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齊聚一堂(1 / 2)

江州城外,一名老將在數十名將領的簇擁下,正舉起單筒望遠鏡,注視著城前六座堡壘。他已經年過七旬,一叢白須長近尺許,在頜下隨風舞動。曾經名動軍中的夜眼,此時也要借助望遠鏡才能看清堡壘的構造。

戰鼓聲「隆隆」響起,數千名披甲戴盔的步卒分成前後相錯的十個方陣,在轒轀車的掩護下,正逐步逼近江州城門。

這次投入進攻的是兩個軍,一共十個營的兵力。隊列最前方的轒轀車呈長方形,長丈許,寬五尺,車身用原木制成,下面安裝有兩排木輪,外面蒙著一層堅硬的皮革,為了防止火燒,還塗了一層厚泥。車頂三角狀拱起,以抵御城頭拋下的滾石擂木,又稱為尖頭木驢。

這種冷兵器時代的裝甲車專門用於接近敵方城牆,車內可以容納十余名全副武裝的軍士。一旦接近敵方城牆,軍士依靠轒轀車本身的防護,破壞城門或挖掘地道。由於數日前的金明寨大火,軍中積累的木料和攻城器械一焚而空,宋軍倉促間只能做出幾十輛轒轀車,雲梯、巢車、望樓之類的攻城必備利器只能付之厥如。

就在程宗揚抵達筠州的同一天,夏用和的旗號也在金明寨上空出現。他是捧日軍主將,同時也是此次江州之戰的前線最高指揮官,負責指揮捧日、龍衛二軍近十萬軍隊。

宋軍還沒有開始攻城,就接連遭受重挫,捧日軍左廂都指揮使劉平慘敗,右廂都監李士彬被刺,讓這位軍中宿將深感棘手。一到金明寨,夏用和就毫不停歇地召集諸將,商討之後,決定立刻攻城。

負責進攻的是捧日軍左廂第五軍和右廂的第三軍。第五軍指揮使郭志高把軍隊分成前後兩部,兩個營在前,在六輛轒轀車的掩護下接近江州城,其余三個營在後,用弓弩攻擊堡壘和城頭的敵寇,掩護攻城的同伴。

箭枝雨點般飛上堡壘,鐵制箭頭射在城堞上,發出「辟辟啪啪」的聲音。每座堡壘都有一個班的軍士駐守,他們對宋軍的箭矢毫不在意,也沒有浪費體力和箭矢去還擊,直到轒轀車接近到十幾步的位置,兩名軍士從城堞上探出身體,用木盾擋住箭矢,接著中間一名軍士兩手搬起石塊,振臂擲出。

石塊呼嘯而下,重重砸在轒轀車上,車身猛然一震,車頂的尖脊承受住重石一擊,一側的車輪卻陷入泥土,速度停滯下來。周圍的軍士一擁而上,用力將轒轀車從泥地中推出。

忙亂中,都頭朝堡壘上看去,立刻大叫道:「避開!避開!」

又一塊巨石從高處拋下,這塊巨石足有牛犢大小,「轟」的一聲,正砸在轒轀車正中。再堅固的車身也無法承受如此強烈的沖擊,車下幾只木輪迸射出去,塗過泥土的尖脊被砸穿一個大洞,鮮血立刻從車內濺出。幾名幸存的軍士從車中驚惶奔逃出來,隨即被頭頂飛來的箭矢射倒。

轒轀車已經完全喪失行動能力,這時堡壘上的軍士才操起弓,居高臨下,在十幾步的距離內逐一射殺奔逃的宋軍。都頭拔出刀,大聲指揮著軍士舉盾結陣,抵御堡壘的襲擊,但緊接著就被一只利箭射穿肩膀。他慘叫著坐倒在地,腰刀飛到一邊。周圍的宋軍拖起他,匆忙撤退,但把後背暴露給敵人的結果,只能是傷亡迅速增加。

星月湖的軍士用木盾彼此掩護,幾名射手輪流開弓,不斷有宋軍他們的箭下跌倒。

這些堡壘正擋在進攻城門的路線上,如果棄而不顧,只會讓進攻一方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第五軍指揮使郭志高面無表情地發出旗號,數輛轒轀車同時聚攏過來,呈半月形圍向最前方那座堡壘。

