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與子偕老 一(1 / 2)

我與嬌鶯是在大學相識並相戀的。那天,我正在學校游泳池中游泳,一下子就被嬌鶯雪白的肌膚,誘人的身段給迷住了。她不會游泳,許多男生自告奮勇,要當她的教練,我也在其中,大概她被我嫻熟的泳姿所吸引,使我在眾多色男中勝出。後來她告訴我:「男人的魅力就是在運動場和歌壇上。」她說我曾在足球場和游泳池中吸引過許多女孩子的眼球。我對此卻一概不知。

可惜,如今我早已和嬌鶯分手了,因為她又喜歡上了一個日本留學生,那個小日本叫清水江平。我曾心有不甘,問嬌鶯:「我哪一點比不上那個小日本?」

嬌鶯的話差點把我氣死,她說:「你哪一點都比小日本強,可你是中國人,沒有小日本值錢。」

現在的美女啊,愛的大概只是錢了。她家里並不缺錢,可是,越富有的人,偏偏越喜歡錢。我和她都相處很久了,相處時,每逢周末我都要去她家,看得出來,她父母對我也非常滿意,就連她的爺爺奶奶也都成了我的忘年交。她爺爺耳朵不大好使,聽說是文革期間被造反派打的。她奶奶則和我無話不談。

我第一眼看到嬌鶯的奶奶時,便被老人家的美給震住了。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還有何美可言?然而,嬌鶯的奶奶卻是真美。歲月也確實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她的年齡也已到了生命的枯季。可她的美不是在容顏上,而是一種難言之美,她的氣度,她的言談舉止,她的一顰一笑,都會給人以美的感覺。那種美,有如一潭秋水,還有秋水畔經霜後的五彩樹木,那是只屬於晚秋時節的美。

有時,我與老奶奶閑談,她的老伴就在一旁打岔,我們談東,他偏偏說西;我們談天,他又偏偏說起地了……那時,老奶奶就會輕輕揪住老爺子的耳朵,笑著對我說:「他聾了,說起來,這老頭子也可憐……」

於是,我從老奶奶口中,聽到了許多故事,也得知了兩個老人度過的崢嶸歲月。

老人家敘述起那些坎坷往事時,顯得十分平靜安寧,就仿佛在講述著別人的故事。但我卻聽得心潮起伏,激動不已。在奶奶的的故事中,我看到了六十年代,那個人們所說「火紅的歲月」發生的故事,也有人稱那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文革風暴剛剛掀起,爺爺和奶奶便雙雙被紅小將們揪出,他們被頭戴高帽,胸前掛牌,游街示眾。爺爺胸前的牌子上寫著「大叛徒楊丙夏」,奶奶胸前的牌子竟比老伴大出一倍,上面寫的是「大叛徒、大婊子、大破鞋、走資派湯禮紅」,不僅如此,奶奶脖子上還掛了一雙臭烘烘的破鞋。對了,那個時候,還不能稱他們為「老爺爺」和「老奶奶」,因為丙夏那一年是四十一歲。

游斗幾日後,他們又被關進專政隊。造反派鞭抽棍打,逼迫丙夏交代問題。但丙夏天性倔強,反復就是一句話:「我坐過牢,但沒有叛變!」這句話換來的是更凶狠的鞭打。

挨了鞭打的丙夏咬緊牙關,再也不吭一聲。起初,鞭子抽打在身上還火辣辣鑽心疼痛,但無數次抽打之後,丙夏便只覺皮肉麻脹,其疼痛的感覺反倒不那么明顯了。

丙夏心想:「當年禮紅一個弱女子,被日寇那般凌辱折磨,都沒有屈服,老子挨幾鞭子難道還吃不消?」想起禮紅,他不覺又揪起心來:「她怎么樣了?這些小將能打她嗎?她脖子上掛著破鞋,那是什么樣的侮辱啊……」

禮紅並沒和丈夫關在一起,他們被隔離審查。造反派當然要逼迫她交待罪行,但是,他們也被禮紅的美貌震住了,竟不忍心動手打她。那年,禮紅已經四十九歲,但卻美色不減。一直以來,丙夏都在依據中醫葯理,為她烹制食療,還配了秘方,使她生理機能得到充分調整,由此,人便顯得格外年輕漂亮。

