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蛇村(1 / 2)

夜色下,濃密的蕨類植物仿佛大海的波濤,沿著起伏的地勢連綿不絕地伸向遠方。蔥籠的蕨林中,一行火把費力地行進,越往前行,空氣就越濕潤,植物也越茂盛。在這里,早上開出的小路,傍晚就可能被新生的藤蔓爬滿。兩支商隊的人手輪番上前,用長刀砍開枝葉,清出一條可供人馬通行的路徑。

終於,林中出現一條小路。雖然狹窄,但分明有人類活動的痕跡。在前面領路的祁遠松了口氣,抹著汗道:「前面就是蛇彝人的村寨。蛇彝人喜歡僻靜,大伙兒進去別作聲。」

又往前走了片刻,腳下忽然一硬,泥土變成了鋪設整齊的青石。即使祁遠有書在先,眾人仍禁不住發出一陣低微的歡呼。在南荒叢林里跋涉數日,才終於見到一個村寨,再疲倦的人也不由得精神一振,加快了行進的速度。

一片房屋的輪廓出現在蒼黑色的夜幕下。村寨依著一道山梁蜿蜒鋪開,所有的房屋都建在山脊背陰處。兩條青石鋪成的小路在村口交叉成,將村寨分成上下兩處。用竹子和未剝皮的樹木搭成的房屋高大而寬敞,多數房屋都裝有高挑的飛檐,沿地勢高低參差起伏,錯落有致。

抵達目的地的喜悅還未散去,一股陰森的寒意就爬上程宗揚心頭。整個村寨沉浸在濃濃的黑暗中,看不到一絲燈火。周圍一片沉寂,只有他們自己的腳步和馬蹄聲在耳邊回響。一處處竹木搭成的房屋仿佛空無一人。

隊伍里有人嘀咕道:「這村子里不會沒人吧?」

雲蒼峰一直摩挲著腰間的玉佩,聞書低聲喝道:「別胡說!蛇彝人不大喜歡見生人,看到前面那間大屋沒有?那就是專門給過往客人留的。平常外面的客商來了,蛇彝人都不出面,屋子里有水有柴,就是沒有門,誰來了都可以去住。」

雲蒼峰是走過南荒的老人,又是商隊的首腦,他這樣說,眾人的不安都化解了一些,唯有程宗揚心里的不安越發強烈。

祁遠悄悄墜後一步,低聲道:「有點兒邪門……平常蛇彝人很少露面,但不像今天,整座村子一點聲音都沒有。」

程宗揚向雲蒼峰試探道:「要不要找個人問問?」

一直隨和的雲蒼峰卻固執起來,「不可。這里不像花苗、白夷,蛇彝人家家戶戶養蛇,最忌諱生人上門。」

祁遠也同意他的說法,但又道:「我總覺得有些不妥似的……」

石剛忽然道:「有人!」

眾人都抬起頭。黑暗中依稀能看到一間大屋,竹木搭成的主樓有三層高,高聳的檐角彎月般挑起,在天際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最上面一層竹閣中,隱隱透出一絲燈火,雖然微弱,卻化解了眾人的擔憂。只要有人,就說明這座蛇彝人的村落並不是一座空寨,只是他們不喜歡跟外面來的生人打交道。

「那是族長的大屋。」

祁遠緊綳的身體松弛下來,朝雲蒼峰道:「雲執事,您是常走南荒的,給大伙兒拿個主意吧。」

雲蒼峰撫摸著腰間的玉佩,緩緩道:「路上辛苦一天,大伙兒都累了。前面就是客人住的大屋,我們去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就上路。走的時候留點貨物,也別去打攪主人了。」

「行!就按雲老哥說的做。」

程宗揚一口答應。

一行人默不作聲地穿過村子,來到村尾一幢大屋。那幢屋子與蛇彝人的村落遠遠隔開,與雲蒼峰說的一樣,屋子沒有裝門窗,屋里放著一口盛滿清水的大缸和一堆劈好的木柴。下午雨下得雖然大,屋內倒還干爽。房屋正中有一池火塘,里面還有幾根燒了一半的木柴。

雲氏商會那些退役的軍漢們很快生起火。火苗竄起的一刻,眾人沉甸甸的心事終於放了下來,每個人都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

凝羽又一次不見蹤影,商隊的漢子們少了顧忌,一個個脫下濕衣,一邊低聲說笑,一邊光著膀子抹去身上的水跡,將濕衣搭在火塘邊烘干。

最得意的還是武二郎,他不知道從哪里摸出兩只擰斷脖頸的野兔,一邊哼著小曲剝了兔皮,一邊拿鹽巴抹了,架在火上燒炙。眾人折騰了一整天,早已飢腸挽轅,聞到肉香都不禁食指大動。但想從武二郎這名副其實的老虎口里奪食,危險程度不是一般的高,誰也興不起這個念頭。

