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普通的一家人(1 / 2)

「當當…」

海關大樓的鍾聲驚起了早飛的鴿子。

「希遛遛」的鴿哨聲,夾雜著黃浦江上的外國輪船的汽笛聲、畫開了上海晨曦時的薄霧--上海醒了。

有軌電車的「叮當」聲,倒糞車的「幫幫」聲,摻雜著買早點的吆喝聲,一條一條弄堂,一間一間石庫門都開始有人走動。

寶慶里的張家姆媽(姆媽:媽媽)劉愛蘭早早地出去給兒子女兒和孫女買來了早點。在跟鄰居打好招呼後,她一手拎著用一根筷子穿著的油條,另一只手端著盛著豆漿的鋼精鍋,鍋蓋翻轉著,上面是一大堆南翔小籠。

愛蘭用肩膀推開黑色的大門,邊越過天井向客堂間走去,邊大聲招呼:「小川,小娟,下來吃早飯啦。」等她把早點在客堂間的八仙桌上放好,還不見一子一女有什么回音。

匆匆地在灶披間洗好手上油條的油膩,愛蘭轉身慢慢地向樓上走去,邊走邊嘀咕著:「這兩個小懶迫鬼(懶鬼),介晚(這么晚)也不起來。都要等我做娘的拉被頭。」

先拉開後樓的女兒房間,只見還在讀高中的女兒張小娟只穿著一件小背心,蓬松著一頭秀發,睡眼朦朧地坐在亂蓬蓬的被子中。做媽的當然心疼女兒。

愛蘭一把把衣服披在女兒的肩上:「天介冷,衣服也不穿。當心受涼。」

小娟迷迷糊糊地問道:「姆媽,幾點鍾了?」

「快七點了,晚了?」

「啊呀!上課要遲到了。姆媽幫我被頭折折。」

「不要急,不要急。慢慢來。晚了讓你哥哥喊黃包車送儂。」

幫女兒收拾好床鋪,愛蘭看看兒子的前樓還沒有動靜,做媽媽的只好再去叫兒子。打開前樓的門,里面還是黑黑的。她上前拉開絲絨窗簾,回頭一看,大銅床上的兒子,仍然擁著錦緞被面的被子,在呼呼大睡。

愛蘭一把掀開兒子身上的被子:「懶鬼,起來了。儂昨天夜里不是讓我今天早一點叫你嗎?!」

小川翻了個身,嘴里嘟囔著:「姆媽,讓我再困一歇嗎。」

男子早上陽氣足,兒子張小川這一翻身,頓時把前面那塊鼓鼓囊囊的地方暴露在媽媽的眼前。雖說還隔著一條短褲,但也足夠讓寡居很久的愛蘭嚇了一跳,連忙轉過頭:「小川,已經七點鍾了,不早了。再晚一點豆漿都冷了。」說完轉身就下樓去了。

不一會,一家三口都洗漱完畢坐到了客堂間的八仙桌旁。小川看看只有三個人,便問媽媽:「姆媽,婷婷呢?怎么還不下來?」

婷婷是小川的女兒,才三歲,明天就要到一家有名的外國修女辦的住讀幼稚園讀書去了。

愛蘭答道:「今天讓婷婷睡個懶覺。明天到外國幼稚園就沒有懶覺睡了。」

媽媽拎起桌上的罩籠,妹妹就叫了起來:「啊!有小籠饅頭。」提起筷子就挾了一個。

「當心,當心湯水濺到你衣服上。」媽媽一邊給兒女倆倒豆漿一邊提醒著。

「來,阿妹。阿哥幫你倒點醋。」

「謝謝阿哥。」

小川給自己和媽媽也倒了一碟醋,然後也挾了一個小籠饅頭:「阿妹,阿哥教你一手。看著:輕輕提,慢慢移,先開窗,後唆湯。」說著挾這醋碟里的小籠饅頭,將邊上薄薄的皮咬掉一點,然後「孜孜」有聲地吮吸掉小籠里的湯水,再一口把小籠放進嘴里嚼了起來。

妹妹歡笑著拍著手:「阿哥真聰明!」

愛蘭也笑了:「你這個小赤佬(小鬼),花樣經真多。」

「我這個是跟我們報社里的『羅革里』學的。你不曉得他用江北話說還要好玩呢。」

(注:革里,訓音不訓形,舊上海對那些穿洋裝的職員一類人的一種貶稱或玩笑,意思大概是要『面子』不要『夾里』,底氣不足。)

