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棋爭(2 / 2)

蕭侯道:「小兒性子頑劣,難得駙馬青眼有加,專程請人教訓。只是湖上蟊賊之流未免與駙馬身分不符。」

王處仲盯著棋盤道:「不用謙讓了。令郎作派讓我也看走眼。那次只是投石問路,卻不料引出吞舟之魚。蕭侯深謀遠慮,想必已經想好如何處置我們這些世家了。」

蕭侯淡淡道:「駙馬盤面不濟,要在局外一逞口舌之利嗎?」

這會兒連謝萬石也看出來,這局棋關系的不僅是蕭、王兩家的生死,在座的世家貴族,乃至晉國的命運都在局中。失敗的一方不僅身敗名裂,還將搭上整個家族,甚至國運殉葬。

有聰明的已經在盤算自己該依附哪邊。在座官職最高的幾位大臣里,丞相王茂弘是王處仲同族,但剛才已經割袍斷義;謝太傅從容自若,莫測深淺;侍中王文度看來對這場劇斗並不知情,在一旁空著急;周仆射心懷忠義卻無從下手;桓大司馬擺明與蕭侯聯手。但王處仲也不是孤家寡人,旁邊司空徐度雖然一直沒開口,但這時候還不開口正表明他和王處仲關系匪淺……

諸人各懷鬼胎,一邊看著棋局,一邊偷偷瞄著遠處的戰局。

飛鳧退到蘆葦盪邊緣,接著號角聲起,幾條通體烏黑的戰船緩緩劃出。

無論是飛鳧還是新出現的戰船都吃水極低,因此能藏在蘆葦叢中不被發現。

新出現的戰船船體比飛鳧寬了一倍,宛如一片寬大樹葉,不多不少也是十二條。古怪的是船身看不到任何棹孔帆影,卻以極快的速度浮浪而來。昂起的船首沒有繪制鳥雀,而是一頭巨大白虎。

蕭遙逸愕然道:「那是什么東西?」

「輪槳啊。」

程宗揚吸著涼氣道:「這是跟宋國水軍學的吧?」

飛虎船身兩側裝著四枝輪形槳,每枝有八片槳葉,轉動時在船側掀起巨大浪花。這種輪槳舍棄船身的棹孔,使船體密封性更好,減少槳手數量的同時位置更加集中,而省出來的空間更容易裝載巨型武器--比如投石機。

程宗揚和蕭遙逸揚起頭,看著一團巨大火球從船上飛騰而起,劃過一道令人恐懼的弧線,遠遠擊中近百丈外一艘斗艦。迸裂的火團在斗艦頂棚上四散飛濺,旁邊士卒衣甲沾上火,掙扎著跳入水中。

可能是目標太微小,飛虎第一輪攻擊放過兩人所在的走舸。但兩人沒有半點輕松,他們已經看到船上轉動的巨弩--上面架的弩矢形如船錨,毎一枝都有幾百斤重,被它擊中,大伙就可以下水喂魚了。

「程兄!」

蕭遙逸叫著張開手臂。

「我干!抱一下能干掉巨弩?」

「嗡」的一聲怪響,三股狀的巨弩朝走舸疾飛過來。

「跳上來!」

程宗揚跳起來狠狠往下一墜,蕭遙逸接住他,雙足一蹬,借著程宗揚的沖勢將走舸蹬得一歪,傾斜船體以毫厘之差與巨弩擦肩而過。

蕭遙逸拋開程宗揚,一把搶住長矛,抖手擲出,將對面正在扳弦的弩手釘在甲板上。

蕭遙逸甩掉束發金冠,扯下衣甲,裸露著上身兩處箭傷,將龍牙錐橫咬在口中躍入湖水,野馬般朝飛虎艦奔去。

走舸也加快速度,緊跟著蕭遙逸迎向敵艦。飛虎是敞開式甲板,艦上除了重型武器,就是執盾持矛的軍士。

程宗揚騰身而起,拼了老命躍過丈許距離,人在半空就揮出雙刀,勞開兩枝襲來的長矛,旋風般闖入敵群。

蕭遙逸光著上身,皮膚像公子哥兒一樣白皙,但肌肉一點都不含糊,胸腹、手臂的肌肉輪廓像刀刻一樣分明。他身上兩處箭創還在溢血便挺身躍到弩機上,一腳踏著弩肩,一腳蹬住弩背,嘴里咬著龍牙錐,兩手各挽住一桿搶來的長戈,曲臂劃了一個圓弧,在身體周圍清出丈許方圓一片空場。

走舸上的軍士不斷登上敵艦,但有半數都在半空就被敵軍的長戟利戈刺落水中。程宗揚發出一聲虎嘯,大有幾分武二郎的凶悍,雙刀輪番攻守,在密集的戈矛中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雖然自己人大都在自己身後,但程宗揚很清楚,只有死狐狸所在的位置才是最安全的。

