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喜宴(1 / 2)

喜事總是來得快,眨眼間便到九月初六,一大早眾人便收拾得整整齊齊,在門口等候。用程宗揚的話說,連祁老四都打扮得人模狗樣,一張青黃苦瓜臉笑出花來,手捧紅繩串著一百枚銅銖的小串錢,逢人就發。

充當司儀的秦檜打扮得玉樹臨風,三綹長須梳理得一絲不亂,見人帶出七分笑意,抱拳拱手打躬作揖,禮數周全,讓來賀的賓客如沐春風。

吳三桂和易彪帶著手下兄弟前後照應。程宅的女眷也跟別家不同,沒有不出內院的規矩,蘭姑、芝娘兩個做慣場面事的打頭,領著雁兒、鸛兒、丹兒、眉兒……

進進出出。幾個俏婢固然年輕貌美,蘭姑和芝娘也不遑多讓,花枝招展間流露出無盡風情,讓客人幾乎看花了眼。

頭一個趕到的賀客竟然是石超。程宗揚一陣納悶:「你一個娘家人,接親的還在路上呢,你怎么就跑這兒來了?」

石超道:「程哥這兒不是熱鬧嘛。張侯爺、桓老三他們都要來,我先來占個席。程哥放心,那邊有谷安在,保證錯不了!」

程宗揚玩笑道:「你可小心,萬一老吳他們接錯了,把貴府的姬妾接兩個過來,那你可虧大了。」

石超無所謂地說道:「只要程哥能看上,隨便!」

「石胖子,你還真大方啊。」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嘛。對了程哥,」石超擠擠眼,小聲道:「那天你挑的兩個美人兒怎么樣?合用不?」

程宗揚笑了兩聲。」此間妙處,難與君說。得了,你既然來了也別閑著,幫我在里面招呼客人。喂,你剛才說張侯爺和桓老三要來是什么意思?」

石超豎起拇指:「程哥面子真大!昨天我見著張侯爺,說起程哥宅里喜事迎門,張侯爺當時就惱了,說這等喜事也不言語一聲,哪兒還有半點兄弟情分。我趕緊解釋,不是程哥自己辦事,是兩個兄弟娶我們石家兩個姑娘。張侯爺說,那也不行,只要哥哥宅上的喜事,就不能落下他們幾個。哪怕今天下刀子,他們也一定得來。」

程宗揚偏臉想了一會兒,「這不是給我添亂嗎?」

今天的喜事自己本想自家兄弟熱鬧一下,張少煌、桓歆這幫紈絝子弟出身顯赫,他們要來又是講究身份,又是講究家世,還要講究席次、排場,想想有夠頭痛。

石超道:「我也說了,只是程哥的兄弟成親,不想鬧太大,可張侯爺迎面啐了我一臉……」

「張少煌這是什么狗屎脾氣?」

石超訕訕道:「張侯爺說,蕭哥兒不言聲去了江州,他心里正窩火呢。這才幾日程哥又跟他生分起來,他說石胖子你再啰嗦,先打一頓解解恨。我……我也不敢再吭聲了。」

程宗揚無奈地說道:「算了,他要來就來吧。先跟他說啊,我這兒沒有他們世家爺們的專席,要坐大家一塊兒坐。他要擺架子,那還是別來了。」

石超連連點頭,「曉得曉得!」

吳戰威和小魏娶的是正妻,雙方依足成親禮數,石家先把翠煙和鶯兒接回去,吳戰威和小魏帶著車馬趕往金谷園接親。如果直接拜堂,兩女成了沒娘家的人,免不了要讓街坊非議。這樣一來路上時辰費得多了,差不多要到午時才能回來。

不過宅里一點都沒閑著,吳戰威和小魏跨馬離開,請來的樂班開始敲鑼打鼓,整條玉雞巷車水馬龍,人頭涌動。先是幾家作坊派人送來賀禮,接著雲家由雲蒼峰親自出面,送來兩車賀禮。

