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孟非卿正聚精會神看著面前一只沙盤,聽到程宗揚的腳步聲,他頭也不回地說道:「過來看看。」

沙盤是用不同顏色的細沙堆成,制作十分精細。左側是一片平原,大江從中將平原分開,左邊是寧州,右邊是江州,沙盤右側,連綿的烈山山脈縱貫盤中。

「這沙盤做得挺不容易啊。」

「是老七的手筆。」

孟非卿道:「依你之見,破敵之處當在何地?」

程宗揚審視著沙盤,然後將盤側一面小旗插在烈山一處山坳中,「這里。」

那是山中一片平地,三條溪水從山間淌出,沖積成一片平原。

孟非卿道:「理由呢?」

「敵眾我寡,只能倚仗地利。整個江州平原無險可守,一旦宋軍兵臨城下,便占據主動。而且……」

程宗揚笑道:「小狐狸讓俞子元在前面騷擾,就是想讓宋軍在山中扎營吧?」

「不錯。」

孟非卿舒展了一下雙臂,「這會兒侯老二已經帶著四營和五營進了烈山。與宋軍的第一仗,就在三川口。」

「兩個營嗎?」

兩個營即使滿員也只有六百人,面對十倍於己的宋軍精銳,他們還真敢打。

「三個營。侯玄帶了他的直屬營來。不過兵力還是有些不足。」

程宗揚咽了口吐沫,「孟老大,你叫我來,不會是讓我去打仗吧?」

孟非卿道:「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妥!非常不妥!」

程宗揚道:「如果我領著兩個營參戰,等於五個營的兵力都投放到烈山。五個營加起來一千多人,宋軍五六千人,敵我比例五比一,就算咱們星月湖的好漢都能以一抵五,也與宋軍勢均力敵,勝負比例各占一半。如果打勝,宋軍敗的只是前鋒,後面還有近十萬大軍,如果敗的是我們,那後面也不用打了。用三分之二的籌碼孤注一擲,賭人家百分之五的籌碼,實在太冒險了!」

「說得好!」

程宗揚一口氣說完,孟非卿贊許道:「英雄所見略同!我也認為不能這樣打!」

程宗揚剛松了口氣,就聽到孟非卿說:「所以這次你只能帶一個排三十人,前去烈山。」

程宗揚叫道:「你再說一遍!」

孟非卿一臉為難地摸著須髯,「還不是因為月姑娘?她聽說三川口要打仗,非要參戰。侯老二、崔老六、王老七都在烈山。老四、老五兩個在寧州。老八這只小狐狸要留在城中,我想來想去,只好辛苦你一趟了。」

程宗揚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和月姑娘一起去?是不是有點不合適啊!」

孟非卿拍了拍他的肩,「我信得過你!」

程宗揚道:「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啊!」

「這一個排的人手我已經給你挑好了。」

孟非卿自顧自說道:「一營三名上尉連長,趙譽、徐永擔任班長,魯子印他們都作為士兵參戰。已經在烈山的俞子元和呂子貞也歸你指揮。」

「臧修呢?三個班你才給兩個班長?」

「臧修是副班長,給月姑娘當副手。有他的金鍾罩在,月姑娘的安全也多幾分把握。」

另一個班原來是月霜的。程宗揚道:「雖然不能投入太多,可帶一個排去增援,也太少了吧?」

「誰讓你去增援的?」

程宗揚瞪大眼睛。

孟非卿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你去烈山,能不打就不打。打仗是侯老二的事,你只用保護好月姑娘就行。」

