」說著,我把半截煙丟進她左手提著的大簸笈里,狼狽不堪地走回自己的位。走過她身邊時,我無意中看了一眼她胸前的標志,「196」?我心里一,很巧,和我在學校時學號後三位數一樣。

我回到座位上坐好,蘇莉從車窗轉回頭來問:「儂去這麽長時間干什麽?」

「哦,打個電話……」我含糊地應了她一句,閉上眼不理她。

她不再多問,繼續側臉看著窗外。一會兒,她使勁推了推我,我正要進入朦,被她弄醒了,很不高興地問:「小姐,啥事體啊?」

她倒很好脾氣地問我:「肚皮餓伐?我請儂到餐車吃飯去。」

「嗯?儂也沒吃中飯啊?」我打了個哈欠,看看手表:「哦喲……快三點鍾,好啦,餐車儂是不要指望了,人家按時開飯的,過時不候的。」

蘇莉的臉馬上陰沉下來:「這怎麽辦?我從浦東家里趕過來,中飯也沒吃,不要餓死人的啊?」

我拍拍她白白的手背,安慰她:「天無絕人之路,儂出門遇到貴人啦……」起身從行李架上拿下旅行包打開,拿出一大包切片面包,還有兩罐午餐肉,放桌上。

蘇莉立刻變得眉開眼笑:「儂老早就准備好啦?」

「這是我昨天買好預防萬一的,來,和我一起吃個飽!」

我和蘇莉像兩頭餓瘋了的豬,趴在小桌上狼吞虎咽,桌上的食物一會兒就風殘雲般地消失了,剛才那個女列車員幾次走過我們身邊,不時回頭瞪著詫異的睛看著我和蘇莉的那副饞相。我收拾了空罐頭盒和面包袋子,兩個人打著飽,舒舒服服地靠在車座位上,閉起眼享受腸胃被食物撐滿的滿足感。

終於,六個小時後,火車在濃重的夜色中開進了銅陵站。

我提著包跳下車廂台階,回頭扶著蘇莉下來。女列車員站在月台上,沖著上下下的乘客粗聲大氣地比劃。我剛想邁腿走開,忽然想起什麽,又轉回身來走她。

「剛才不好意思呵,給你添麻煩了……」我一面歉意地朝她笑笑,一面摸出張醫院替我印的工作名片遞給她,「這是我的名片,以後你有空到上海來玩,管來找我……」

女列車員張口結舌地望著我,她大概沒想到我會如此表示,愣了一會兒,她起笑容:「哎呀!您真客氣呀,」地道的東北腔,不過不如趙本山的味道土,…啊,剛才沒哈、沒哈,啊…那哈?……行啊……我以後去上海找您去啊!」

「歡迎歡迎,好,我走啦,回見…」我提起包快走兩步,趕上前面的蘇莉。

蘇莉好奇地看著我:「儂去幫列車服務員多搭做啥啦?」

「嗨,儂不懂,鐵路上的人,多認識一個以後總歸有用的。」我三言兩語解了一下。

出了車站,外面有人舉著名牌等著我們,一問,知道是銅陵人民醫院行政科,大家很熱情地寒暄了幾句,上了等在一旁的面包車,喇叭一響,汽車向醫院去。

醫院給我們安排的住處比我原先預想的要好得多。

本來我認為我和蘇莉在科里算是很不得寵的小巴拉子,來到這個人生地不熟地方,人家肯給我們一個床位睡覺就算對得起我們了。沒想到,汽車載著我們行人開進了一片居民住宅樓中。

接待我們的兩位人員領著我和蘇莉下了車,逕直走進了一幢敞著大門、里面火通明的小樓。

我問走在後面一位男同志這是什麽地方,他「嘿嘿」一笑,說:「這里原來我們醫院蓋的家屬宿舍樓,前年剛蓋好上面下了通知停止福利分房,這不……辦法啦,我們就用這些空房子開了個招待所,也好掙點錢,要不然維修費都不了呀!您們二位就委屈一下吧?啊?哈哈哈哈!」