一名黑甲軍士攔住程宗揚的去路,他沒有使水戰慣用的長兵器,而是貼肘握著一對鐵戟,與程宗揚的雙刀正好相克。他雙手鐵戟翻飛,戟鋒刺劃、戟鉤割削,戟枝鉤扯,擋住程宗揚的刀勢。

程宗揚還是第一次撞見使戟的對手。真要拉出來打,那家伙未必能砍得過自己,但戟鉤本身的鉤扯功能正克制自己的雙刀,自己一刀劈出被他戟身擋住,接著戟枝鉤住刀身,側肘一絞,鋼刀險些脫手飛出。

程宗揚後撤半步,雙刀磕開兩桿長矛,接著一招龍蟠虎踞,左刀守住身前要害,右刀瞬時揮出三刀。

這一招是武二郎最早教他的破敵猛招,但這次是程宗揚頭一回施展,原因很簡單,以前他修為不到,左刀凝如虎踞還好說,右刀的龍蟠怎么也施不出來。這招的三刀其實只是一刀,右手鋼刀由左下方撩起,刀鋒直指對手小腿、膝蓋,提到與肩平齊的位置,掉轉刀鋒由右上方朝左下斜劈,襲擊對方的腰腹,這一刀在自己腰下的位置停住,接著再次掉轉刀鋒,由對手腰肋斜劈至頸。一招來回三個轉折要求一口氣劈出,中間沒有任何停頓。

自己剛開始覺得挺簡單,使起來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出刀時真氣要完全聚在刀鋒頂端寸許的位置,做為破敵的虎牙。但轉折時總不免要擰腕回刃,程宗揚習慣劃個小小的圓弧,調整真氣的運轉,可這點小動作落在武二眼里,立刻就是劈頭蓋臉一通臭罵。

程宗揚怎么也不明白,那廝怎么能把三刀毫無轉折地做為一刀施展出來,不但沒有停頓,速度反而越往後越快。此時這一招施出,自己才感受到真正用力的位置並不是攻擊的右刀,而是左手防守的虎踞。身體的重心全部放在這里,右刀就像搖擺的龍尾,進入入微境界的真氣毫不費力地順勢而出,與呼嘯的刀鋒融為一體,起刀、落刀、起刀……

對面的軍士黑甲迸碎開來,胸前綻出一朵艷麗的血花。那軍士頹然跪地,他的鎖骨被刀鋒斬斷,由胸至頰綻開一道長長傷口,卻不屈地昂著頭,臉上帶著一絲奇怪笑意。

「好刀法……」

那軍士說著,手里的鐵戟砰然墜下。

程宗揚額角微微一痛,感受到一條生命的消逝。

「呼」的一聲銳響,一枝長戈斜刺過來,將一名軍士連人帶盾刺翻在地。

蕭遙逸擲出長戈,回手拽下齒間的龍牙錐翻腕刺出,目標卻是旁邊盛放火油的木桶。

旁邊的軍士都是富有經驗的老兵,應變極快,立刻蹬開投機石後面的火盆,免得被他利用,釀成焚舟的慘禍。但蕭遙逸動作更快,那軍士蹬出的同時,他側身展臂一撈,硬生生把飛出的火盆又搶回來,連火帶盆一下扣到流淌的火油上,然後一腳踢穿甲板,讓燃燒的火油流入艙中。

敵艦上軍士的攻擊越發猛烈,隨兩人一同登艦的走舸士卒已經大半戰死。

水師艦隊的中軍終於趕到,斗艦和艨艟拋棄以往的水戰規則,排成密集的陣型朝敵艦沖鋒,以最大限度抵消敵艦速度的優勢,利用數量在混戰中取勝。

戰火蔓延到蘆葦盪中,成片的蘆葦在烈火中熊熊燃燒,蘆花漫天飛舞,給血染的玄武湖蒙上一層迷離色彩。

湖上不斷傳來艦只相撞時發出的巨大響聲,一艘艘滿載士卒的艨艟、斗艦、走舸、飛鳧、飛虎……或是在攻擊中起火燃燒,或者在碰撞中破碎沉沒。鼓聲和號角聲交替響起,與戰士的呼喝、搏殺、慘叫聲交織在一起。數以千計的戰歿者染紅湖水,扭曲的肢體抱著折斷兵刃,在烈火焚燒的湖面載沉載浮。

「荊州多勁卒,」蕭侯淡淡道:「予今知之也。」

黑棋的大龍在天元附近挑起惡斗,在付出一個黑角的代價後,成功與一片眼位還未成形的孤棋相連。

蕭侯白棋落下,提走黑棋剛落的一子,同時將黑棋大龍系在游絲上的命脈徹底扼斷。只要白棋補上此空,黑棋的大龍再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