當然,禮紅的美,不僅僅是外在的漂亮,更在於她的內涵。她的氣度令人難以抗拒,用「高貴」二字形容她,恐怕都不貼切,甚至貶低了她。

雖然禮紅沒挨打,但造反派對她的逼供還是令人無法忍受。他們問道:「你當過國民黨軍官的臭老婆嗎?」「你跟姓陳的走資派睡過覺嗎?」「你當過日本人的婊子?」「……」他們問到這些時,便狠摳細節,雖然故意綳著臉,做作出一副革命派的樣子,實則內心充滿了骯臟污穢的東西。

對他們這種污辱性的審查,禮紅的回應便是沉默。她知道,這其中許多事情是陳副書記向造反派交代出來的,他捱不住造反派的折磨,便交代了自己的「問題」,同時也將丙夏和禮紅牽扯了進來。陳副書記是何許人也?便是當年的陳副團長,陳連長,小陳……他六十年代初轉業後,便在大連的一所大學擔任黨委副書記。

文革爆發後,紅衛兵小將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當權派,把他揪了出來。每逢被批斗之後,陳副書記回到家中,都要認真學習最高指示,在靈魂深處拼刺刀。於是,便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發現自己果然站到了階級敵人的一邊,著實犯了嚴重錯誤,背離了革命路線。其中最嚴重的當屬歷史問題。其一,自己參加過受國民黨指揮的學生游擊隊;其二,與當過日本人慰安婦和國民黨軍官老婆的湯禮紅睡過覺。

反省了這些問題,他意識到了自己所犯錯誤的嚴重性。解放以後,自己之所以貪圖過安逸的日子,執行修正主義路線,正是受了國民黨軍官范雲軒和他老婆湯禮紅的毒害。於是,陳副書記連續幾個通宵未眠,寫出了一份深刻的思想檢查,交給了造反派。思想檢查中,也包括了對湯禮紅的揭發。

造反派得到陳副書記的檢查,如獲至寶,當即跑到沈陽串聯,與湯禮紅所在單位造反派聯合起來,揪出了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大叛徒」、「大婊子」、「大破鞋」、「走資派」湯禮紅。那時,禮紅剛從部隊轉業不久,在一家大醫院擔任院長。

造反派對禮紅和丙夏實行了數月無產階級專政後,各派之間便窮於相互武斗。那時,遼沈地區共有三大派造反組織,具體到禮紅所在單位,便只有兩個對立派了。兩派之間水火不容,大打出手,各派皆傷兵滿營。於是,他們便想到了禮紅和丙夏的高超醫術,雖然他們夫婦不是一個單位的,可全被禮紅所在單位的造反派控制了起來。造反派認為這對夫婦是可以監督使用的人員,便強迫他們表態,到底支持哪個派別。禮紅和丙夏雖然被隔離了,但他們似乎心有靈犀,居然不約而同,都支持了掌握單位權力,勢力較大的造反派。這其實也是權宜之計,為的是少吃苦頭。

不久,造反派便將他們放了回家中,並要求他們為造反派傷員治療。

回到家後,丙夏的耳朵卻聾了,那是被造反派打的。他是一個中醫,講究的是望聞問切,耳朵聾了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不能耳聞了!那還談何治病救人?

丙夏沮喪到了極點,也悲觀到了極點。回到家中那天,丙夏望著忙里忙外的禮紅,吞吞吐吐說道:「禮紅……我是廢人了……不能再拖累你,我們……分手吧。」他看到禮紅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張口說著什么,可丙夏卻聽不清楚。禮紅的聲音仿佛來自渺渺天涯,傳到他耳中時,就像清風一樣消失了。禮紅一遍遍說著,丙夏便只是搖頭,他一句也聽不清,指著自己耳朵說:「我這里廢了!」

於是,丙夏看到,禮紅含著淚,從書桌抽屜里取出紙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丙夏看過那行字,頓時抱住禮紅,四十一歲的爺們,哭得竟像個孩子,鼻涕眼淚都蹭到了禮紅的衣襟上。好像他又回到了少年時期的武穴城。禮紅在紙上寫的什么,令他如此激動?紙上寫的只有四個字:「伴君一生!」但這四個字,足以讓丙夏刻骨銘心到永遠了。

以後的日子,他們就用紙筆交流,禮紅寫道:「一定會治好你的耳朵,還可以為你配助聽器,放心吧,有我呢。」那時,丙夏就會把臉貼在禮紅柔軟的胸脯上。禮紅的胸脯是那么溫暖,那不僅是妻子的胸懷,還有點像一個母親的懷抱。

擺平了丙夏,禮紅又領著十七歲的兒子和平,登上了前往大連的火車,她還要去搞定另一個男人。

和平是禮紅和丙夏的兒子,生於一九五〇年。那個年月,革命干部子女取這種名字很時尚。

禮紅母子為何要去大連呢,她們要搞定的男人又是誰?