但很快,郭志高就發現自己作出了一個錯誤決定,那座堡壘雖然在最前方,但距離緊鄰的三座堡壘都不過六十步的距離,兩個在側後,一個在右側,彼此相互呼應,將堡壘的三個方向都覆蓋在射程以內,只剩最前方的進攻後顧無憂。而堡壘的面積極窄,數輛轒轀車擠在一處,根本無法展開。

不多時,又有兩輛轒轀車還沒有貼近堡壘,就在行進過程中被擊毀。敵寇的攻擊手法如出一轍,先用中等石塊砸中轒轀車一角,趁受創的車輛移動緩慢,再用巨石重擊,直接摧毀車輛,最後再用弓箭射殺逃奔的士卒。

郭志高也是久經戰陣的將領,但他從未見過如此有條不紊,精准如教科書般的攻擊方式。一般在戰斗中,攻守雙方都會犯下許多錯誤,畢竟刀槍無眼,搏殺中,雙方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而軍士的性格、能力和素質更是千差萬別,即使經過嚴格的訓練,與如臂使指那樣順暢的指揮仍相距甚遠。像這種精確的配合,只有一種可能性--這些敵寇並非流寇,不僅有豐富的戰斗經驗,而且共同作戰多年,相互間默契無比。

郭志高判斷,堡壘上的敵寇很可能是雇佣兵。據說敵寇中有大批雇佣兵,而佣兵中出色的作戰小隊並不罕見。

郭志高十年前才加入宋軍,作出這樣的判斷並不奇怪。在後方觀戰的夏用和完全是另一番感受,他握著鏡筒的手掌穩如磐石,心里卻掀起滔天巨浪。

已經過了這么多年,那個人的星月湖大營居然又重現於世。難怪賈太師如此擔心,不惜牛刀割雞,動用十萬禁軍精銳去清剿幾千匪寇。星月湖大營的名冊一直秘藏在太尉府,作為少數幾個看過這份簿冊的人,夏用和對星月湖大營的了解遠比其他人來得深刻。他們隱身十余年,卻選在此時出現,也許是不想讓自己平平安安退隱。

一輛轒轀車終於逼近堡壘,車頭緊緊頂住堡身。接著堅固的士敏土壁上傳來震動,躲藏在轒轀車中的宋軍正用鐵鋤鑿擊堡身。這輛轒轀車分外堅固,堡上投下的巨石都被彈開,車身雖然傷痕累累,仍然保持完整。

車內的宋軍用鶴嘴鋤鑿擊,才發現碰上了硬家伙。一般城牆都是用燒制的城磚砌成,雖然磚縫用細澄泥甚至是糯米漿作為黏合劑,但用鶴嘴鋤鑿擊並不難,有經驗的甚至能將整塊的城磚掏出。可面前的堡壘卻是渾然一體,力氣小些的,鋤在上面只留下一個白印。即使拼命去鑿,也不過留下一個寸許深淺的凹痕,通體竟然找不到一道縫隙。

忽然頭頂「呼」的一聲,一條點燃的棉被拋了下來,蓋在轒轀車上。棉被早已浸過桐油,火勢分外強烈。雖然轒轀車上塗抹著泥土,沒有起火,但車內的空氣迅速彌漫著煙火氣,只過了片刻,車內的軍士就不得不逃散出來。

被擊毀的轒轀車阻塞了宋軍的攻擊,他們不得不向後退卻,等待轒轀車被烈火燒完。幾座堡壘飛來的箭矢不斷射入人群,即使宋軍竭力用盾牌掩護,仍不斷有人中箭。好在大多數人都傷在手臂和腿部,暫時不至於致命。

捧日軍左廂第五軍進攻的同時,右廂第三軍也進入戰場。他們避開了堡壘,選擇的是江州城牆,但城牆的防御比堡壘更加完善,除了角樓和城牆上的滾石檑木,吊在牆外的懸樓更是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那些敵寇在懸樓中專門攻擊宋軍的側面,尤其是轒轀車的木輪等要害。接連有四五輛轒轀車被火箭射中木輪,在戰場上熊熊燃燒。