「哎……不不不,您太客氣啦,住這麽好的房子哪里委屈,讓您們太費心!」我學著老爸的腔調打著官腔客氣一番,蘇莉抿著嘴在一旁看我表演。

在門廳里登了記取了鑰匙,兩位陪著我和蘇莉走出這個門房來到另一幢樓前,登上了三樓。

這里的確是老式宿舍樓的設計,每層兩戶人家,家門相對,樓南是住家戶的間,樓北半部是上下的樓梯,樓梯走道的牆上高高地開著小小的氣窗。

開門進了房間,是一套兩室戶的房型。一間大一間小,小的一間外面還有陽,用鋁合金窗鑲玻璃封好了。

兩位接待的領我們進了房間,簡單介紹了幾句明天去醫院如何走,放下鑰匙告辭走了。剩下我和蘇莉站在房間里大眼瞪小眼地對望。

我有點窘迫,我沒想到院方會把我們安排在一套住房里,即使是分住兩間也點說不過去。我訥訥地看著手里的鑰匙,想了想對她說:「嗯……我沒想到會這樣的房子,你覺得不方便的話,我去找他們換房子,好吧?」說著,我向門走去。

「哎!」蘇莉叫住我,「算了算了,反正我和你分住兩個房間,又不是住在起。」我探頭看看兩個房間里面的陳設,果然兩邊都有一張單人床,這……這什麽設計?

蘇莉接著說:「我倒覺得你住在隔壁還好點,要不然天曉得要我和誰搭配,碰到不了解的人,我還不放心呢!算了吧,就這樣吧!」

我和她就這樣決定共處一套了。通過「拳頭、剪刀、布!」的方式,蘇莉抽了里側的小房間,我住在靠樓門的外間。

我關上我的房間門,蘇莉那邊大概也在翻箱倒包地整理衣物。

我環顧四周,房間的南牆上是幾扇大玻璃窗,四面牆壁用塗料簡單地粉刷成淡的杏色,看著蠻安詳的,有點居家的味道。靠窗戶安放著一張大寫字台,上壓著玻璃板,式樣很陳舊,四條桌子腿竟然雕成老虎腳爪的模樣,在黃色的吊下泛出優雅的褐光。我不禁心里暗暗贊嘆一聲:「好手藝!」——幾百年來,徽世世代代出好木匠。

我左手邊靠牆是一張三人大沙發,前面地上是矮矮的茶幾,右手是一張加大單人床,床上鋪著藍白格子床單,看著像是七十年代的圖案,張曼玉演的《甜蜜》里面,黎明床上鋪的就是這種。

我在房間里左看右看,總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忽然腦海中靈光一現,沒有視機和電話!

我走出來,拍了拍蘇莉的房門,她開了門,站在不太亮的燈光里看我:「啥體?」

「儂這里有電視機嗎?」

「有的呀,哦……儂那邊沒有,是吧?不要緊,等歇我收拾好了,你過來看了。」

「哦,不是的,我只是問問,看看這里到底有什麽設施?」我說著話,眼睛視著她房間里面,她這里也有寫字台,不過比我的小點,桌上放著一部白色電機,「好啦,儂收拾好了叫我一聲,一道出去尋飯吃。」

「哦,好的。」她答應一聲,關上房門。

我在房門外的走道里轉了轉,看了看廚房和廁所,果然是宿舍式樣的,只是有煤氣灶,看來未來六個月只能吃食堂了,廁所也不怎麽樣,蹲式便器,但牆安好了電熱水器,洗澡不成問題——如果不漏電的話。

我正在四處張望,蘇莉開門出來了,她看見我站在暗影里,怔了怔,兩手在前攥起了拳頭,隨即放松下來,笑嘻嘻地說:「走,我收拾好了,我們出去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