程宗揚笑著迎出來,「雲老哥真給小弟面子,竟然親自來了。」

雲蒼峰哂道:「什么是你的面子?我和吳兄弟、魏兄弟在南荒也是過命的交情,這樣的喜事難道還不親自走一趟?」

「那是那是!」

程宗揚看著那些禮物,順手拿起一件,訝道:「這是什么東西?」

雲蒼峰笑道:「工匠費了兩個月好不容易才制成這兩件,送給兩位兄弟防身。看出來了嗎?是當日那龍的鱗甲!」

程宗揚試了試分量,這龍鱗盾有尺許大小,分量比金屬盾輕了一半,強度卻猶有過之。笑道:「他們兩個得了這東西,只怕大伙都要眼紅。」

「不妨。剛開始工匠們沒有做過,不知道如何下手,現在做成兩件,往後便容易了。」

雲蒼峰笑道:「留在南荒的龍鱗盡多,只要花些工夫,就是裝備上萬人的軍隊也夠了。」

程宗揚轉念一想。」雲老哥,你不會是准備做軍火生意吧?」

雲蒼峰撫掌大笑道:「有何不可?那龍周身是寶,單是鱗甲就能大賺一筆。老哥的股份雖然只有半成,但看來所得不菲!」

程宗揚笑道:「有錢大家賺嘛,雲老哥,你里面坐,我去前面瞧瞧。」

臨近午時,宅里愈發熱鬧,樂手鼓足力氣吹拉彈唱,谷安請來的百戲班也開始登台表演,吸引大批賓客,整條巷子都熱鬧非凡。

程宗揚費力地擠過人群,嘟囔道:「玉雞巷的街坊有這么多人嗎?」

秦檜神采飛揚,在一旁笑道:「一大半都是打秋風的,喜事難得,也不計較這么多了。未記名的只限於前院,里面才是正經賓客。」

程宗揚擠不出去,索性也不擠了,回到內院,果然少了許多咭噪。蘭姑和芝娘也不避嫌,花蝴蝶般在庭間忙碌,甜言蜜語樂得石超合不攏嘴。

程宗揚一抬眼,看到盛銀織坊那位白頭發的黃婆婆。剛想躲避,黃媼迎過來皺眉道:「老身想了幾日,總是想不明白,為何這絲能織得首尾如一、毫無斷痕?」

親娘哎……程宗揚苦笑道:「要不怎么是天衣呢?」

黃媼固執地說道:「便是天衣也是天上織女織的吧?她如何能把絲線兩端織成一處?」

程宗揚兩手一攤:「那得問織女姐姐了。」

黃媼還要再說,程宗揚連忙攔住,「我說婆婆,你總想著這個可不是個事啊。你老人家如果有興趣,不如我再說幾樣衣服款式,你替我做出來。」

黃媼眼睛一亮,「你還見過其他天衣?」

「可不是嘛。絲的、麻的、毛的、皮的、革的……都有!」

程宗揚誘惑道:「比如有種皮制的貼身衣物,周身沒有一個鈕扣,緊貼著身子,就跟長在上面一樣。婆婆想想,怎么才能做出來?」

程宗揚拋出一個難題,趁黃媼苦苦思索時趕緊開溜。

招待客人都在前面兩進,到了第三進,程宗揚終於能松口氣。他拉開領子用衣袖握風,一面念叨是不是該弄把小狐狸常用的折扇。

程宗揚衣袖停下,瞪眼看著小紫從廂房出來。」死丫頭,你在干嘛?」

小紫抱著雪雪,笑吟吟道:「人家只是來說說話啊。」

那只小賤狗神態萎靡,見到自己也不搖尾巴,看來被死丫頭禍害得不輕。程宗揚冷笑一聲,「編鬼啊!你跟啞巴聊天?」

「又怎么了?」

程宗揚朝廂房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死丫頭,你別亂猜,那是我一個朋友的親戚,我接來住一段,你可別去欺負她。」

小紫眨了眨眼,「誰啊?」

「少裝傻!就是房里那個。」

「哦,」小紫恍然道:「你說拉芝修黎。」

程宗揚一怔,「誰?」

「拉芝修黎,那個東天竺的漂亮啞巴啊。」

看著一臉天真的小紫,程宗揚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意,低吼道:「死丫頭,你搞什么鬼?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小紫神情自若地說道:「她告訴我的啊。」

程宗揚叫道:「一個啞巴會跟你說話?跟我說明白!你是不是在她身上弄什么妖術了?媽的!我早該想到那死太監搞什么陰魂!肯定讓你拿活人來當試驗品!我干!你要害死她,我跟你沒完!」

