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2 / 2)

我換了衣服下樓取車,正要起步的當口,遠遠望見彭思思正走出醫院大門,晚風撩起她那件米黃色的風衣,像蝴蝶的兩翼在夜空中招展。

「思思!」我叫了一聲,趕緊擰足了油門追上去。

她站住了,回過身發現是我:「咦?你還沒走啊?」

「是啊,」我停住車子,拍了一拍後坐,「上來,我送你回家。」

她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坐上車:「照直開,到北京西路向右轉……」

「你不回自己家?」我有些意外,回頭問她。

彭思思只是搖搖頭,沒說話。

深秋的街頭行人寥落,只有明晃晃的橘黃色路燈照著空盪盪的馬路,兩輛兜客的計程車像游盪的幽魂緩緩駛過,秋風卷來,撩起地上焦黃的枯葉沙沙地掃過路面。

我的車開得很快,馬達輕快地響著,車輪簌簌轉動,不時輾過地面的坑窪蹦跳幾下,思思側身坐在車後座上,她先是抓緊我的腰帶保持身體的平衡,悠閑地交叉兩腿蹺起腳尖,鋥亮的高跟鞋在路燈下一閃一閃,隨著車子的顛簸,她乾脆伸長胳膊從前面兜住我的腰,一只冰涼的小手卻不老實地抄進我的風衣里面。

我吸了口氣收緊肚子,她察覺了,「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得了吧,你再用力吸氣也去不掉那層膘!哈哈哈哈!」她朗聲笑著,那只手隔著衣服使勁捏了我一把。

她銀鈴般的笑聲讓我不由得心里一盪,眼前立刻重現我第一天到醫院人事科報到的情景,兩、三年的時間過去了,她那活潑的個性不僅沒有絲毫改變,隨著嫁爲人婦,又增添了幾分成熟女人的開朗。

我跟著她笑了笑,忽然想到了什麽,於是轉回頭問:「哎,珠珠現在怎麽樣了?我好幾個月沒去看她。」

「好——,好極了,」思思在後面拉長了聲調回答,聽得出她有點不高興,「天天纏住你師傅,真是個小妖精,咦?」話音一轉,思思趴到我背上,探出半個身子來問,「上次在飯店里,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女的是誰?蠻漂亮的。」

我一驚:「噢,是個朋友。」

「朋友?沒這麽簡單吧,從她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倆關系不一般。」思思邊說邊捂住嘴竊笑不已。

「有啥不一般的,就是普通朋友。」我努力使自己的聲調顯得自然一些。

「瞎說!」思思攥起拳頭狠狠地捶了一下我的胸口,「你和她肯定做過那件事了,」她的腦袋又湊到我的肩頭,「有沒有?快老實交待!」

我嘿嘿幾聲算是默認:「你蠻厲害的,倒看得出?」

「呵呵!怕我了吧?」她得意極了,在後座上踢蹬了幾下小腿。

車子一晃,我趕忙重新扶正方向:「別亂動!當心摔下去,我這車不比汽車慢多少。」

「呵呵呵呵!」彭思思在後面毫無懼色地大笑:「別吹啦,你還跟汽車比?哈哈哈!」

我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又想不出話自我解嘲,只好悶著頭開車。

過了一會兒,思思用另一只手拍拍我的後背:「哎,怎麽沒聲音了?你生氣啦?」說著,她的兩條胳膊一前一後圈攏我的腰,上身斜撲在我的背上,「想你女朋友了?」

「沒、沒有,在想別的事……」一具軟綿綿的身子焐上了我的後背,熱乎乎的,在蕭索的秋風中使我渾身燥熱,往後靠了靠,和思思的身體緊緊挨在一起。

思思沒再說話,靜靜地摟著我的後腰,滾燙的臉龐貼住我的脊梁,被風吹起的頭發不時掃過我的脖頸。

「你回去吧,我到了。」幾分鍾後,思思站在路旁掠了掠鬢邊吹散的卷發。

「我想親親你。」我鼓足勇氣向她伸出手去。

「不不、不要,」她慌亂地回頭看看弄堂口的門房,「被人家看到……」她掙脫了我的胳膊,後退一步,「別讓鄰居看見……」

「好吧,」我泄了氣,縮回胳膊,「那我走了。」

思思的背影迅速隱沒在弄堂深處的黑暗中,我沮喪地嘆了口氣,撥轉車頭,向回家的路駛去。

午夜時分,我開著助動車行駛在靜謐的街上,眼看前面拐個彎就要到家了,誰知,車子的馬達一連「噗噗」幾聲,隨即熄了火。我不得不在路邊停下,心煩意亂地支起車子,一番檢查之後發現原來油箱沒汽油了。

