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幸存者(1 / 2)

他遠遠地看到了那抹白光,先是一點,隨後如同脹大的氣球般開始膨脹。起初,他以為那是奇怪的煙火,可並不是,而最後,這絢麗的煙火竟席卷了他的整個世界。

於他而言,這座邊境小鎮便是整個世界了。

他曾見過不少次鎮上舉辦每年一度的收獲節時堆起的巨大篝火,那卷曲的火舌、飛濺的火花,一度讓他退避三舍,但當他環顧周圍時,人們的臉上,卻洋溢著真誠而歡喜的笑容。

這煙火定然也是火焰吧。

可遠處的人們為何在恐慌、在逃亡,眼里倒映著白色的恐懼。

他不太懂。

白色的火焰肆意地燃燒著,大地被磨平,水分被蒸干。它猶如世界的毀滅者,所過之處,一切被吞噬,成了灰燼。街道上、房屋內,驚叫聲此起彼伏,然後又紛紛謎樣的安靜了下來。

天空被火焰染成了白色,雖是夜晚,卻比白晝更亮。

「小奇,快跑!」

隔壁的利亞叔叔拉扯著奧莉妹妹,在不遠處朝他跑來,口中吼叫著他聽不太清的話語。

周圍的聲音太嘈雜了。

然後,他看到了那白色的火焰如洪水般涌了過來,淹沒一切。

他被火焰吞噬。

可是,沒有死亡、沒有痛楚,就仿佛浸泡在羊水中,身體被母親溫柔的手撫慰著。

他的視線全然被耀眼的白色包裹,無處安放,四下里只剩那蒼涼的顏色。

他猶如盲人般摸索前行,但沒有利亞叔叔,沒有奧莉妹妹,什麽也沒有,什麽也觸碰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他周圍的火焰開始熄滅,視野變得暗淡。

但緊接著,地面開始搖晃、塌陷,天空仿佛墜落了下來,將整座世界埋葬。

淚水被塵土覆蓋,他踉蹌著摔倒,隨即開始墜落,如落深淵般,視線徹底陷入了黑暗。

揚起的泥土緊接著簌簌而下,將一切痕跡掩埋。

父親、母親……

沒有回應,也不可能有回應,他們早就不在了。

這只是他那悲戚不安的內心在仿徨而已。

他試圖動彈,但身體仿佛被固定了似的,根本無法移動;他試圖呼吸,但鼻間呼入的,只有絲絲縷縷的空氣,更多的,是泥土和塵埃。

他的心絕望的沈寂了下去,但某種源自心底的欲望又讓他開始掙紮——他並不想死。

聽大人說,那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就像當年媽媽抓著他的手,讓他活下去,自己卻離開了。

手臂瘋狂地向上挖掘著,餓了便張嘴吞咽干澀的泥土。

也許世間是存在奇跡的吧。

泥土落入口中,無需咀嚼,便倏地被分解,化作養分滋養著他疲憊不堪的身軀;身體被砂礫或岩石割裂,無需包紮,傷口便奇跡般開始愈合。

時間在這暗無天日的地下早已無法計算。

但他不會放棄。

當夜的薄紗被晨曦撕裂,當溫暖的陽光灑向大地,一塊結晶般結實的泥土突兀地被翻開,滿身泥垢的少年從黝黑的孔洞中艱難爬出,他的周圍早已空無一物,只剩下一片破碎的、焦黑的土地。

他跪坐在地上,面無表情。

而空氣中的元素活躍的跳動著,仿佛為他的逃生而歡呼。

那一刻,他的身體仿佛籠罩在浩盪的無色火焰之中,無數元素被牽引著融入他枯竭的軀干。

泥垢被剝落,身體開始恢復。

蒼白的皮膚變得光澤,干裂的嘴唇變得紅潤,虛弱的軀干漸漸有力……唯有他的眼神,終始如一汪深潭,看不見底。

數分鍾後,他站起身,漠然地朝遠方跋涉而去,沒有眼淚。

那一年,他剛過14歲生日不久,又一次失去了所有。

……

「卻說道那無名少女,三年前第一次於人魔戰場上出現,渾身上下,浩瀚的魔力如潮水般涌動,那纖細的手臂輕輕一揮,純白的火焰便憑空而生,向著魔族大軍席卷而去,所過之處一片灰燼,無可阻擋,前方魔族數萬的前鋒,瞬間灰飛煙滅,而其後數十萬大軍更是如喪考妣。」

「人族士氣大盛。」

「那一戰後,少女為天下盡知,乃教會新晉聖女,而教皇陛下當即降下聖諭,贊其功績,賜號——白蓮。」

「那她露面之前的故事呢?」

突兀的,圍觀的人群中有人插了一句話。

正在酒館內說得興起的吟游詩人不假思索道:「聖女大人之前自然是在教會內閉關潛修。十年苦修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說的便是聖女大人吧。」

眾人紛紛附和。

「後來又三月,魔族再度進犯……」

沒有在意突然的問話,吟游詩人繼續講述著有關白蓮聖女的傳奇故事。

搖了搖頭,貝奇拉低頭頂的兜帽,越過聚攏的人群,朝酒館外走去。

聖菲利亞,這個由教會主宰的宗教王國,有關聖女崛起的故事似乎無處不在,而關於聖女成名之前的故事,卻只字不提。

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有意隱瞞?

