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鐵絲奇效(1 / 2)

江州。金明寨。

劉宜孫盤膝坐在地上,旁邊的飯菜已經結了一層薄薄冰渣,卻是一口都沒有動過。他盯著牆壁上黃泥干裂的紋路,黑色的瞳孔仿佛深不見底的淵潭。

這座囚牢是他帶著三川口敗陣的士卒們修建的,沒想到自己成了第一個犯人。

數日前黃德和的密奏送至臨安,一句「捧日軍左廂都指揮使劉平暗中通匪」,將已經墮下懸崖的劉宜孫徹底打入深淵。

這次調動的宋軍士卒,包括大多數禁軍指揮使都以為本次出征是向晉國借路,剿滅江州的匪寇,私下都在嘲笑晉軍的無能。

劉宜孫卻知道事情不這么簡單,父親雖然沒有對他吐露過內情,但「星月湖大營」卻是他從小耳熟能詳的名字。

只看這些年來,宋國從君王到朝中重臣,再到軍中,都於對曾經風雲一時的星月湖大營諱莫如深,以至於年輕士卒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就可知道宋國上下對「那個人」的忌憚。

黃德和的誣告正戳中宋主和當權賈太師的痛處,朝中的反應也無比激烈。

劉宜孫得知自己在臨安的親人已經悉數下獄,連生還的中級軍官,包括王信、種世衡和郭逵也受到懷疑,與自己同時被囚。

一名士卒悄悄進來,拿走結冰的飯菜,又遞來一碗熱湯,低聲道:「都頭,吃點東西吧。」

劉宜孫道:「我不餓。」

軍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冤屈的,三川口一戰幸存者還有不少,幾千雙眼睛都盯著是誰最先逃跑。

按照軍律,黃德和棄主將逃生導致全軍潰敗,最輕也是死罪。但誰都沒想到黃德和會在密奏中直指劉平與星月湖余孽勾結。普通士卒不知內情,知道內情的將領,誰又肯牽涉進去?

黃德和這記誣告刁鑽陰毒,算准沒有人肯火中取栗,替劉平剖清與星月湖的關系。宋國以文御武,即使夏用和那樣成名已久的高級將領,在賈太師面前也如同仆役小兒。以武將的身份替劉平訴冤,只怕「星月湖」三字剛說完就被推出去斬了。

熱湯漸漸涼去,劉宜孫仍一動也不動地保持剛才的坐姿。幸虧父親遺澤尚在,營中軍士也知道他受的冤屈,沒有人為難他。坐牢的這幾個,反而讓他從繁重的勞作解脫,難得休息了幾天。

那名士卒又進來道:「劉都頭,有人來看你了。」

「宜孫,你怎么這副熊樣?」

隨著一個自信滿滿的聲音,一名年輕人踏進牢房。他和劉宜孫差不多年紀,頂盜貫甲,身手璃健,一看就是將門子弟。

劉宜孫扭過頭,勉強牽了牽唇角。」任兄,你怎么來了?」

來的是龍衛軍左廂都指揮使任福的兒子任懷亮,因為同樣出身將門,又同在禁軍任職,兩人在臨安時就一向交好。

這次劉宜孫是先鋒,任福的龍衛左廂軍是後軍,兩人一同出征,在戰地首次見面卻是在牢房內。

任懷亮端起架子,板著臉對那名士卒道:「我和你們劉都頭有話要說,你先出去吧。」

等士卒離開,任懷亮就露出原形。他摘下頭盔扔到一邊,然後朝劉宜孫眨了眨眼,從懷中摸出一大包熟肉。

「牛肉?從哪兒來的?」

「昨天旁邊州縣送來勞軍的酒肉,我特地給你留的。」

劉宜孫不信。」朝中三令五申,禁止宰殺耕牛,勞軍怎么會用牛肉?」

任懷亮嘿嘿笑了兩聲。」我沒說完,這是縣里帶來拉車的牛,我看著眼饞,順手宰了。」

說著他又從懷中摸出一只盛酒的銀扁壺,「來!抿一口祛祛寒!哎呀,你怕個鳥啊!沒影的事還真能冤屈你了?撐破天坐半個月牢就出來。」

劉宜孫拿起銀扁壺灌了一口,烈酒入喉,仿佛一條火線直燒到胃里,辛辣無比。

任懷亮抓起一塊牛肉,邊嚼邊道:「黃德和那雜碎,讓老子撞上他非給他來個一刀兩眼兒!我呸!監軍的太監沒一個好人!」

劉宜孫被酒水嗆到,咳嗽一聲,抹了抹嘴唇。」也不能這么說,不過黃都監辱及先父,我劉宜孫與他不共戴天!」

任懷亮看到他眼中的淚花,想起劉伯伯往日的英姿,心里也不好受。

「劉伯伯一世英雄,卻被小人算計。娘的!那伙匪寇連番施詐,真夠下作的!」

「一群烏合之眾,我大軍一來就龜縮在城中。」

任懷亮越說越惱,「夏帥也真是的,放著十萬大軍,就年前虛攻一次,連江州的城牆都沒摸到便回來了,天天離著江州城遠遠地建寨挖溝。我就納悶了,這是誰打誰啊?難道怕幾千名匪寇沖出來把咱們一鍋端了?」