小紫抱著雪雪就走,一邊撇了撇紅菱般的小嘴,「大笨瓜!」

程宗揚抱住肩膀,擋在小紫面前。」啞巴會說話?」

小紫翻了翻眼睛,「笨死你了。她是啞巴,又不是不會寫字。」

程宗揚像當頭挨了一棒,「寫字?」

小紫拿出一張紙,「她寫的,你自己看吧。」

說完抱起雪雪,聘聘裊裊地離開。

程宗揚拍了拍腦袋。寫字?自己怎么沒想到呢?還對小紫發那么大的火……

死丫頭雖然很欠扁,但也不能亂罵啊。

攤開那張紙,程宗揚臉頓時黑下來。

紙上一連串波浪般的字跡,流暢美觀,問題是……自己一個字都不認識,這東天竺的文字,該是……

程宗揚叫道:「騙鬼啊!死丫頭,你一個文盲還會梵文!」

小紫遠遠扭過頭,朝他扮了個鬼臉。

看到程宗揚臉色陰晴不定地出來,秦檜一面笑著與客人寒暄,一面不動聲色地問道:「公子,出了什么事嗎?」

「沒事。」

程宗揚露出做夢一樣的表情,「會之,你會梵文嗎?」

「梵文?」

秦檜想了一下,「那東西我沒練過。」

「如果有人從沒學過就能看懂梵文,你信嗎?」

秦檜思索片刻,點頭,「我信。」

程宗揚訝道:「這你也信?」

秦檜正容道:「佛家有五通之謂,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身如意通,有此五通便可超越肉身之障,見人所未見,聞人所未聞,洞悉他人心念,知曉前生後世,變火成水,飛行自在……」

「佛家啊。」

程宗揚露出夢幻般的笑容,「你覺得小紫像是學過佛的嗎?」

秦檜干咳道:「怕是沒有……」

程宗揚拍了拍他的肩,「不用怕。她這輩子要是念過一聲佛,我就直接把自己閹了,連麻葯都不用!」

秦檜小心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小紫姑娘有什么不妥嗎?」

程宗揚嘆口氣,無力地擺擺手。

剛才自己走進房內,那名天竺女子正坐在榻上,雙手合十,低首垂目默默入定,對自己理都不理。

程宗揚問了幾句都沒有任何反應,最後試著叫了一聲:「拉芝修黎?」

那女子霍然抬頭,目光中露出訝色。

程宗揚試著又說了幾句,她一個字都聽不懂,最後垂下頭,神情木然地閉上眼睛。自己雞同鴨講地說了半天,連倭語都蹦出來也沒得到半點反應,只好灰頭土臉地出來。

程宗揚一肚子納悶,鬧不清小紫是怎么和她交流的。幸運的是她身體狀況看起來還好,大概死丫頭沒有下什么毒手。

程宗揚打起精神:「來了多少客人?」

「作坊來了七人,加上石少主、雲三爺,這是內院的。聽說還有客人,我讓人擺了十幾張坐席,大概能坐三十來人。外院加上巷子的,這會兒差不多有三四百人,」秦檜應答如流地說道:「等接親的馬車一到就開流水席。對了,剛才金錢豹的章老板也派人送了賀禮,還捎來兩份身契。」

「八爪章魚夠給面子啊。」

程宗揚想起一事,「這么喜慶的事,怎么不弄幾串鞭炮放放呢?」

「鞭炮?」

秦檜想了一下,「那東西宋國才有賣的。公子若早些說,在下讓人去采購一些來,現在來不及了。」

正說著,門外一陣喧鬧,張少煌、桓歆、謝無奕、袁璟、阮家兄弟……一行十余人帶著幾十名惡仆,人如虎馬如龍地駛進玉雞巷。

張少煌跳下馬,高聲叫道:「程兄!這等喜事都不叫我們兄弟,太不給面子了吧?」

程宗揚笑道:「豈敢!豈敢-!張侯爺快請!桓老三,你這馬不錯啊!哪兒來的?」

桓歆大笑道:「打謝爺手里贏的!」

謝無奕一笑,嘴巴咧開,竟缺了兩顆門牙。

程宗揚禁不住哈哈大笑:「謝兄,怎么回事?不小心從馬上栽下來了?」

桓歆揶揄道:「謝爺干的光彩事!這回可露臉了!一會兒讓他跟你說!」

程宗揚把眾人讓進內院,雲蒼峰、石超聞聲都出來迎接。那幾個作坊來賀的客人慌忙回避,被程宗揚攔住,似笑非笑地對張少煌等人道:「里面都是我請的客人,各位爺不介意同席吧?」

張少煌大剌剌道:「這有什么?雲三爺,有些日子沒見了,今天可要好好跟你喝一杯!」

桓歆拽著謝無奕。」王家沒來,你們謝家坐首席,夠面子吧?」

建康士族對門第極為上心,若有寒門同席,那些世家多半拂袖而去,何況還有作坊的工匠。不過這些世家子弟雖然紈絝,但別有一番好處,對這些禮法不放在心上。

謝無奕渾不在意地說道:「雲三爺年長,自然該上座,我們兄弟在下面作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