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宴無好宴。(1 / 2)

建康,烏衣巷。

晉國丞相王茂弘慢吞吞地看著文書,良久才交給謝太傳,然後閉上眼睛,手掌摩挲著膝蓋,似乎要昏睡過去。

坐在下首的王文度卻沒有他那么好耐性,作揖道:「王丞相!宋軍入境,視我大晉朝廷如無物,豈可聽之任之?」

坐在他旁邊的是仆射周伯仁。今日朝中重臣在相府議事,周伯仁卻一坐下來就連呼上酒,還未開始議事已連飲數杯,這時拿著酒樽,醉醺醺睜開眼睛,訝然道:「我大晉朝廷如今可有物嗎?」

王文度為之氣結。這位周仆射少有令名,身居高位,卻終日沉緬於酒,好作驚人之語。當日在舟中就是他第一個說「風景雖佳,奈何不得其主」;如果不是大晉真的不得其主,就他這張大嘴巴,少不得要下獄問罪。

桓大司馬滿不在乎地說道:「宋軍不過是借道而已,王侍中何必驚擾?」

「宋軍在江州立下營寨,重重圍困,十日前已經開始攻城,哪里是借道!」

王文度又朝王茂弘一揖道:「王丞相!江州雖小,也是我大晉土地,豈可容宋軍放肆?此事關乎朝廷體面,請丞相三思!」

「唔唔……」

王茂弘連連點頭,似乎對他的話十分認可。

謝太傳一覽而過,隨手把文書遞給周仆射。周伯仁一下子沒有接住,王文度搶過來,一看之下不禁大驚失色,「十萬!」

謝太傳安慰道:「匪寇不過千余,宋軍剿過匪便罷了。」

王文度拿的是宋國的國書。因為晉帝重病,無法上朝,政事都由丞相處置,因此朝中重臣一大早都聚在丞相府中。

書上寫著宋軍借道江州,不意遭遇匪寇,死了一名都指揮使,如今正在剿匪,請晉國予以諒解。

看到謝太傳從容的樣子,王文度暗自慚愧,自己氣度終究還是有所不及。

他鎮靜了一下,勉強道:「蕭侯坐鎮江寧,哪里會有匪寇?即便有匪寇,以蕭侯的勇武,舉手便平定了,何必由宋軍越俎代庖?」

玄武湖之戰,桓大司馬雖然在王謝兩家的壓力下選擇觀望,但與蕭道凌交情菲淺,聞言當即道:「蕭侯手里哪里有兵?」

王文度擲下文書,冷眼道:「大司馬不必誑我!蕭侯當日離開建康,至少從石頭城水師大營帶走了萬名精兵,難道面對千余匪寇便束手無策?」

「莫吵,莫吵。」

王茂弘咳了一聲,睜開眼睛。」少陵侯在寧州,以他的部曲,能守住大江便不錯了。至於江州的匪寇便交給宋軍去操心吧。」

王文度叫道:「丞相!」

謝太傳勸道:「由於江州匪患,百姓都已遷到寧州,如今少陵侯麾下並無兵丁,只有萬余部曲。因此丞相已命幼度帶北府兵前去,以保寧州無憂。晉宋兩國向來交好,清除邊境的匪寇未必是我大晉一家的事。況且宋國賈太師書中已經說過,清剿江州匪寇之後,江州城池房舍都由宋國重建,更不敢占我晉國尺寸土地。」

王文度出身世家,如何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謝太傳這番話有幾重意思,其一是只承認少陵侯手下是部曲,也就是依附於主人的家兵和私兵,而不是朝廷募集的正式軍隊。其二是北府兵的動向,說是保寧州無憂,實際是控制形勢。第三層意思則是暗示毀掉江州城也在所不惜。

王文度終於明白,王丞相和謝太傳對宋軍的入境毫不在意,竟然騰出江州的土地讓宋軍與匪寇廝殺。

震驚之余,王文度脫口道:「那伙匪寇究竟是何人?」

「還能有誰?」

說話的卻是周仆射,他一口飲盡樽中美酒,然後呼了口氣。」岳武穆,星月湖余孽。」

「砰」的一聲,王文度肘邊的小幾跌落在地。

程宗揚從浮凌江上岸,江畔已經有馬車等候,車夫戴著斗笠,看起來有些面熟。

程宗揚也沒在意,把被褥裹著的賤人塞到車里,自己乘了匹馬,返回城中。

已經過了申時,程記糧鋪還未打烊,門前的水牌上標著每石四百銅銖的價格。

階下停著幾輛載滿糧食的大車,祁遠正和一名客人在店內商討價錢。

程宗揚朝他作了個手勢,讓他繼續談生意,自己從側門進院子。

院內堆著新購來的糧食。易彪正在看守放錢的倉房,他拉了條長凳坐在門前,見到程宗揚只是點頭致意,報了平安,並沒有起身。

秦檜迎出來道:「原以為公子昨日就回來,卻等到今日。」

程宗揚邊走邊道:「路上長伯跟我說了。王團練那邊情形不好?現在是什么說法?」

秦檜苦笑道:「正是沒有說法,在下才覺得事態不妙。王少爺自家不慎燒著衣服,又被家仆潑上燈油才釀成大禍,此事香竹寺大門前幾百人都看得清楚,王團練自然無法委過公子。但王少爺出事的由頭卻是公子身邊的那位美婢,王團練明面上無法委過,暗中遷怒定是少不了的……」

