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負土攻城(1 / 2)

晴空下,一股煙塵拔地而起,像奔涌的潮水一樣越來越寬,幾乎覆蓋半個視野。

蕭遙逸道:「宋軍真沒糧了,要不怎么會這么急?昨晚剛碰個頭破血流,這會兒又來送死。」

程宗揚有些懷疑。他拿過望遠鏡看了半晌,皺眉道:「宋軍怎么連兵器都沒帶,每人背著一個大口袋,那是做什么的?」

侯玄、崔茂、王韜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負土攻城!」

蕭遙逸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負土攻城是一種完全依靠人力消耗的戰術,由軍士背負泥土沖到城下,依靠人力堆積形成直通城上的緩坡,進行攻城。

一般情況下,這種戰術都是驅使對方的百姓來做,有些殘酷的將領甚至將民夫和泥土堆在一起;反正都是對方的人,怎么消耗都不在乎。

但江州周邊的人口早在戰前已經疏散,宋軍能夠消耗的只有自己的士卒。這種用人命來強填的蠻橫戰術,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使用。

眾人的心里不禁生出疑惑:宋軍突然間這么拼命,到底是什么原因?

金明寨內,夏用和一夜間仿佛蒼老許多。他的帥椅仍保留,位置卻挪到一邊,他本人更是雙膝跪地,不敢抬頭。坐在上首是一名綠袍文官,品階不過七品。

翁應龍雖然只是一名堂吏,卻是賈師憲最信任的人,與廖群玉並稱為賈太師的左膀右臂,夏用和與他在太師府也見過幾面,但今天他還多了一重身份:口含天憲的欽命使者。

翁應龍沉聲道:「陛下問:夏用和,爾以十萬之眾困守城下,屢戰屢敗,師老無功,有何說辭?」

夏用和頓首道:「末將無能,有負聖恩,無辭以對。」

「陛下問:朝廷以十萬精銳盡付於爾,賊寇之眾不過數千,如今已近兩月,破敵幾何?斬首幾何?」

「幸得秦帥之助,數日前一戰,斬首二百有余。」

宋軍與江州賊寇多次交手,雖然有一些殺傷,但由於三戰皆潰,斬獲極少,只有定川寨一戰,選鋒營突然襲擊,打亂賊寇的部署,戰後取得將近二百級的斬首,數字才沒有更難看。

「我軍折損幾何?」

「負傷五千余人,戰歿四千。」

眾將聽著欽使代宋主質詢主帥,知道夏用和的數字有些折扣,但誰都不敢做聲。秦翰初來乍到,並沒有被宋主質詢,這時也退到一邊垂手靜聽;畢竟他是陛下家奴,與諸將身份有所不同。

翁應龍一拍案,厲聲喝道:「折損萬余,寸功未立!朝廷養兵千日,何以至此!夏用和!」

「末將在!」

「陛下有旨:著免去夏用和四廂都指揮使之職!罰俸一年,允其戴罪立功!以一月為期,若未克全功,即刻下獄論罪!」

夏用和頓首道:「末將聽令!」

翁應龍從袖中抽出一份旨意,「李憲!」

「臣在!」

大貂瑋李憲伏地聽令。

「黃德和訴劉平通敵一案,已著三司審明,確系誣陷。本朝以仁治國,縱有謀逆之罪,不過大辟之刑。黃德和棄軍逃生,死罪一也;誣陷死節之將,其罪二也,不嚴懲不足以慰將士之心。陛下旨意:處黃德和以腰斬,於軍前懸屍示眾!李憲舉發有功,加官一級,欽此!」

旨意一下,眾將有羨有妒。大伙兒在前線打生打死,結果敗績有罪;這個太監不過舉發黃德和誣陷,卻順順當當加官進爵,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李憲!陛下聖恩浩盪!你一個內宦小臣驟升高位,要牢記聖恩!為陛下效力!」

翁應龍一點都沒給李憲面子,劈頭蓋臉好一番教訓。

李憲神色愈發恭敬,連聲應是。宋國的文官一向如此,對太監、武將之輩從來不假以辭色。一個七品文官就敢教訓三品的大將,何況自己只是個太監?

打內心深處,這些文官就看不起武將,更看不起太監,說實話他們連陛下也看不起。

先帝曾經開玩笑,說自己兩位宰相一個病目、一個跛足,按相法的道理都不是富貴相,怎么會位極人臣?

旁邊的大臣也不含糊,直接告訴他:如果這兩人不是一個病目、一個跛足,就不是這位子。當時就讓先帝沉默了。

好不容易翁應龍宣讀完旨意,他坐下來飲口茶,溫言道:「江州之戰,陛下、賈太師都關心得緊。賈太師每日都要聽取軍報,我軍連日來屢屢失利,太師憂心忡忡,斗蛐蛐也沒興致。」

眾將湊趣的笑了幾聲。賈師憲喜歡斗蛐蛐,在宋國朝野不是什么秘密,他還以蛐蛐的別名專門寫了本《促織經》細敘斗蛐蛐的諸般心得。

翁應龍一來就奉旨免去夏用和的帥職,此時也不為己甚,溫言安撫眾將幾句,又道:「黃德和誣陷忠臣,幸而我主聖明,使劉將軍冤情得雪。如今案情水落石出,朝中群情洶涌,陛下也為之大怒。國朝早已廢止腰斬,三司嚴查案情始末之後,奏請專門為黃賊恢復此刑。實為百余年來唯一的一例,多少能告慰劉將軍在天之靈。」