「別開玩笑了!月丫頭的思維模式是我們這些凡人能夠預料的嗎!她要上陣我能攔得住她?一上陣直沖著宋軍主將的大旗殺過去,這種事她不是做不出來啊老大!」

「所以才要拜托你。」

孟非卿道:「你知道,我這些兄弟都是岳帥的親兵,對月姑娘就和對岳帥一樣。月姑娘真要踏陣,他們也二話不說跟著去了。到時候只有你能約束他們。」

「憑什么?」

「你是一營營長,兼一團長。」

看來這差事自己是推不掉了,趕緊討價還價吧。程宗揚道:「你既然要讓我去,我有三個要求。」

「說。」

「第一:一個排肯定不夠,至少再給我二百名佣兵。」

孟非卿道:「佣兵用來守城尚可,野戰並不是個好主意。若是零散來的,二百個陌生人,沒有一個月的操練誰也指揮不了。若是成團的,未必好調動。」

「剛才雪隼佣兵團的副團長石之隼來找我。」

孟非卿抱起肩膀。

程宗揚道:「他說雪隼團六百名兄弟全都交給我來指揮。他絕不插手。」

孟非卿大感意外,佣兵團獨立性極強,一般應募來的,都要先說清楚守城還是野戰,願意出多少錢,然後團中自行指揮,極少讓外人插手,像石之隼這樣拱手把指揮權交出的例子極為罕見。

孟非卿沉思片刻,然後道:「既然如此,就由你來安排。」

「第二:既然我是指揮官,我要絕對的指揮權。」

「這個當然。給你的人全部由你負責。」

孟非卿想了想,「六營的杜元勝和蘇驍也調去,讓他們指揮佣兵。」

程宗揚對六營這兩名上尉印象極深,當即一口答應。

「還有呢?」

「第三:你要跟月丫頭說明白,她既然要當班長參戰,就必須聽從命令。她如果不答應,我這就回建康。」

「月姑娘只是好勝,她在王哲軍中多年,分寸還是有的。」

「哼哼。」

程宗揚冷笑兩聲。

孟非卿道:「好!我去給她下命令!」

程宗揚俯身看著沙盤,聽孟老大的口氣,自己的增援很大成分上是讓月霜上前線過過打仗的癮,並沒有太嚴格的任務。

他們的原計劃是用三個營在三川口擊潰宋軍。這也太大膽了吧?三個營不滿一千人,面對六千敵軍,他們會如何打呢?水攻?如今正值冬季的枯水期,山澗不結冰就是好的。火攻?三川口是片開闊地,沒有什么樹林好燒。

孟非卿取出一件東西,「拿著。」

程宗揚接到手里,不由一愣。那東西是個半圓的物體,左右各有一只鬧鈴,金屬的底盤上鑲著一個透明的蓋子,里面長短不一的三根指針,正「嘀嗒嘀嗒」

的移動。

「這是用來計時的鍾表,每格是半個時辰,一周六個時辰。最短的是時針,中等的是分針,最細那根是秒針。」

孟非卿仔細解釋一番,然後道:「時間定在後日拂曉七點,不要錯過了。」

程宗揚盯著表盤,「這是哪兒來的?」

孟非卿道:「岳帥當年交給我的。老二手里還有一只,出發前對過時辰,比看日頭准得多。」

「還有一只?」

如果是一只,可能是岳鳥人隨身帶的。有兩只就挺奇怪了。

孟非卿道:「其實還有一些。有的比這個更精巧,能帶在手腕上,不過現在已經不在了。」

程宗揚半晌才道:「你們岳帥不會是賣表的販子吧!」

……

天際彤雲密布,半晚突然刮起的凜冽北風使氣溫驟降。宋國大部分疆域終年無雪,烈山也並非高寒之地,沒想到一入冬就有了下雪的跡象。

「這鬼天氣!」

第三軍指揮使王信道:「好端端的起了這么大風。要是下起雪來,就麻煩了。」

劉平濃眉緊鎖,太師府對江州之戰極為重視,早在大軍出發之前,太師府的堂吏翁應龍便調集了大批棉衣,隨時可提供裝備。但進入烈山之後,他才發現面臨的狀況遠遠超乎自己的想像。