原來,陳副書記寫了檢查之後,紅小將並沒有放過他,他們總算抓住了陳副書記的嚴重問題,對他的批斗更加猛烈。而陳副書記的夫人,得知丈夫竟和國民黨軍官的老婆睡過覺,一怒之下,精神分裂,成了瘋婆子。陳副書記是在解放後結的婚,妻子是一個崇拜解放軍的女大學生。

老婆發瘋,自己挨批,陳副書記想到自己也曾出生入死,為革命事業流血流汗,到頭來卻是這樣的結局,越想越覺得委屈,越委屈便越想不開,反不如死了清凈,連反動派范雲軒都說過:「人生自古誰無死。」他一個國民黨都不怕死,老子堂堂的革命者,倒怕死了不成?於是,他趁上廁所之機,從三樓窗口跳下,想一死了之。

可他也像范雲軒一樣,想死也死不成,倒是摔斷了胳膊腿,自己受苦。

禮紅得知消息後,放心不下,便在兒子陪伴下,來到了大連。

陳副書記摔傷後,造反派將他送到學校醫院,不再管他,而是忙於武斗去了。手腳不能動彈的陳副書記,思想卻自由了,反倒輕松自在起來。

他躺在病床上,回首往事,想得最多的竟是他在老輝家的卧房里,與禮紅纏綿的日子。一想到自己曾吮著禮紅勃起的奶頭,呷著她甘甜的奶水,粗大的肉棒抽插在禮紅嬌嫩的陰道中,陳副書記便激動不已,心中也充滿絲絲甜意。於是,他竟覺無比內疚。後悔自己向紅衛兵寫了檢查,不僅加重了自己的「罪行」,還把禮紅也牽扯了進來,並害得自己老婆發了瘋。

陳副書記認為這一生中,他的最大快樂就是來自禮紅的肉體。他的老婆雖然比禮紅年輕許多,並且嫁給他時還是處女,但陳副書記總覺得她沒有禮紅夠味道,每當與老婆做愛時,眼前便會浮現禮紅的面龐和身影。

禮紅是階級敵人嗎?天下哪有這么好的階級敵人?哪個階級敵人肯將戰友凍僵的臭腳丫子放在自己乳房上溫暖?哪有在日寇淫刑下毫不動搖的階級敵人……

可她確實給國民黨反動軍官范雲軒當過老婆啊!國民黨反動派不就是最大的階級敵人嗎?

陳副書記想不明白了,只是覺得對不住禮紅,想必禮紅也一定會恨他。

春天的大連,風刮得很猛。那也是個大風天,陳副書記聽著窗外的風聲,一如往日胡思亂想著, 突然,病房的門開了,女兒愛軍走進來。愛軍是一九五三年出生的,那時,陳副書記還在部隊,任師參謀長,因此,給女兒取名為愛軍,其含義一目了然。

愛軍對爸爸笑盈盈地說:「爸爸,有人來看望您了!」陳副書記大喜,自摔傷以後,除家人外,還不曾有人來看望過他。想到文革以前,自己就是跑個肚拉個稀,來看望他關心他的人都絡繹不絕,可如今,自己差點丟了性命,卻沒人來看他一眼,好像他就是一條毒蛇,人們避之還唯恐不及呢。

是誰會來看他呢?陳副書記充滿期待和好奇地向門口望去,並急切地問:「軍軍,到底是誰來了?」沒等愛軍回答,門外已響起了令他熟悉聲音:「除了我,還能有誰?」說話間,人已進來,陳副書記眼睛亮了,屋內頓時春光無限,連窗外的風聲都停息了。

陳副書記驚喜道:「禮紅,我不是在夢中嗎?」

禮紅嗔道:「你很喜歡大白天做夢嗎?」這一刻,陳副書記才不管禮紅是不是階級敵人呢,更不在乎她是否當過國民黨軍官的「臭老婆」了。看見禮紅,他心中的愁雲早已一掃而光。

禮紅讓和平也跟陳副書記打了招呼,然後,她坐到了陳副書記床邊,說道:「這么沒用,竟然尋死!以後不許你再這樣了!」陳副書記含淚點頭,心里暖洋洋的。因擔心有造反派監督他們談話,二人便顯得少言寡語,只是默默地相互望著。此時無聲,卻勝過千言。曾在硝煙中並肩戰斗過的人,會讀懂對方的心。

