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紅粉(1 / 2)

華燈初上,一行人來到宅前。蕭遙逸此行與上午單獨來訪大是不同,前面四名護衛開路,後面十幾名仆役提著燈籠,打著火把,牽著黃狗,背著雕弓,還有幾個胳膊上架著鷹,手里提著鳥籠,鞍旁掛著酒囊、箭矢,一行人鮮衣怒馬,浩浩盪盪,興師動眾。

程宗揚正懷疑他會不會來,看到這陣勢不禁嚇了一跳:「小侯爺,你這是要出門打獵?」

蕭遙逸戴了一頂玉冠,兩縷烏亮的鬢發從耳畔長垂及胸,更顯得面如冠玉,風流局儻。他眼睛還有些發紅,臉上卻若無其事:「打什么獵啊。我這人怕黑,人多了好壯膽。走吧,程兄。」

「公子。」秦檜把坐騎牽來,躬身施禮,卻用眼神示意程宗揚是否要帶幾個人去。

程宗揚接過韁繩,微微搖頭。他想探探這位小侯爺的底細,帶的人多反而不便。

蕭遙逸在馬上彎下腰來,一只眼俏皮地眨了眨,笑道:「程兄,你那位美婢不帶上嗎?」

帶上小紫,這頓飯就不用吃了。有她在,吃飯時,房塌樓倒這種詭異的倒霉事,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

「不用管她,「程宗揚翻身上馬,笑道:「小侯爺請。」

蕭遙逸一邊催動坐騎,一邊道:「程兄這匹馬不錯。雖然身量不大,但耳尖腿直,鼻正眼明,像是五原城出的良駒。」

程宗揚心悅誠服地說道:「小侯爺好眼光。」

蕭遙逸挺起胸膛,一臉自負地說:「玩鷹走馬,可是我的絕技。你瞧我這匹白水駒,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色,足足花了我兩千金銖才買到。還有這鷹可是難得的海東青,雙翅如鐵,上百斤的黃羊也能一口叼起。」

兩人邊行邊談,蕭遙逸口若懸河,雖然有點誇誇其談,卻絲毫不惹人討厭,就像孩子吹牛一樣,讓人覺得有種可喜的真誠。

程宗揚留心看著周圍的景物。建康是晉國都城,建康城卻與自己想像中完全不同。整個建康並非一座完整的大城,而是由十余座互不相連的小城組成。最大的當然是皇宮所在的台城,台城以南經過槐柳掩映的御道,出朱雀門後便是秦淮河。御道兩側官署林立,宰相府卻在城外單獨建了一座東府城。另外還有丹陽城、白下城、江乘城……星羅棋布,就像宮城的衛星城,與城間的宅院一起,連成一片繁華都市。

建康毗鄰大江,水運極為發達,河港密如蛛網,便是海船也能直抵城中。晉國權貴的豪奢天下知名,街市繁華自不用說,就是普通行人也穿著鑲嵌珍珠的絲履,寬袍大袖,風度翩然。

「建康東西南北各有四十里,城中人口有二十八萬戶。稱得上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富甲一方。」

蕭遙逸說這番話時,口氣中並沒有多少對自己所在這座城市的自豪,反而充滿了嘲諷。

程宗揚與蕭遙逸並轡而行,笑道:「蕭兄似乎不怎么喜歡這里?」

「建康鍾山龍盤,石頭虎踞,承平日子過久了,把人都養成了廢物。」蕭遙逸舉起馬鞭,「前面那條渠就是青溪,從城北的玄武湖注入秦淮河。城中的酒囊飯袋大都住在青溪和潮溝。」

正說著,一群貴族子弟從巷中出來,他們身著烏衣,大袖飄飄,人物俊雅不凡。只是半數都塗脂敷粉,不過出門幾步,身邊還要奴仆攙扶。

蕭遙逸踩著馬蹬站起身,大聲叫道:「飯桶!」

那些貴族子弟大笑著回道:「小侯爺,天色已晚還不早些回去,小心侯爺的鞭子!」

蕭遙逸悻悻坐下,程宗揚道:「這些是什么人?」

一名隨從笑道:「那便是烏衣巷了。」

「烏衣巷?」程宗揚愕然道:「王謝家族的子弟?」

蕭遙逸哼了一聲,「這些酒囊飯袋,白白生了一身好皮囊,「說著他壓低聲音,「難怪藝哥不屑與他們為伍!」

程宗揚訝然舉目,蕭遙逸口氣雖然忿懣卻刻意收攏聲音,周圍隨從雖眾,只有自己一個人能聽到。

蕭遙逸微微一笑,彼此會意,接著一揚馬鞭:「程兄,我與你試試馬匹的腳力!」

一行人揚鞭疾行,人如虎馬如龍,踏破了青溪渠畔的夜色。

越往南行,人口越發稠密。此刻正是掌燈時分,街市上行人往來如織,若不是有四名護衛在前面開路,幾乎寸步難行。

蕭遙逸一抖韁繩,坐騎躍起,蛟龍般躍上河堤,沖向河灘。程宗揚騎術比他差了一百多倍,正猶豫要不要追上去,黑珍珠卻被引發了好勝的性子,不等主人催動便抖擻鬃毛,追著蕭遙逸的白水駒越過河堤。