眾將諾諾連聲。為劉平訴冤是情理之中,判黃德和腰斬卻是意料之外。

黃德和棄軍逃生,導致三川口慘敗,眾將一想到此戰就對他恨到骨子里;現在黃德和罪有應得,大快人心之余,眾將多多少少有些悚然。

大軍圍城失利,士氣不振,以至於全軍潰散,自古以來不乏其例。如果江州之戰演變成大潰敗,大伙兒的下場不會比黃德和好多少。

「本官宣旨之外尚有督軍之責。」

翁應龍道:「大軍困於城下,每日耗費錢糧何止千萬?如今國中糧價騰貴,此地的戰事絕不能再拖延下去!夏帥,你說呢?」

夏用和已經摘去頭盔,露出蕭索的白發;這會兒宣旨完畢,他站起身來揖手道:「一切聽欽使吩咐。」

「既然如此,自今日起諸軍全力攻城!」

聽到全力攻城,帳中傳來一陣騷動。

「江州一日不下,本官一日不歸!」

翁應龍聲色俱厲,鎮住全場,然後緩緩道:「江州城本官已經看過,確是堅城。但捧日、龍衛二軍都是禁軍精銳,為國死戰乃是分內之事,豈可畏戰不出?諸位有不同意的盡可直說。來時賈太師曾有言:我軍有十萬之眾,何以枯坐城下空耗錢糧,不敢一戰?若哪位認為這仗不能這么打,我便上書陛下,換人來打這一仗。」

翁應龍語調平和,言語卻鋒利至極,眾將都被他「換將」的說法鎮住,帳中一時間鴉雀無聲。

良久,夏用和道:「稟欽使,末將已然下令命諸軍負土攻城。一旦修成馬道,數日內便可攻克江州。」

「好!」

翁應龍一推桌案,站起身來,「本官親自為軍士擂鼓!來人啊!先將黃德和押至軍前,腰斬示眾!鼓我三軍士氣!」

諸將各自振作精神,齊聲應喏,仿佛江州一鼓可下。

宋軍一旦開始不計傷亡全力攻城,防守壓力頓時大增。宋軍的神臂弓手一直壓到城前兩百步距離,與星月湖大營的龍雕弓對射;同時步卒張開布幔掩護背著泥土、手無寸鐵的同袍。

負土攻城雖然是下下策,但宋軍不是一味蠻干,任由士卒們背著泥土直接沖到城下,壘成可供戰馬馳騁的長坡,而是嚴格地劃出距離。

第一批土囊投在城下近百步的位置,先堆積成兩丈寬三尺高的緩坡,然後依靠坡體的遮掩逐段向城牆逼近,盡可能減少士卒的傷亡。

這時宋軍的人數優勢體現出來。數萬名軍士背著泥土匯聚過來,只一趟就投下數萬包泥土,堆出一段緩坡。

隨著泥土不斷堆積,那條緩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前延伸。

江州城牆高度足有四丈,宋軍在百余步外就開始壘土,正面又修得極寬,可以看出夏用和打的如意算盤。

兩丈的寬度足夠騎兵縱橫馳騁,一旦坡道建成,守城方下一輪在城上所面對的,便是具裝馬鎧的重騎兵。

喊殺聲響徹戰場,城上、城下的箭矢交織在一起,宛如無數飛幢。守城方的弓矢全部集中在南門一帶,居高臨下對著宋軍猛射。

堡壘、懸樓、城牆,弓弦的震動聲不斷響起,尤其是數百張龍雕弓,幾乎每一箭射出都會重創一名宋軍。城上的滾石、檑木全部停止投擲,避免被宋軍用來當作登城的材料。

宋軍全力攻擊南門,北門和東城只留下兩隊騎兵游弋,防止賊寇出城偷襲。

攻守雙方重心隨之偏移,以孟非卿為首,星月湖七駿都聚集在南門的城樓上,一個個神情嚴肅。

宋軍遲遲未能攻下江州,除了江州堅城似鐵,也是因為宋軍不肯多傷士卒。

現在宋軍不計傷亡,單是南門一帶投入的兵力就不下五萬。四個完整的步兵軍結成陣形,在兩翼防守,另有四個軍拱守中軍大營,除了這兩萬名戰兵,其余士卒都被調去運送泥土。

穴攻時堆積起來的土山已經被挖去一半,數以萬計的草袋、蒲包逐一裝上泥土,士卒背起來沖向城牆。箭雨中不時有人跌倒,但幸存的士兵仍拼命奔跑,以最快速度將土袋運到指定位置。

侯玄扣上帽子。」我帶一個團沖一下,挫挫宋軍的銳氣。」

盧景道:「太危險,被兩翼的四個軍纏住,傷亡不會小。不如我和四哥走一趟,從側面繞過去,直接燒了狗日的金明寨大營!」

崔茂道:「恐怕來不及,我倒有個主意。」

眾人都朝他看來,崔茂道:「八牛弩!」

蕭遙逸道:「好主意!朝他們的中軍大帳來一下,最好把姓秦的死太監射成蜂窩!」

孟非卿卻道:「程少校,依你看?」

程宗揚道:「我在算這條緩坡的工程量。緩坡起點到城牆的距離是一百步,高度四丈,正面寬兩丈,如果堆成斜坡一共需要泥土近五千立方公尺。每名士卒背負的重量大概是一立方公尺的三十分之一,按宋軍投入三萬人計算,每人要運五趟、奔跑距離十里,負重至少七十斤--我建議半個時辰之後出擊,屆時宋軍運送到第四趟,體力差不多達到極限,出擊的成功率會大增。」

幾個人對視一眼,然後笑了起來。侯玄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算得夠清楚!」

崔茂頷首道:「當年岳帥也是未戰先算,交戰之前,雙方一兵一卒都計算得清清楚楚才能百戰不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