石剛在前面開路時,被砍斷的樹枝在臉上劃了一道,留下一條血痕。他走到水缸邊,拿起瓢准備舀水,卻被武二郎劈手奪走。

「你!」

石剛險些氣歪鼻子。

「怎么!」

武二郎眼一蹬,橫蠻地挺起胸,一副信不信我扁你的表情。

石剛頓時泄了氣,訕訕道:「我就是看看……」

武二郎大刺刺舀起一瓢嗅了嗅,「我呸!什么臭水!擱了兩天都沒換!」

說著仰起頭,把一瓢水咕咕咚咚暍了個干凈,打著嗝把瓢扔回缸里,搖搖晃晃去看他烤的兔肉好了沒有。

祁遠悄悄向程宗揚豎起大拇指。這家伙看似魯莽,其實精細著呢。

水和柴都沒有異樣,即使沒看出來武二郎的謹慎,大家也都放心了許多。雙方各自吩咐了人手照看馬匹貨物,剩下的累了一天,這會兒躺在干爽的地上比什么都舒服,不多時便有人響起了鼾聲。

程宗揚移到祁遠身旁坐下,「怎么樣?」

祁遠尷尬地搖了搖頭。

程宗揚有些訝異地說道:「你們不是談得挺熱鬧嗎?」

「聊得是不錯。但回頭想想,姓謝的說的不少,一點底細都沒露。」

祁遠齜了齜牙,訕訕道:「倒讓他套了不少話去。」

祁遠一路上旁敲側擊,想打聽謝藝的來歷。謝藝脾氣和順得很,無論祁遠問什么,都應答如流,當時聊得挺開心。聊完祁遠一回味,發現謝藝非但沒有露出半點口風,反而套了自己不少底細。

「我祁老四走的路也算多的了,可他走的路似乎比我還多。除了南荒他是第一次走,別的地方都能說得八九不離十。東邊的晴州港,北邊的朔漢城,連咱們的五原城他也到過,還知道城里趙家老餅的哪種餅好吃。」

第一眼看到謝藝,程宗揚就有種古怪的感覺。這個男子衣著行李都很普通,像一名平常的旅人,可他身上似乎籠罩著一層迷霧,讓人捉摸不透。畢竟獨走南荒的勇氣,不是誰都有的。

「他肯定從過軍!」

祁遠忽然道。

「下水的時候,他打的繩結是這樣的。」

祁遠拿出兩根繩頭,各彎成一個牛環,然後交叉從彼此環中穿過,兩端一扯,兩根繩子就牢牢連在一起。

程宗揚試了試,這個繩結雖然簡單,卻結實異常,即使把繩子拽斷也無法扯開。

「要解開也容易。」

祁遠拉住環扣一分,繩頭便即松開。如果雲蒼峰當時打的是這種繩扣,也不必割斷繩索這么麻煩。

「這是拴馬結。打法只有北邊的軍中才有。」

祁遠壓低聲音:「雲氏那些退役的北府兵也不是這么打的。」

「北邊軍中?」

祁遠壓低聲音,「虎賁第一軍和羽林第一軍。」

程宗揚摸了摸下巴,「你不也會嗎?」

祁遠道:「你沒見他打這拴馬結有多熟,兩根繩一擰就打好了結。老祁打的繩結也不算差,可跟他比就差遠了。」

程宗揚琢磨了一會兒,還是弄不明白一個從過軍的士兵,為什么要打扮成書生,一個人走南荒。

大屋另一側,謝藝混雜在那群精壯的漢子中,身體安穩地平躺著,雙手放在腹上安然入睡,面容一片沉靜。

程宗揚站起來,「我去看看馬匹。」

祁遠張開嘴,然後又閉上,最後笑著搖搖頭,沒有作聲。年輕人嘛,風流些也算不上什么毛病。

黑珍珠跋涉一路之後,卻看不出多少疲態。程宗揚抓了把草料喂給它,黑珍珠又軟又大的鼻孔抽動著嗅了嗅,然後伸出寬大的舌頭把草料卷到口中,一邊悠閑地甩著尾巴。程宗揚滿意地拍了拍它油光水滑的脖頸,然後趁人不注意,閃身溜到屋後。

南荒的夜空遠比群星璀璨的草原夜晚幽暗,此時天際的陰雲散開了一些,透出些許微光。濃黑中帶著一抹詭異的寶藍色。

四周一片靜謐,不遠處,那座族長的大屋在夜色中巍峨挺立,樓閣上一點燈火若有若無,宛如微弱的星光在遙遠的天宇閃爍。石板鋪成的街道在腳下蜿蜒伸向遠方,打磨光滑的石板一片片交錯拼接,帶著未干的雨水痕跡,呈顯出蛇鱗般的紋路。

以程宗揚有限的地理知識,很難分辨出這里的緯度──嗯,事實上自己連這個世界是否類似於地球的球體都無法確定。也許自己該透過一次月蝕來驗證。

南荒的植被類似熱帶於亞熱帶地域,但濕度更大,地形也極為復雜。除了沼澤和叢林,還有高山與峽谷──程宗揚還是從祁遠口中了解到,自己的出生地盤江以南,就座落在幾道巨大的峽谷間。

祁遠幾次試探著打聽霓龍絲的產地,都被程宗揚高深莫測的笑容應付過去。

祁遠雖然沒說什么,程宗揚自己也免不了有些心虛。本來程宗揚答應走南荒,就是以此為借口擺脫蘇妲己。但現在自己雖然離開了五原城,可想擺脫蘇妲己卻沒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