貝奇並不清楚,但他已經聽厭了那些毫無營養的、重復的廢話。

他真正需要的,是那被抹去的真相。

注視著遠方那座華麗的聖女宮,男人眯了眯眼,緩步前行。

不需要急切,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真相也許就在前方。

他有的是耐心。

……

「抱歉,讓您久等了。」

純凈悅耳的聲音伴隨著帶有濕氣的微風,從不遠處傳來。

貝奇從愜意的假寐中醒來,睜開雙眼,一襲如白蓮般幽靜的美麗身影映入眼簾,步伐優雅、儀態大方,正朝他這里緩緩行來。

這里是聖女湖的中央,一座由湖岸延伸建造而來、供聖女休憩的水中亭台。

清風拂過,亭台周邊的湖水泛起漣漪,也吹拂起人影如星辰般燦爛的銀白長發。

「沒關系,聖女大人事務繁忙,可以理解。」

貝奇站起身,微笑著向走近的女子見禮。

同一時刻,他的視線越過前方的圓形石桌,注視到了那雙鑲有魔紋的素白長靴,單單一瞥,他便認出了其上刻有的輕靈、防護、踏水等實用法陣,乃罕見珍品,而長靴之上,兩條白皙無暇的修長美腿讓他的視線不由得頓了頓,內心微跳。

沿著女子優美的腿部曲線向上,更多的肌膚卻被一身雪白的衣裙包裹,勒出她纖細柔軟的腰肢,而衣物的裙擺處刻有星點般的淡金色符文,仿佛隨著女子的顧盼隱約閃爍。

貝奇認識那套衣物,它由高階魔物雪貂的毛皮制成,三個月前在拍賣會上賣出數萬金幣的高價。

也許是被盯著看有些羞澀,女子攏了攏脖頸下微微敞開的衣領,遮掩住部分雪白的鎖骨。

「哈……」視線被女子的動作驚動,貝奇自嘲般笑了笑,望著她泛起淡淡緋色的臉龐,還有那雙燦若星辰的黑眸,聳了聳肩道:「聖女大人的魅力實在讓人難以抵擋吶,請坐下談吧。」

「我理解的……」女子依言坐下,臉上的緋色漸漸褪去,卻依然殘留些許迷人的紅暈。

「如果貝奇大師不介意的話,叫我北璃就好。」

「嘿,那我也沒有老到被叫大師的年紀吧,請直接叫我貝奇好了。」

簡單閑談數句,散去雙方那似有若無的尷尬氣氛後,貝奇望著對面依然微笑著的俏臉,終於開口問道:「那麽,北璃此次特意喊我過來,所為何事?」

聞言,北璃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將視線投向一旁平靜的湖面,悠然道:「貝奇能否為我做事呢?」

貝奇驚訝地挑了挑眉,嘴里漏出三個字。

「為什麽?」

沈默了片刻,北璃回過頭來,微微搖頭,一幅為難的模樣。

「抱歉,因為涉及國家層次的秘密,暫時不能說……」

「那我也只能說抱歉了……」

貝奇攤攤手,表示拒絕。

「真的不能考慮考慮嗎?」

「抱歉……」貝奇搖頭。

「那真是太可惜了。」

北璃的表情沒有任何波動,她拿起茶壺,為面前年輕得過分的男人斟上第一杯、也是最後一杯茶。

貝奇,自成一派的煉金大師,一年半前因幻形面具一夜成名,活躍在聖菲利亞宗教國與鄰國艾爾利斯帝國境內,其煉金作品以精巧實用、天馬行空著稱。據傳,這個男人還不到20歲。在如此年輕的年紀便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實乃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至今為止,他依舊衾影獨對,不加入任何勢力,做事全憑自己的喜惡。

這樣的性格,如何能在人魔混雜的亂世存活呢?

舉杯,飲茶。

舉止之間,女子竟散發著難以訴說的優雅,而後她紅唇翕動,輕聲告誡道。

「快離開這里吧。」

貝奇站起身,望著品茗的聖女無所謂地笑了笑。

這算是送客了嗎?

將面前的茶水一飲而盡,貝奇朝亭外走去。

忽然,他停下腳步,背對著北璃問道:「對了,還有一件事。」他頓了頓,語氣里仿佛不夾雜任何情感,「聖女大人知道盧卡鎮嗎?」

沈默持續了數秒。

北璃拈動著肩上的銀色發絲,疑惑道:「那是哪里?貝奇大師的故鄉嗎?」

「不,那是……唔呃?!」

一陣強烈的眩暈倏地涌上貝奇的腦海,緊接著,天旋地轉……

身體砸落地面,發出「砰」的一聲。

竟然被暗算了……

果然他還是不夠警惕啊……

貝奇最後的意識,是身旁波光粼粼的湖面及對自身的檢討。

以至於他並沒有看到,發現他倒地後,北璃臉上的驚訝以及同之後趕來的聖騎士們爭執的畫面。

……

「……白色的…火焰…燃燒……」

意識從朦朧的幻象中蘇醒,貝奇閉著眼,無聲的嘆了一口氣。

「又是那個夢嗎?」

腦袋仍然有些昏沈,身體也十分虛弱,毫無疑問,給他喝的茶里被加了大劑量迷葯。

不過背部並不磕磣,甚至有些舒服,想來他現在應該是躺在柔軟的床上。

沒有被丟進監獄真是太好了,他默默地感知著自身,而且手上的空間戒指也沒有被拿走。

片刻後,貝奇睜開眼,撐起上半身倚靠床頭,隨即便有一縷淡淡的幽香緩緩飄入鼻間。

他驀地扭頭,看見了那個坐在床邊的嫻靜背影,她似乎正翻看著一些老舊的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