「哼哼,阿哥叫人家『羅革里』,人家不也叫你『張革里』嗎!」

「好的不學。這么大的人了,女兒都該進托兒所了,還這么頑皮。該想想正事了!」

小川裝糊塗:「姆媽,啥正事啊?」

「阿哥還裝傻!姆媽當然是問你啥時候再給我討個阿嫂回家。」小妹嚼著小籠向哥哥眨眨眼。

小川索性裝到底:「老婆嗎?早就討過了。小人(小孩)嗎?婷婷也三歲,可以上托兒所了。至於……女人嗎?相信你們的兒子和哥哥,花樣經是玩的來的……」

「我就怕你這個!外頭的女人……當心找個……」

「嘻嘻,媽媽放心。哥哥是領市面的,不會找個『女拆白黨(拆白黨:騙財騙色的騙子)』回來。」

「小川啊,要是有合意的就討回家來吧。討回來的放心……」

小川見媽媽又要長篇大論的要自己結婚,連忙打了個哈哈:「姆媽,家里已經有你們兩個美女了,我還要在找什么女人!阿拉姆媽阿妹都介(這么)漂亮,我外面跑了這么多時候,是再也找不到比你們好看的女人了。看來要討老婆只好從你們倆中找,姆媽才放心。」一句話,弄的母女倆滿臉通紅。

愛蘭漲紅了臉不住的說:「要死,要死……」

小娟則低下了頭用眼角瞟著哥哥吃吃的笑:「阿哥,儂真要命!連姆媽和我的豆腐也要吃。不曉得儂(你)在外面是哪能(什么)樣子!」

小川乘機轉換話題:「阿妹,我說的不錯。你是年輕美麗、豆蔻年華,那不用說了。你看姆媽:我們兩個子女都這樣大了,連孫女都有了;但是你看姆媽像個做阿奶的人嗎?這樣年輕、這樣漂亮、這樣登樣(漂亮,多指穿衣服有樣子)!旗袍一著(穿),身材賣相不要太好噢!」

小娟定睛一瞧,媽媽今天果然與往日不同:一襲黑色絨質的旗袍,裹著那豐腴白皙的嬌軀,頭上雲發曲卷,素顏映雪,越顯得雍容華貴,朴素端麗。

愛蘭被女兒看得渾身不自在起來:「這樣看媽媽干什么?看得人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姆媽,你真好看!這樣一打扮,別說不像我們的媽媽,跟哥哥站在一起,簡直就像哥哥的女朋友。」

「作死(找死)!你才像你哥哥的女朋友呢!」愛蘭被女兒說的臉都紅了,連忙解釋道,「今天是送婷婷上外國幼稚園入全托,所以才穿得正宗一點。誰知你們兩個……」

一家人歡歡笑笑的吃完了早點。

小川一揮手:「小妹,走。跟哥哥叫黃包車去。」

小娟挽著哥哥的手臂一起向外走去。

◆◆◆如塵的心事◆◆◆

才來到馬路邊,一個穿著號衣的車夫就上來兜生意:「先生,太太啊,要黃包車?」

「先到閣智中學。」小川先把妹妹扶上車,然後命令道。

「先生,太太坐好。」車夫答應一聲就跑了起來。

等哥哥上了車,小娟嬌媚地摟住哥哥的肩膀,在哥哥耳邊輕聲道:「哥哥,他叫我們先生太太哎……」

小川把妹妹往懷里一摟:「小妹,你是說他認為我們有夫妻相,把你叫做我的太太,是有眼力呢?還是把你看老了,當做我的太太,太沒眼光了?」

「哥哥你壞死了!人家當然是說……是說……」

「講不出來了吧?!哥哥告訴你……叫太太是他又有眼光又沒有眼力……」

「不要,不要。哥哥總是說話夾槍帶棒的……還喜歡吃我豆腐!」

「瞎講。哥哥只是喜歡你嘛。那么你說什么意思呢?」

說說笑笑,嘻嘻哈哈了一陣後,小娟把她美麗的下巴擱在哥哥的肩上,幽幽的問道:「阿哥,你為什么不再找個嫂子呢?」

「小娟,你真的想再有個嫂子嗎?」小川的語氣也正經起來。

「不是……你知道,我跟過去了的嫂子關系也不錯……」

「只是不錯……不過,我也怕再找的人,不能像婷婷的媽媽一樣,跟你和媽媽關系處的那樣不錯……」

「謝謝阿哥,你為我和媽媽著想。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