說著,秦檜住了口。

程宗揚瞧出異樣。」怎么?他想找我麻煩?」

「我私下找過王團練的管家打聽,他言語中透露,王團練知道是少爺調戲公子的美婢才出事,在家里大發雷霆。」

「朝王少爺發火?」

秦檜搖了搖頭。」是朝公子發火。那管家說,為了一個奴婢釀成這等禍事,直接打殺了便是,公子如此護短,好不曉事。公子若不舍得殺就送到府中伺候少爺,事平了再還給公子。」

程宗揚火冒三丈。」放屁!」

秦檜從容道:「在下知道公子定是不肯的。昨日開市,我找牙人買了兩名出色的婢女,公子明日赴宴,我便把人送去。」

程宗揚暗道:不如把卓賤人送給他!憑卓賤人的手段,要不了兩日就弄死那小子!但這事程宗揚只是想想,也沒有當真。

「息事寧人也未嘗不可,王團練若是接了,往後兩不招惹,拉他下水的事不用再提了。」

「是。」

秦檜頓了頓,然後道:「還有件事,孟團長派了人來。」

程宗揚立刻站了起來,「在哪兒?出了什么事?」

秦檜道:「並不是什么大事,是鵬翼社的車馬行到筠州開了分號,昨日才租下鋪面,來了十幾個人。」

「來的是誰?」

那名車夫走進來,摘下斗笠。程宗揚看了半晌,才從他眉眼的輪廓中找到一絲熟悉的痕跡,叫道:「俞子元!怎么是你!」

「程少校。」

俞子元行過禮,笑道:「在下的易容術還過得去吧?」

「什么時候化妝成個娘兒們讓我認不出來,那才叫本事呢。」

程宗揚笑道:「江州那邊恨不得一個人切成兩個使,孟老大怎么舍得派你來了?」

「來的就我一個,其余的都是從其他分社調來的兄弟。」

俞子元笑道:「如今筠州生意好,換了筠州車馬行的招牌來賺幾個錢。」

程宗揚一聽就明白,鵬翼社被宋國盯上,社里的星月湖舊部大都去了江州。

孟非卿怕自己的人手不夠用,暗中派人來,換了名字在筠州開分社,一是方便自己行事,其次也是給自己安排一條後路。

如果在以前,自己會覺得孟老大過於小心,現在自己與雲家安排的王團練結仇,倒要佩服孟非卿的謹慎。

有了這些得力的臂助,自己更多幾分底氣,即使與王團練翻臉,自己抱著金銖逃命,諫他們也追不上。

店鋪本來只夠五、六人居住,自己房里已經有了小紫和夢娘。這會兒又多了卓雲君和申婉盈,哪里還有住處?

申婉盈還好說,卓雲君那賤人卻是時刻不容她脫離自己的視線,絕對不能把她放在外面。

眼下不是找房子的時候,程宗揚便讓她們兩個打地鋪,又在房內拉了道簾子。

不是把她們兩個隔開,而是避免被外面看到。

秦檜買的兩名美婢留在牙人處,准備明天赴宴時直接帶去。程宗揚打定主意沒有去看,免得見了心軟。如果因為王團練而壞了自己的大事,江州之戰再拖延下去,死傷的都是自己的弟兄。孰重孰輕,自己還是清楚的。