箭矢耗盡之後,敵寇的威脅大幅下降,沒有給宋軍造成太大損失。連日來交戰十余場,捧日軍死傷不到二百人。不過在那伙敵寇的襲擾下,路程嚴重遲誤,現在捧日軍已經在山中滯留了兩日。

對於在何處扎營,眾將分歧很大,第三軍都指揮使王信、第七軍都指揮使盧政提議在山中扎營,位置就在三川口。那處營地是劉宜孫冒死探到的,劉宜孫也因此重新升為都頭,負責指揮一個都的步兵,雖然級別相等,但比起騎兵都的軍使無疑是降職了。

郭遵曾經私下替劉宜孫抱怨過,但劉平告訴他,自己的兒子,不嚴苛一些,如何服眾?

郭遵不同意在山中扎營,原因是三川口地勢較低,如果星月湖那些叛賊四面合圍,對己方大為不利。他建議,大軍一鼓作氣殺出烈山,趕到平原再駐營。郭遵的第六軍是騎兵,在山中無法發揮騎兵沖鋒的威力,但穿過烈山談何容易。三個軍輪流作戰,至今也只走了二十余里,順利的話,也要明日才能趕到三川口。

如果不駐營休息,抵達平原便是幾千疲兵。

前方傳來一陣悶雷般的轟鳴聲,塵土飛揚。接著傳來訊息,幾個賊寇從山上推下巨石,由於躲避及時,宋軍只傷了兩三個人,但道路被巨石堵塞,至少要半個時辰才能通行。

「傳令!全軍每人帶五天的糧草,拋棄所有輜重。」

劉平決定一鼓作氣趕到三川口,再進行休整,連日作戰,嚴重影響了軍隊的士氣,一旦降雪,恐怕會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前來督戰的都監黃德和沒有異議,即刻向主將夏用和發去文書。宋軍的都監一半由宦官充任,好在這些宦官頗知軍事,即使像黃德和這樣不知兵的,也能尊重前線將領的指揮。

「第六軍全員休整,喂足馬匹!第七軍警戒,第三軍繼續行進。今晚不走出十里,讓王信提頭來見我!」

宋軍迅速行動起來,一隊又一隊軍士連夜投入戰斗。……

江州城,東市。

外面北風呼嘯,坊內卻熱鬧非凡。來自晴州的佣兵擠滿賭坊、酒肆,大把大把的銀銖擲上賭台,氣氛熱火朝天。

水香樓徹夜掛著紗燈,樓內笙歌處處。

蕭遙逸側身倚在席上,金冠斜到一邊,一副白衣勝雪,風流倜儻的公子哥模樣,把杯笑道:「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馮兄干一杯!」

旁邊一個歌伎捧起酒杯,向馮源勸酒,馮大法一本正經地告訴她,自己是法師,不能飲酒,女色上頭倒沒有多少禁忌。

程宗揚和蕭遙逸都笑了起來,程宗揚擁著蘭姑笑道:「馮大法既然不喝酒,便給他找個房間樂樂。」

蘭姑笑著朝歌伎說了幾句,歌伎放下酒杯,牽著馮源的衣袖去了隔壁。

另外一席卻蓋著一條紅羅錦被,被中不停蠕動。晉國風氣如此,豪門士族的宴席上也多有歌舞伎現場宴客,何況妓館。程宗揚早已見怪不怪,與蕭遙逸碰了一杯,然後道:「你的六營給了我,往後怎么辦呢?」

「不給也不行啊。我還掛著刺史銜呢。」

蕭遙逸道:「雖然是個幌子,但對外面好交待。如果我公然亮出身份,直接領兵,不說別人,王老頭那一關就不好過。恐怕不等宋軍殺到,北府兵就該出兵平叛了。」

有些事做得說不得。蕭氏父子如果打出星月湖的旗號,讓人知道江寧二州被一幫反賊占據,王茂弘再裝昏聵,這把稀泥也沒辦法和,唯一的選擇只有出兵。

如果不打出星月湖的旗號,仍以少陵侯的身份都督江寧二州,即便是實際上的割據,建康的世家大族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去了。

