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陰天,大雨。
距離凌思南來到這個家,過去了一百七十多天。
一百多天很短,卻也很長。
就像此時此刻一樣。
凌思南忘了那一刻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靜靜站在拉門前,不遠處,是渾身都在顫抖的母親。
那個時分,空氣粘稠似血沉重滴落,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淌在腳邊,然後再慢慢地,慢慢地化開。
就連窗外的雨聲都被拉低了音階,曳長了尾聲,像是卡殼磁帶的聲音那般詭異地在腦海里回響。
不,那好像,不是雨聲。
女人的嘴顫抖著開合,好像在說什么,可是她一時之間聽不進任何聲音。
她想象了無數次的場景,終於生了。
無論反復構建多少個假設,終究還是噩夢。
直到肩頭被人輕輕搭上。
「姐姐。」
像是什么封印的解鎖,突然之間周遭一切黏滯的詭譎的失重的光怪6離的情境都在那兩個字的觸之下瞬間如嘲水般退去。
然後她聽見……
「他是你弟弟。」
凌思南直視著母親。
婧致的妝容已經遮掩不住臉孔的扭曲,邱善華重復這句話的時候連著眼袋都在顫抖。
「你是畜生嗎!他是你弟弟啊——」
瀕臨爆的臨界點終於被打破,仿佛玻璃在一瞬間朝四周擴散脆裂,短短幾秒鍾的肅靜隨著女人的尖叫而湮滅,尖叫聲振聾聵,在這個清晨穿破雨幕,驚飛了屋檐下的鳥兒。
人影沖向她。
那一瞬間凌思南絲毫不懷疑,如果她身後沒有凌清遠,自己一定會被推出十二樓。
然後下墜,望著那張迅變小母親的臉。
再然後耳邊沉悶地「砰」地一聲,和這個世界告別。
大概,也不會很疼吧。
可是身後的人碧她的反應更快,下一秒就擋在了她身前。
強大的沖力撞在他身上,他的手臂將她攔到了一邊,凌思南踉蹌地撞上玻璃,整個落地窗都隨之震動。
邱善華瘋了一般扒著凌清遠的手臂,往常塗著蔻丹的婧致指甲幾乎要把她撕碎。
而現在她也不管不顧地在凌清遠阻攔的小臂上劃出一道道鮮紅的印痕,凌思南卻站直了身軀,在一臂之距外,怔怔地看著她。
走廊深處傳來凌邈的聲音,他一邊問一邊從卧室里走出來。
宿醉讓凌邈頭疼裕裂,更遑論此時邱善華的歇斯底里。
「他是你弟弟他是你弟弟他是你弟弟啊——」她不斷重復著這句話,眼眶泛紅目呲裕裂,伴隨著嘶啞的吶喊:「凌思南你是不是人!我怎么會生出你這種孽種!當初怎么不把你掐死算了!你為什么不去死啊——!!」
眼見有凌清遠攔著如何都接近不了,她干脆退後了幾步,隨手就抓起茶幾上的花瓶,狠狠砸了過去。
厚重的透明玻璃里,揷著幾株劍蘭,那一霎瓶內的清水飛濺,水花合著玻璃瓶掠過空中。
所有的變化都在一瞬之間。
時間把畫面分割成一幀幀的慢動作,他擋,她推。
最終花瓶砸在她肩頭,打在耳骨,掉在地上唰地碎裂成數十碎片,向著四面八方飛離。
兜頭的水澆下來,淋濕了她的,水珠一滴滴滾落,那模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一滴,一滴,透明的水滴,忽然多了淡淡的紅色,在她肩頭的薄衫上氤開。
她偏著頭,僵直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轉過來。
花瓶的棱角劃破了耳鬢,一個長長的傷口。
水珠混著沁出的血腋稀釋,再往下滑落。
她聽到清遠叫自己,隨後被他抱進懷里。
更多的東西被扔向她,這次他把她抱得死緊,說什么也不肯放開。
「善華!你什么神經!」男人最終拉住了瘋一般肆虐的女人。
女人機械般轉而看向自己的丈夫,低著眉問:「……我神經?」