我推著沈重的助動車,在黑咕隆咚的小巷子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嘴里惡狠狠地咒駡著,巷子一側的樓房已經拆卸了大半,遍地碎磚亂瓦,夜風嗖嗖地刮過來,薄薄的衣衫抵擋不住寒意,我不禁打了幾個冷戰。

繞過一盞明滅不定的街燈,我家的小樓就在眼前,剛走了幾步,眼前忽然閃出一高一矮兩個人影。

「誰!」我低聲喝問,伸手去摸掛在車把上的鐵鏈鎖。

「黃軍,是我……」對面一個男人說話,聲音很熟悉。

正疑惑間,那人走到昏暗的路燈下,竟然是任勇,手里提著癟癟的旅行包,旁邊跟著他的女人,我吃了一驚:「你怎麽來了?」

我望向站在一邊的潘秀麗,她神情漠然地聳聳肩,眼睛看著別處。

我把他倆領進家門,任勇頹唐地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潘秀麗遠遠地坐在角落的靠背椅里。

我倒了茶,指指放在任勇腳邊的行李問:「怎麽,要出門?」

任勇點點頭,長長地嘆了口氣:「唉——在上海混不下去了,打算跟朋友到廣東去看看,」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女人,欲言又止。

「你也去?」我扭頭問潘秀麗,她正專心地剔剪著指甲。

「我?」她聞言,仰起眉毛盯了我一眼,「我去干啥?」

我一時語塞,轉轉眼珠,任勇把頭一低:「今天,秀麗剛和我辦了離婚,她是來送我的……」

「你明天走?」我心里一動,「票買好了?」

「買好了,明天早上的火車,」任勇難過地哽咽起來,「黃軍…拜托你以後照顧一下秀麗,」說著說著,他鼻子一酸,幾乎落淚,「現在我只有你這一個朋友了……」

「你放心吧,這事保在我身上,」我不由得一陣激動,動情地拍了拍任勇瘦削的肩頭,「到了廣東好好干,來日方長!」我掏出錢包,數了一千塊錢塞進他的手里,「拿著,」窮家富路「,算我給你餞行了。」

任勇推辭了一下,最終還是把錢收下了。我偷眼瞧一瞧潘秀麗,她怔怔地望著手掌心的紋路發呆,眼圈紅紅的。

……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大床上醒來,旁邊的任勇鼻息正酣,昨夜我和他聊到很晚,從他大學畢業一直談到鋃鐺入獄,直至淩晨三點才迷迷糊糊地停歇。

我輕手輕腳地起床去到外面走廊,悄無聲息地推開隔壁大房間的木門,潘秀麗和衣睡在長沙發上,一只手搭在額頭,神態安詳,原先身上蓋著的毛毯和大衣掉到了地下,飽滿的胸脯把粉紅色的襯衣脹得圓鼓鼓的,隨著均勻的呼吸一起一伏。

我走過去撿起毯子,小心地重新給她蓋好,忽然,她瞬地睜開眼睛,久久地凝視著我,我被她的目光照射得有些不知所措,訥訥地退後一步,便逃也似地離開房間。

早飯後,我提著行李陪任勇和潘秀麗坐上出租汽車,一路上,他們倆在後面沈默不語,弄得我也訕訕地不好開口。到了火車站,任勇沒讓我和潘秀麗送進候車室,他深情落寞地提起旅行袋,獨自一人走進了車站大廳。

我和潘秀麗站在寒風呼嘯的廣場上,望著任勇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涌動的人潮里,一時間百感交集,嘴里說不出的苦澀。