禮紅打開一瓶她帶來的水果罐頭,用羹匙舀著水果喂他。春天的陽光透進窗子,灑落在他們身上,陳副書記身上暖暖的,口中充滿甘甜。和平與愛軍也被眼前的一幕感動了,和平悄聲說:「牛鬼蛇神也扯這蛋啊。」

吃過水果罐頭後,禮紅讓兩個孩子去把醫生找來,她要了解陳副書記的傷情。兩個孩子出去不久,大夫來了,孩子們卻一去不歸。

醫生告訴禮紅,陳副書記兩條腿都是粉碎性骨折,小臂是骨裂。其中一條腿接的並不好,准備穿骨釘,可是,學校醫院沒有那種能力和設備,而造反派又不許陳副書記轉院。

禮紅點點頭,說道:「我是沈陽來的,也是搞醫的。」接著便說出了自己所在醫院的名稱。那醫生驚叫道:「您就是湯院長?早聽說過你們夫妻是了不起的神醫。」

禮紅要求允許她親自看看陳副書記的傷情。那時醫院管理混亂,處於無政府狀態下,院長書記早就靠邊站了,也沒有責任人簽字一說。這個年輕的男醫生,本就是禮紅的「粉絲」,今日得以親睹禮紅芳容,早已激動得找不到北了,他沒想到自己崇拜的女神醫這么漂亮,同時,他更想見識禮紅的高超醫術。於是,連連點頭答應。

禮紅解開陳副書記傷腿上的紗布,拆下夾板,看到烏黑腫脹的大腿,她心里不覺一酸,她按了按陳副書記的傷處,皺起眉頭含淚道:「斷骨根本沒接上,幸虧我來了……」

在這個暮春時節,禮紅為昔日的戀人治療著傷肢。她嫁給丙夏二十多年了,丙夏待她極真誠,將自己所會的醫術,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妻子,加之禮紅天資聰明,現在,她的醫術只在丈夫之上。只是,她的力氣太小,處理骨傷時,不像丙夏那般得心應手。

經過一番折騰,禮紅將陳副書記的斷骨全接上了。她也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禮紅開了一副葯方,交給醫生說:「麻煩你幫個忙,盡快抓來這幾味中葯,熬成葯汁,每天讓他泡一泡傷處,這樣會恢復得快一些。葯錢我給你!」

醫生早已對禮紅佩服得五體投地,說道:「不,不用你拿錢。」

一番推讓後,禮紅還是把錢硬塞給了大夫。

陳副書記含淚道:「禮紅……你……真是我的救星。」他輕輕活動著腿腳,下了床。受傷後,他一直躺著不能動,連大小便都得愛軍伺候,現在,他竟可以下地走動了。

陳副書記聲音顫抖得厲害,他說:「禮紅……我該死沙……我對不住你……」他的鄉音一直未改,可能是當了領導干部的緣故吧,大凡領導干部,都愛保留家鄉口音。

禮紅見他眼角已有淚痕,便用手絹幫他擦了擦,佯怒道:「煩人,不許哭!你是軍人出身,怎能這么沒出息?」一句話,說得陳副書記心頭滾燙:對呀,老子是軍人,不能哭哭啼啼像個老嫲娌。於是,他在地上站直了身子,鄭重其事地向禮紅敬了個軍禮,盡管他頭上並沒戴軍帽。

突然,門開了,闖進一個手持紅寶書的紅衛兵小將,看見禮紅,他便厲聲道:「你是干什么的?他是被隔離監督看管的走資派,不許探視!」

那個禮紅的「粉絲」倒是機靈,忙說:「對不起,她是我請來會診的醫生。」

紅小將一瞪眼睛,神情嚴肅道:「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綉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彬彬,從容不迫,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行動。這家伙抗拒革命群眾批斗,跳樓自殺未遂,是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罪該萬死,死有余辜!讓他在這里住院就不錯了,會個屁診。」

禮紅看了陳副書記一眼,什么也沒說,默默地走了出去,陳副書記一直目送她出門。

外面,春風已息,滿園桃花開得無比燦爛。禮紅用眼睛尋找著兒子。忽見一棵花開得最艷的桃樹下,一枝低橫的樹杈上,坐著一對少男少女。他們肩靠肩,頭碰頭,正在合看一本小人書。那不正是和平與愛軍嗎?

霎時,禮紅的心都融化了。她回望醫院小樓,陳副書記正站在二樓窗前,向她招手,她也含笑向那個無緣陪伴她終生的舊戀人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