幾輛轒轀車好不容易靠近城牆,還沒開始攻城,就被等待多時的敵寇用巨石砸毀。宋軍的進攻手段逐一受挫,前方的軍士不得不狼狽撤回,只有後方掩護的弓手還在放箭,最後演變為雙方對射的局面。

右廂第三軍負責攻城的軍士陷入太深,進攻時還有轒轀車掩護,回撤時兩個營的軍士都暴露在敵寇的弓箭下,傷亡大增。一名營指揮使被箭矢射穿大腿,無法行走,周圍的軍士過來救援,城上的箭矢卻像長了眼睛一樣,專朝他們的大腿疾射。

下面的宋軍看得清楚,放箭的是一個白衣金冠的貴公子。他下手狠辣之極,射倒了那名營指揮使,卻不取他性命,反而用他當誘餌,引得周圍宋軍來救,再把他們一一射倒。不多時,那名營指揮使周圍就有十余人受傷。那名營指揮使見狀大喝道:「忠義報國!就在今日!」

說著拔出佩刀,反手朝頸中抹去。

「叮」的一聲,一支羽箭射來,正中刀柄,將他手背一並射穿。

城上的貴公子挽弓笑道:「也算條漢子,今日就放你一條生路吧。」

他聲音並不高,隔著數十步的距離卻聽得清清楚楚。

營指揮使怒罵道:「死賊寇!裹脅民眾,據城作亂!江州城彈丸之地,我十萬大軍一日可下!」

貴分子怫然變色,「什么賊寇!我是堂堂正正的江州刺史蕭遙逸!本刺史身為朝廷命官,守土有責!你們這些宋軍敢犯我大晉邊境,才是賊寇!」

營指揮使叫道:「你們這些賊寇割據造反,王丞相向我大宋借兵平叛,我軍才秉義出師。」

「文書呢!」

蕭遙逸毫不客氣地說道:「王老頭是給你們姓賈的狗官遞過國書,還是寫過私信了?」

營指揮使怔了一下,然後叫道:「你敢說城中沒有賊寇!」

「我蕭家爵為列侯,官封大將軍,開府建牙本是分內職權!」

蕭遙逸抬手一指,「這些人不管以前是做什么的,如今都是我大晉官兵,哪里有半個賊寇?」

晉國的大將軍相當於宋國的節度使,可以開府建牙,自辟僚屬。就算真是賊寇,這會兒也是被晉國招安的官軍。

蕭遙逸得勢不讓人,「我大晉精兵數十萬,強將數千員,什么時候要向你們借兵?拿嘴說說就算證據?那好,明天我率兵打到臨安,還是你們那位宋主娃娃求我的呢!」

夏用和放下望遠鏡,「鳴金!」

說著打馬而回。

鑼聲響起,宋軍潮水般退卻,在堡壘射程外整隊撤軍。蕭遙逸正罵得痛快,見宋軍撤退,一臉不甘心地叫道:「別急啊!怎么還沒開始打就跑了!宋國上四軍的捧日軍,難道都是小娘兒嗎!」

宋軍充耳不聞,只派出一隊戴著白氈帽的軍士救回戰場上受傷的同伴。這次進攻只是試探,結果不出所料。江州城雖小,但沒有巢車、望樓和雲梯,缺乏攻擊手段的宋軍甚至連城牆都摸不到。

蕭遙逸心里也不像他表面看起來那么輕松,宋軍淺嘗而至,避免了更大的傷害,下次進攻,必然是傾巢而來。只希望程宗揚能盡快趕回,大家齊心合力,在好水川給宋軍一個狠的,重挫宋軍士氣。

筠州城內,新開張的程氏糧行大門緊閉,院內卻燈火通明。孫益軒盤下的鋪面是常見的前鋪後院格局,這會兒幾間倉房都堆滿糧食,里面的廂房面積狹窄,無處落座,眾人索性在院中點起篝火,將祁遠買來的肥羊架上。