兩騎一前一後,不多時就奔出數里,將那些護衛、隨從遠遠甩開。眼前出現一條大河,月光下,青溪匯入河中,寬闊的河水鄰鄰閃動波光,不時有掛著彩燈的畫舫樓船從河中泛過,船槳在水中劃出道道靜謐的波痕。

蕭遙逸一直沖到河中才勒停馬匹,腳下幾乎觸到水面,回身笑道:「痛快!痛快!程兄,這匹馬可比你的騎術高明。」

南荒叢林茂密,馬匹馳騁不開,程宗揚還是第一次縱馬狂奔。他喘著氣拍了拍黑珍珠的頸子,「都是托它的福。若不是它跑得夠穩,我這會兒早摔下來七八次了。」

蕭遙逸大笑著扔下韁繩,然後朝一艘迤邐行來的畫舫高聲道:「芝娘!」

一個紅袖紅衫的麗人從舷窗探身出來,揚起絲帕笑道:「原來是小侯爺!快些靠岸。」

蕭遙逸顯然是這艘畫舫的熟客,把韁繩扔給小廝,讓他在沙灘照看馬匹,自己和程宗揚一同踏上畫舫。

那個叫芝娘的麗人搖搖擺擺迎上來,笑道:「小侯爺,今日有空來河上散心了。」

蕭遙逸笑道:「兩日不見,芝娘又水靈了。這是我的好友程公子,聽說你舟上的佳麗冠絕秦淮,特意前來拜訪。」

「小侯爺又替芝娘說了大話,若是程公子不滿意,說不定還拆了奴家的畫舫呢。」

芝娘向程宗揚福了一福,抿嘴笑道:「程公子一表人才,難怪剛才燈花爆了兩爆,原來是應在小侯爺和程公子身上。」

芝娘將兩人迎到舟上。畫舫分為兩層,上面一層是一個兩丈寬的通間,極為寬敞,四周雕梁畫楝、珠簾翠幕,雖然不是十分豪奢,也別有一番雅致。

蕭遙逸嘻笑幾句,然後道:「我和程兄還有幾句話要說,你先去備上好酒,整治幾樣精致的小菜,一會兒送上來,讓我和程兄把酒言歡。」

芝娘一笑退下,把船樓留給他們兩人。

建康把椅子稱為胡床,用的人還很少。畫舫里臨窗擺著兩張小幾,坐具是錦邊茵面的象牙席。蕭遙逸隨意地坐在茵席上,從袖中取出一柄灑金折扇,輕輕蝙著,意態從容,舉止瀟灑。

程宗揚笑道:「小侯爺有意甩開隨從,想必是有話要說。」

蕭遙逸舒了口氣,「程兄這么明白,大家就能少說很多廢話了。」他合起折扇,注視著程宗揚的眼睛,慢慢道:「那位姑娘,是岳帥的後裔吧?」

程宗揚沒有答是,也沒有答否,而是笑著反問道:「蕭兄怎么看出來的?」

蕭遙逸神色黯然,「藝哥好幾年都沒有回過星月湖了,我們都知道他在做什么,可誰都沒有幫他……」他揉了揉眼睛,勉強笑道:「那位姑娘身上有岳帥的影子。藝哥到南荒是去找她的吧?」

程宗揚笑著岔開話題:「我聽說貴派生意做得也不小。」

蕭遙逸何等聰明,一聽就知道程宗揚對自己的身份還有懷疑。

「程兄謹縝些是應該的。我們星月湖不是什么幫會宗派,大家都是岳帥身邊的人,岳帥離開後不願分開,才聚在一起。大哥孟非卿,二哥侯玄,謝藝是我三哥,我排行第八。說實話,我們這些人里,會做的生意沒幾個。只不過手下的兄弟都是軍士出身,能吃苦,所以才辦了船行和車馬行。另外大哥、三哥、四哥和五哥都喜歡蹴鞠,又在晴洲辦了家鞠社。」

「不是臨安的嗎?」

「你說七星社?」蕭遙逸苦笑道:「藝哥可能沒跟你說。由於岳帥的死因,我們八兄弟分成兩派,二哥侯玄、七哥王韜,還有我認為岳帥並沒有死,四哥斯明信、五哥盧景和六哥崔茂認定岳帥已死,發誓要報復岳帥的仇人。因為這樣,四哥和二哥鬧的不說話。藝哥在晴洲傷了心,才遠走臨安加入七星社。」

程宗揚問道:「你認為岳帥沒有死?」

蕭遙逸眼神一瞬間變得鋒利無比,仿佛出鞘的利劍,決然道:「見到岳帥遺體之前,我絕不信岳帥已經過世!」

蕭遙逸神情激昂起來,「岳帥生前已經沒有敵手!宋主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小兒,岳帥兵權在握,又立下大功,誰能撼動他的地位!宋主一封詔書,岳帥就慨然赴死,以為岳帥是傻的啊!我蕭遙逸絕對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