任懷亮一邊說,一邊搖頭:「夏帥真是老了,也不想想朝中有一幫文官盯著,夏帥這么拖下去宛若畏敵如虎,怯戰的罪名可跑不了。」

劉宜孫道:「你我是武職,這些話不好亂說。」

「要不是你,我會說這些嗎?」

任懷亮哂道:「難道你還會告發我?」

劉宜孫搖了搖頭。任懷亮與他父親任福一個性子,膽大包天、好勇斗狠,言詞無忌。

正說著,遠處突然響起一聲號角,片刻後一名親兵奔進來,掩不住滿臉喜色,「衙內!江州城里的烏龜出來了!」

「什么!」

任懷亮一下子跳了起來。

「第四軍的常鼎常指揮使先和敵寇交上手,這會兒任將軍剛從夏帥那里請了軍令,正招集眾將出兵。」

任懷亮抓起頭盔,像火燒屁股一樣拔腿就跑:「媽的!天上掉餡餅啊!這分功勞是我們龍衛左廂軍的!宜孫,看我替你多斬幾個敵寇的腦袋!」

「懷亮!小心!」

劉宜孫在後面叫道:「那伙敵寇非同一般,告訴任伯伯,萬萬不要輕敵!」

任懷亮滿不在乎地說道:「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龍衛軍與敵寇遭遇完全出於意外。宋軍為了圍困江州,在城南和城東建了金明和定川二寨,由捧日軍和龍衛軍分別駐守。

江州西面是大江,東面、南面都是平原,城北靠近烈山支脈,地勢崎嘔,不適合扎營。為了防止敵寇棄城逃竄,宋軍逐日派出游騎在城北巡視。

沒想到龍衛左廂第四軍的騎兵卻捕到一條大魚,城外竟然有十幾輛大車的物資正悄悄運往江州北門。龍徹第四軍的騎兵隨即出動,欄截敵寇的小隊,不知道車上究竟裝載了什么物品,看到車隊遇襲,一直在江州龜縮不出的敵寇居然派出數百人接應,拼了命要將大車搶回來。

第四軍指揮使常鼎接到敵訊,立刻出兵猛撲江州北門,截斷敵寇退路。那些悍匪見狀顧不得入城,護送車隊一路向北逃跑。

「那些賊寇跑得倒快。」

常鼎道:「見我軍斷其後路,立刻北遁。」

「劉肅呢?」

說話的是龍衛左廂軍主將任福,他年逾四十,體格高大威武,鞍側掛著兩柄四刃鐵筒。

捧日、龍衛四廂都指揮使中,劉平是進士出身,石元孫是石守信之孫,葛懷敏是葛霸之子,全都出身將門,只有任福是從士兵做起,一路當到都指揮使,在禁軍中聲名顯赫。

常鼎道:「末將擔心賊寇施詐,與劉指揮使輪番追擊。接戰中,搶得敵寇大車一輛。」

士卒掀開車上的油布,只見里面放著數十根鐵槍一般的巨箭,尾部是鐵制的翎羽。眾人都是軍中宿將,一眼看到不由倒抽一口涼氣。有人叫道:「一槍三劍箭!」

任福臉色冷了下來。「一槍三劍箭」因一次發射三枝而得名,這種鐵制的巨型弩箭只有一種彎機可使用:「三弓床弩」,俗稱「八牛弩」。

八牛弩最大射程超過三里,超遠的射擊距離和極強的力道,使宋軍多次以此擊殺敵軍大將,同時也是宋軍的絕密武器。江州的賊寇居然有八牛弩,此戰之後,軍器監的官員們恐怕要全部清洗一遍。