吃過晚飯,程宗揚坐下來開始看這兩天的帳簿。城南的粥棚和知州滕甫的贊許,給自己帶來不少方便。

筠州人都知道程記糧鋪的東家仁義,收糧價格比別處高出許多,買糧又是施粥行善的好事,已有幾個大戶人家來賣糧,這兩日收了近三千石。

院子里堆的糧食不是來不及入庫,而是庫房已經滿了,只能堆在院子里。

這三千石糧食都是按四百銅銖的價格收的,一共用了近六百金銖。

最大的一筆開銷則是日昌行老板周銘業的一萬石糧食。

原本說好三萬五千銀銖,十日之內再加一成;周銘業為了掙這一成利潤,只怕年都沒過,昨天傳來消息說是備好了貨,只等搬運。至於價格,以金銖結帳的話,只收一千九百枚。

程宗揚用筆桿掏了掏耳朵。手里一下子有了近兩萬石糧,用去近三千金銖。

這兩萬石糧食折一千多噸,若是全搬到糧鋪,大家只好睡在糧食上了。要是直接從浮凌江運走又太過招搖,必須想個辦法掩人耳目才好。

因為房間不夠,自己只好找一間庫房當作辦公室。比起自己以前待過的現代化辦公室,這個連窗戶都沒有的庫房顯得很寒酸,充作座椅的木箱也遠遠不如皮革座椅舒適。

但一想到屁股下坐著足足二百公斤的黃金,程宗揚覺得特別安心--單是分量就壓倒世上任何一張豪華座椅,實在太奢侈了。

至於房間另外一角的箱子里則裝著一批從江州帶來的煙花。一是金銖,一是煙花,能不能在筠州打開局面就看這兩樣東西的威力了。

程宗揚心不在焉地撥了撥燈芯,正思索間,院外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

「阿彌陀佛。」

程宗揚停下筆桿,聽著馮源趿了鞋子,「踢踢噠噠「地跑過去,拉開門就是一句:「無量天尊!」

接著道:「喂,師太,這兒是我們道家的地盤,你若想化緣,一來天晚了,二來你也敲錯門了。」

程宗揚莞爾而笑。各大宗門都以道家自居,馮源法術不怎么樣,他們平山宗也沒沾道家什么光,維護道家的利益卻是不遺余力。

那尼姑也不生氣,柔聲道:「貧尼自香竹寺來,欲見你家主人。」

聽到香竹寺,程宗揚心里不禁暗暗叫糟。自己偷了根竹子,竟然被失主找上門了。

馮源道:「我家公子不信這個。別以為我們程頭兒設棚施粥是你們的功勞,我們程頭兒那是天生的心善,跟你們佛家沒關系。你知道平山宗吧?你知道今天在粥棚掌勺分飯的就是我們平山宗的大法師嗎?」

「我與程公子乃是舊識。」

一句話把馮源的滔滔不絕堵了回去。過了會兒,馮源道:「程頭兒,外面有個尼姑說是找你的!」

程宗揚嘆口氣,擱下筆,先揉了揉臉,弄出笑眯眯的一團和氣才出門。

一名四十多歲的尼姑立在門外,她眉眼柔和,頭上戴著尼帽,手拿拂塵,胸前掛著一串佛珠,看起來也不是什么貴重木料。

程宗揚看到自己在觀音堂撞上的年輕尼姑沒有跟來,心里頓時松口氣。沒有目擊證人,自己打死不認賬,她也沒轍。

程宗揚先行了一禮,假惺惺地道:「師太可是來化緣的?來人啊,取兩串錢來,給師太奉上。」

「貧尼並非為化緣而來。」

「那是化齋?哎呀,我們這兒不忌葷腥,沒什么素食。茶水倒是素的,不知道師太……」

「貧尼也非是為化齋而來。」

那尼姑雙手合什,念了聲佛號,然後道:「貧尼慈音,乃是為香竹寺之事而來。」

「原來是慈音師太。還真是巧,大年初一我才去貴寺上過香。」

程宗揚裝傻道:「貴寺真是靈驗,聽說金剛像會自己倒下來壓住惡人--不過這事跟我可沒關系。」

慈音慈眉善目地說道:「金剛顯聖,鎮惡驅邪,公子得見,乃是福緣。不過貧尼亦不為此事而來。」

那就是香竹的事了,死尼姑這么篤定,先殺殺她的威風再說。程宗揚抱起肩膀,「剛才師太說與我是舊識--咱們好像沒見過面吧?」

慈音淡淡道:「若不是如此說,如何能讓貴屬閉嘴呢?」

程宗揚看了慈音尼姑幾眼,「我記得出家人不打誑語的吧?」

「阿彌陀佛,貴屬是好辯之人,能省些口舌,想必佛祖不會怪罪的。」

說著她自顧自的朝院中走去,一邊道:「出家人所需不多,公子剛才說有素茶,便來杯素茶吧;素點府上既然沒有,公子就不必麻煩。」

這尼姑一點都不把自己當外人,程宗揚只好親自跑回去捧了茶來,請慈音在院中坐了,一邊向易彪使了個眼色,讓他到倉房內回避。

「師太既然不是化緣討齋,又不是因為在下曾至寺里上香,不知這么晚找在下何事?」

慈音看了看茶水。」沒有餅茶嗎?」

杯子里泡的是自己慣喝的茶葉,沒想到一個尼姑這么挑剔,還要餅茶。有也不給你喝!

「沒有。」

「哦……」

慈音淺淺嘗了一口便放下杯子,左右打量。」這院子也不大呢。」

「比起貴寺是小了很多,哈哈……」

程宗揚打著哈哈,慈音倒嘆了口氣。

「檀越不知,大有大的難處。廟大了,免不了有些宵小之輩趁機出入。我一個出家的尼姑總不好出面去管,有時候賊人進出也是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