程宗揚道:「一直沒見到蕭侯爺,身體還好吧?」

蕭遙逸道:「當日被咬了一口,身體一直不豫。這些日子在寧州。」

蕭道凌雖然擊殺王處仲,但在他臨死反噬下,也受了傷,江州之戰只怕不會出面。

蕭遙逸道:「星月湖一共是八個營,每三個營組成一個團,另外兩個是團部直屬營。每營有三個排,營長有一個班的警衛,總額是兩千四百人。老大的直屬營在支撐鵬翼社,沒有全調過來。現在統計的結果,每營缺員一成到一成半。」

距離星月湖大營解散已經十幾年,還能保持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戰斗力,這個數字已經相當不錯了。

「給你的一營和六營里面,一營是藝哥的,狀況最好,接近滿員。六營損失最嚴重。」

蕭遙逸道:「大營解散的時候,我才十幾歲,除了蕭五他們幾個跟著我到了少陵侯府,其余有三分之二都加入了左武軍。」

「左武軍?」

程宗揚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蕭遙逸苦笑道:「你猜的不錯,一大半都在左武第一軍團,包括我們六營的專職法師文澤。大草原一戰,六營遭受重創,尉級軍官幾乎全部戰死,除了杜元勝和蘇驍這兩名上尉,只剩下一百多名士卒,不及原來人數的四成。」

這樣算來,自己兩個營加起來也不過四百多人,不足七成。看來有必要補充一些軍士了。孟老大讓杜元勝和蘇驍帶領雇佣兵,是不是就有這個意思呢?

思索間,被下一聲大喝,狠狠動了幾下。過了一會兒敖潤掀開大紅錦被,神氣活現地鑽出來。那個歌伎半裸著身子在他身下嬌喘著,臉上一片潮紅,眼神濃濃的仿佛能滴下蜜糖一樣。

「一兩千人敢跟十萬大軍打,星月湖的爺兒們夠漢子!」

敖潤爬起來,拿起酒觥一口氣喝光,然後一抹嘴,盤膝坐下,「我們雪隼團的兄弟也不下軟蛋!兩隊人馬,算老敖一份!」

蕭遙逸笑道:「像敖兄這樣醉笑生死,方是豪傑!」

敖潤大搖其頭,「我們當佣兵的跟你們不一樣,有錢賣命,沒錢走人,但凡能有幾個錢,能過日子。誰願意打生打死?這兩天我沒少看你們操練,嘿嘿,老實說真比不了。就沖戰前不賭不嫖這一條,當佣兵的就沒幾個能做到。不過我們也有好處,只要給足了錢,上了陣敢拼命!豁得出去!」

程宗揚笑道:「這個我信。敖老大不要命的架勢我是見過。」

敖潤拍著胸膛道:「你放心!既然你看得起老敖,老敖絕不給你丟臉!我們雪隼佣兵團,講的就是公平、正義、責任和勇氣!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程宗揚舉杯笑道:「少吹點牛吧。要不是知道敖老大靠得住,我也不會挑你們了。」

敖潤哈哈大笑。幾人酒到杯干,約定明日上午點齊人手,午前出發。江州距烈山一百余里,在路上宿營一日,六日拂曉出戰。

程宗揚看看時間,已經晚上十一點,子時初刻。雖然又要了幾個人在客棧守衛,但一進城就被人盯上,小紫傷勢未愈,夢娘更是手無縛雞之力,仍然有點不放心,於是起身告辭。

蕭遙逸訝道:「這就走?」

蘭姑擁住程宗揚的手臂,笑道:「我送公子一程。」

蕭遙逸恍然大悟,拿扇子指著他,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自己也不好解釋,干脆將錯就錯,與蘭姑一道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