「走吧,」潘秀麗牽牽我的衣袖,徑自回身走向地鐵站口。

我小跑幾步追上去,和她並肩走在一起。

「哎,你說…他還會回來嗎?」潘秀麗邊走邊低著頭,自言自語地問。

「我想不會了吧,」我看她一眼,「廣東是天堂也是地獄,混得好他自然不肯回來,混得不好,更不敢回來……」

她「嗯」了一聲再沒說話,隨我一起走下地鐵車站。

不一會兒,我和她步出萬體館站,她邀我上樓坐坐,我便上去了。

「爸爸,媽……」甫一進門,潘秀麗扭頭叫了一聲坐在沙發上的兩位老人,他們詫異地注視著我:「這是……」

「這是我朋友,姓黃。」潘秀麗三言兩語交待了,便急急地拉著我閃進自己的房間。

房間小小的,收拾得窗明幾凈,清漆刷亮的木地板一塵不染,反射著明晃晃的日光,窗外是一排灰色的居民住宅,遠近還有幾幢粉色和白色的高樓。室內的家具樣樣都很低矮,完全是日式的風格,連睡覺的床鋪都是直接在地板上鋪一張席夢思床墊。

我脫了鞋,盤腿坐在鋪了厚厚絨毯的地板上,潘秀麗脫去大衣在對面坐下,她倒了一杯咖啡,遞到我面前的矮桌上,又從我手里接過西裝外套,隨手掛在身後的牆鉤上。

「吃蘋果嗎?」不等我回答,她不知從哪里端出一筐紅彤彤的蘋果,挑出一只用刀削了起來。

「蠻好看的,」我嘟囔了一句。

「什麽?」她擡起了疑問的眼睛。

「啊,我說蘋果……」

「呵呵呵……」她抿著嘴笑了笑,接著埋頭手中的工作。

「麗麗,麗麗……」正在這時,門外傳來潘母的聲音,潘秀麗「哎——」了一聲,放下手中的活計,爬起身拉開門迎了出去。

我拿起茶幾上接近完工的作品,繼續她未竟的事業,同時豎起耳朵諦聽門外的動靜,可惜門板太厚,難以分辨出母女倆絮絮的對話。

半晌,潘秀麗又一陣風似地刮了進來,一臉輕松,她見我把蘋果吃了一半,誇張地叫起來:「哇!你動作真快!就剩這麽點兒給我。」

「嘿嘿嘿,」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皮,「本來…本來,我打算把那一半也吃了,只是沒想到你回來得這麽快……」

她「咯咯」地笑個不停:「饞癆鬼!索性在我家吃午飯吧,我爸媽請你!」

她照舊盤腿坐在矮桌旁,拿起蘋果放進嘴里咬著,眼睛朝我眨了眨。正好,「哐啷,鏘鏘鏘!」從屋外傳來廚房里忙亂的聲音。

「這…真太打擾了,」我搔搔後腦勺,有點不好意思。

她笑笑沒說話,自顧自嘴里吭哧吭哧地嚼著,一只手按在矮桌上,纖秀的手指輕輕叩擊桌面,大約正在應和她心里哼哼的什麽樂曲,我低下頭,默默注視著咖啡杯里嫋嫋上升的熱氣,屋內一時靜了下來。

「聽任勇說過,你有個女朋友不見了?」冷不丁,潘秀麗冒出一句。

「嗯。」我點點頭。

「跟別人跑了?」她緊追不舍。

「不知道,莫名其妙就不見了。」我無可奈何地回答。

「那肯定是你不好,」她吃完蘋果,用毛巾擦擦手,「大概是你干了什麽事情傷了她的心,把她氣跑了。」

「亂講,那時候我到外地出差半年,回家的時候才發現她不見了。」我白了潘秀麗一眼,沒好氣地回答。

聽了我的話,她好半天沒吭聲,胳膊肘支住桌子,用手托起腮幫歪著腦袋打量我,「你愛她嗎?」她問。

「唔,」我點一下頭,含含糊糊地說,「本來打算國慶節就結婚。」

「結婚?哼哼,」她冷笑一聲,「我看你只愛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