敖潤走南闖北,烤羊炙肉是把好手,手藝連祁遠都比不過。他看著火候,一面來回轉著開過腔的羊只,一面抹上醬鹽末。馮源剝了蒜,在舂中搗成蒜泥,再加上醬料,一碟一碟放好。

吳三桂隨身帶的一罐蜂蜜,這時也派上用場,敖潤和他一見如故,一邊烤著羊肉,一邊吹牛,說自己當年押一批貨遠赴塞外,一道蜂蜜烤肉,讓番邦的首領吃得連舌頭都險些吞下去,差點兒就把他招了番邦駙馬。

倉中有的是盛糧的蒲包,易彪取來往地上一鋪,再蓋上毯子,放上靠枕,便成了座位。四周檐角掛滿燈籠,祁遠早已備好了果蔬酒品,秦檜去酒樓借了幾張桌案過來,和林清浦一道整治席面。

雖然諸事都是自己動手,大伙兒興致卻是極高。程宗揚別的不在行,干脆拿了只鍋,加油燒到滾熱,然後把整雞、面點放進去炸。六朝油炸食物不多,見到他這樣的作法,都覺得稀罕。程宗揚得意地說道:「油炸檜你們沒吃過?會之,你別笑,油炸檜油炸檜,炸的就是你!」

秦檜笑道:「有道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秦某的檜字經此一炸,必定是余香滿口,令人回味不絕。」

「奸臣兄,真有你的。都下油鍋了,還一套一套的。死丫頭,你來嘗嘗,味道不錯吧?」

小紫披了條織錦的披肩,坐在篝火旁,夢娘側身偎依在她身後,好奇地看著眼前熱鬧的一幕。剛炸過的雞腿帶著焦香的氣息,撕開來,里面的雞肉卻是白滑香嫩。小紫撕了一片遞給夢娘,夢娘小心呵著氣,吹涼了才放入口中,然後道:「很好吃呢。」

「讓讓!讓讓!」

祁遠捧著一只熱騰騰的湯盆出來。

眾人一邊讓路,一邊道:「老祁熬的什么湯?味道還挺香。」

「魚羹!年年有余嘛。年夜飯少不了要上道魚。」

祁遠道:「蒸的年糕馬上就出鍋,一人嘗一塊,節節登高!」

秦檜接過湯盆,笑道:「老四這一套一套的不比我少。」

「我這都是俗套,討個口彩,好日子,吉慶!」

祁遠放下湯盆,吹著手指又往廚房跑,「你們先吃著!還有幾樣菜蔬,現切現炒,一會兒就得!」

程宗揚道:「別麻煩了。干脆的,把鍋架火上,大家吃火鍋!彪子,你不是玩刀的嗎?給你個活兒,把廚里的牛羊肉都切成薄片,越薄越好,比紙厚的我可不要!」

祁遠道:「紙那么薄?一炒就酥,還怎么吃啊!」

「一瞧你就是個沒吃過涮鍋的土狗,一會兒你就知道了。馮大法,你昨天還跟我吹牛能定火,火候的事就交給你了。火頭正好開鍋,不能大也不能小。」

馮源一邊搗著蒜一邊煞有其事地點點頭,「瞧我的吧!」

「長伯,你去拿酒。老四跑了半個城都沒買到烈酒,還好筠州這邊釀的黃酒不錯。拆泥封的時候小心點。」

「成!」

吳三桂答應著去廚房拿酒。

「清浦!」

「在。」

「素菜交給你了。量不必多,要幾樣新鮮的。」

林清浦笑道:「廚中有新采的蓮藕,便蒸一道甜藕,再加上青菜、蘑菇,也盡夠了。」

程宗揚一個一個吩咐,然後道:「會之……」

秦檜左右看了看,「好像就剩吃的事兒了。」

程宗揚道:「干脆你給大伙唱一曲吧。」

眾人大笑聲中,秦檜雙手一攤,嘆道:「惜乎座中無妓。」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敖潤喘著氣笑道:「要不我去城里看看,哪家園子沒關門,給老秦找一個來。」

「除夕夜還招妓,你們有點品德好不好?」

程宗揚道:「當心!別把湯鍋潑了!」

眾人七手八腳忙碌著,不一會兒諸物齊備,程宗揚拿筷子挾起肉片瞧了瞧,「彪子行啊,有你這手藝,到酒樓給大廚當下手光切菜,一個月也能掙十來個銀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