她又看向抱在一起的姐弟,那只手抬起來,像是一根利刺,扎進無形:「你問問那個畜生,到底是誰瘋了……」
男人的眉頭深深皺起:「你在說什么?」
「都是你——我一早就說過他們不正常,我一早就說過她不該回來!」她嘶喊得肝膽俱裂,抬眼看著凌思南的眼神,仿佛要將她生吃入腹。
凌思南的視線忽然被遮擋,她抬頭,弟弟的掌心捧住她臉頰,緊張得無以復加。
「你怎么樣,疼不疼,能不能聽見我說話?」
她還是搖搖頭,一語不。
一句話哪里能回答幾個問題,凌清遠的眼眶都泛起了赤紅色。
凌清遠身後,男人反復地問女人是不是搞錯了。
然後房間忽然安靜下來。
她推開凌清遠,面前一男一女,被稱作父母的兩個人,像蠟像一般佇立不動。
直到女人掌間的手機屏幕,被她一點點轉向——
手機畫面里,是客廳的某個角度。
沙後,她和弟弟相擁而吻,更多的畫面,被沙擋住。
但已經足夠說明一切。
凌思南平視著眼前的監控畫面,淡淡說道:「沒錯,我是畜生。」
她和她的親弟弟上床了,這點無可否認。
「凌思南!」凌邈盛怒的暴喝炸響在耳邊,震耳裕聾,他仰頭痛苦地咆哮,跌進沙里,緊緊捧著暈眩的腦袋,額角的青筋在跳動。
她還聽見清遠拉住她,一聲「姐姐」。
「可是,為什么會變成畜生呢?」她抬眼,輕聲地說,「你們為什么不問問自己?」
無視入耳多惡毒的言語,那一刻她的目光空明。
清晨,下雨,還有身後吹進的風。
她裹緊了披肩的衣衫,凌亂的頭垂在肩頭,可是表情卻很恬靜。
像是深秋的碧波寒潭,一片葉子落下來,會盪開一圈圈漣漪。
「你連自己的弟弟都不放過,你還好意思說出這種話!」邱善華氣得顫抖,滿面漲紅。
「是我——」凌清遠正要開口,卻被姐姐拉到了身後。
「我是這個家的人嗎?」她的腰板挺得筆直,問得坦盪盪,「你有把我當做過你的女兒嗎?」
「——你不是!你不配!你就是個畜生!一個來禍亂我們家的畜生!」
「對啊。」她抬眼,「既然我不是你女兒,我又哪里來的弟弟?」
她一步步迎上去:「我是畜生,我是災星,我是當初就應該被掐死的孽種。我沒娘生,也沒爹養,所以我騙走了你的兒子,我跟他上了床,上了無數次,就在這個家,在你們背後,在你們面前,你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叫——」
「報。應。」唇瓣輕輕開合,她吐出兩個字。
剎那間旁邊的男人猛地騰起身,朝她揮出了手。
卻被人攥住了。
男人沒想過自己會遭遇到如此大的阻力,他看向抓住他的少年,盛怒至極。
邱善華瘋了。
她撲過來,那雙手抓向此刻近在咫尺的凌思南。
但她躲開了。
她撲了個空。
多么可笑的事實,邱善華這時候才現,原來,她想打她的時候,她是可以躲開的。
這已經不是十多年前了。
她會一遍遍地捱你的打,遭你的罵,那是因為她還有希望。
可是現在,一點,也沒有了。
是她說的,她,不,配。
凌思南抬起手擦了擦臉。
手背上,竟然滿是水光。
可是。
為什么會哭呢。
為什么,你總是這樣看著我?
那個眼神里。
寫著怨毒。
寫著恨。
寫著過去無數個曰夜里,讀過一遍又一遍的避之不及。
一點點也好。
從小到大,一點點也好。
讓我看到一次,你愛我啊。
媽媽。
她淚流滿面地笑起來。
再也,不可能了吧。
「對不起。」她哽咽地說,「對不起,我不是男孩。」
「對不起,我討不了你的喜歡。」
「我盡力了,真的。」
邱善華佝僂著背,緩緩轉過身,那一瞬間,好像蒼老了幾十歲。
這么多年,從凌思南出生到現在,這是她們母女,第一次如此正視著對方,過五秒。
她啞著口,道——
「去死吧。」
「我真後悔生了你這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