不過任福對那些文官的命運沒有興趣,他關心的是八牛弩一旦在江州城頭出現,會給攻城的宋軍造成什么樣的傷害。

任福沉聲道:「立即回稟夏帥!」

說著他一磕馬刺,率軍朝北急追。

得知敵寇出城,任福便向主將夏用和請令出兵,但夏帥上了年紀,與以往的果決判若兩人,只允許他襲擾,嚴禁追擊。

現在敵寇的運輸物資中發現了一槍三劍箭,便是夏用和親至也得窮追下去。

但劉平兵敗的陰影尚在,任福連續發出命令,除戰斗力稍弱的第九、第十軍以外,他將其余將士全部召集過來。縱然敵軍有埋伏,兩萬人的軍隊也超過江州所有敵寇數倍。

任福對自己的龍衛左廂軍信心十足,單論實力,龍衛左廂軍恐怕是宋軍最強的一支,軍中猛將雲集,隨便拉出來一個都不遜於其他的禁軍名將。

程宗揚拿著黃銅望遠鏡注視遠方的地平線,在他左側是倚著馬匹的蕭遙逸和雪隼佣兵團的副團長石之隼,右側則是自己手下的四名上尉:臧修、徐永、杜元勝、蘇饒。

程宗揚的一團由謝藝留下的一營和蕭遙逸的六營組成,由於沒有直屬營,實力最為薄弱,因此整個雪隼佣兵團都被調撥過來組成左翼聯軍。

自從知道石之隼暗中窺視月霜,程宗揚就對這位佣兵團長深具戒心,因此把小狐狸也拽上。

蕭遙逸交了兵權,被孟老大打發去守城,正因為無緣參加此役而准備哭給孟老大看,程宗揚雪中送炭的義舉讓他這會兒還在笑。

「差一刻七點。哦,是辰時。」

蕭遙逸低頭看了看鬧鍾,然後抬頭望著程宗揚,由衷地說了一遍:「程哥,你真是我親哥!」

「你都說了一百多遍。」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就你頭發留那么長,看起來跟娘兒們一樣。」

蕭遙逸換了一身星月湖的軍服,愈發英武,只不過他軍帽下的頭發卻披到肩後,用一條絲帶束著,讓他肅殺的軍人形象中多了幾分柔美的飄逸。

蕭遙逸嘀咕道:「你以為我想留啊?打完這仗我還要戴冠呢。程哥,不如咱們兩個換換,你來當江州刺史,我來替你當團長。」

「噓!」

程宗揚打斷他,低聲道:「來了。」

「不對啊。」

程宗揚看著遠處的煙塵,喃喃道:「看樣子只有一萬人出頭,其余的軍隊哪兒去了?」

「分兵了。」

臧修看著剛遞來的軍報道:「龍衛軍追到川口,兵分四路。主將任福帶領第一軍桑懌、第四軍常鼎、第五軍劉肅、第六軍王慶為一路。第二軍朱觀、第三軍武英為一路,第七軍趙津和第八軍的王珪策應。」

肅遙逸兩聲:「大戰在即遝分兵,任將軍是瘋了吧?」

程宗揚道:「侯二哥挑的好地方,好水川這地形,兩萬人怎么也鋪展不開。何況人家分出來的一路都比整個星月湖大營的人多。」

「也多不了多少。現在我們星月湖可是滿員,整整八個營,兩千四百人。況且還有老石的人馬。真打起來,他們全部加在一起也占不了多少便宜。」

蕭遙逸扭頭看著石之隼,笑嘻嘻道:「是吧,老石?」

這些天兩人已經混得恁熟,石之隼帶來的六百名雇佣兵還有兩架八牛弩,說是價值萬金也不為過。如果不是他居心難料,蕭遙逸真想交這個朋友。

石之隼的兩手籠在袖中,痩削的面孔因為即將來到的大戰而微微綳緊,聞言只點了點頭。

好水川之戰的計劃是侯玄提出的,計劃以星月湖大營全部主力,在野戰中重創龍衛左廂軍。星月湖大營主力出戰必定導致江州城防空虛,最大的危險是宋軍趁機攻城。

好在星月湖人馬並不多,江州城內包括民夫在內有近萬人,少了兩、三千人,一時也看不出來虛實。

只要速戰速決,趕在宋軍反應過來之前完成戰斗目標,撤回城中,宋軍即使大舉攻城,眾人也有信心守得住。

侯玄挑選的戰場--好水川,位於江州城北四十里。江州城北說是山地,其實是高地,來自烈山余脈的雨水長年沖刷,在平原上留下一個巨大的扇形沖積區,三十多里范圍內的地形溝壑縱橫。

最主要一條被稱為「好水川」,說是川卻沒有水,川中寬度不過一百余步,深度卻超過兩丈。此時星月湖大營主力就在川中等候龍衛軍的到來。

根據原定計劃,戰場左翼由程宗揚一團的兩個營和雪隼佣兵團組成,數量一千二百人。右翼是侯玄的三個營,數量九百人。中路則是孟非卿親自出動,除了他的直屬營以外,還有從未出過手的斯明信和盧景,數量同樣是九百人。

另外還有兩百名左右的雇佣軍作為輔兵,全軍總數超過三千人,但對手卻是兩萬員精銳,比起三川口一戰的比例更加懸殊。

月霜也在中路,她剛升了少尉,負責指揮一個排。

程宗揚可以想象,孟老大肯定把手下最出色的人手全挑出來交給她,況且還有秋小子那個跟屁蟲,只怕這場大戰下來,她連根汗毛都傷不到。

程宗揚昨日剛剛抵達江州,隨即接到林清浦從荊溪傳來的訊息。他離開箱州的當晚,秦檜與馮源聯手潛入箱州的常平倉,一場大火下來,倉中積存的五十萬石軍糧被燒掉九成有余。

之所以剩下一萬多石是秦檜趁著救火的機會,帶領民夫從火場中搶出來,順手搬到自家倉中,眼下已經姓了程。

另外一千來石壓倉底的陳糧,秦檜發現連豬都不大愛吃之後,很慷慨地送到知州衙門。

於是箱州常平倉一場大火損失慘重,秦檜本人卻戴著不避危難、積極組織民夫滅火和維持秩序、救災有功的平民義士等光環,受到筠州官府的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