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與子偕老 三(1 / 2)

雲軒在客輪上突發腦溢血而死,他的骨灰被葬在了故鄉的江畔,那里常有白雲在天空飄浮。少壯離家,四海征戰,歸來時,卻是一副空空的肉殼。

禮紅將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她和雲軒的兒子念雲。她原以為念雲會被這突如其來的事實擊蒙,會難以理解前輩們的當年所為。出乎禮紅意料的是,念雲竟很平靜,他還勸慰母親不必難過和自責。念雲說:「沒想到,我還有一個抗日軍人的父親。放心吧,媽媽,我會完成父親的遺願,去腰山給死去的前輩掃墓的,我也會照顧好葬在武漢的爸爸。」在那樣一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雲軒能說出這番話,已是難得可貴了,盡管他年已三十五歲。

一九七五年,和平、愛軍雙雙被部隊選送進了大學,成為「工農兵」學員。他們正是就讀於陳副書記所在的學院。

粉碎「四人幫」後,陳副書記升任院長兼黨委書記,成了學院一把手。那時,革命老干部都被落實了政策,並受到重用,禮紅也當上了廳領導。

和平與愛軍畢業後,被分配到省城,和平進入某機關,愛軍則通過禮紅的一些關系,分到某事業單位搞行政工作。這一對青年是在一九七九年結的婚,第二年,他們的女兒就出生了,禮紅給她的小孫女取名為嬌鶯。

那時,禮紅已經離休,就在家幫助孩子們照看嬌鶯,盡享天倫之樂。離休後,時間也充裕起來,禮紅便時常給報刊撰寫一些有關中醫治療常見小病的文章。其中一篇以針刺療法治療落枕的文章見報後,被香港的報紙轉載,不僅如此,香港報紙還對文章作者禮紅作了一些介紹,諸如她原籍是武漢,在部隊醫院從醫數十年,現今居住沈陽……

那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一位香港來的客人手持那份報紙,登門拜訪禮紅。剛剛改革開放的年月,來大陸的香港客人並不多見,這位港客居然上門來訪,禮紅萬分驚訝。她不是驚訝於自己家中來了港客,而是驚訝於這個港客相貌,她險些以為是父親復活了呢。

港客進門便問:「湯醫生,請問您原籍是漢口嗎?」

禮紅眼中已閃出了淚花,她就知道港客一定會問這句話,禮紅點了點頭。港客又問:「你父親是否曾任袍澤中學的校長?」

禮紅哽咽道:「不要問了,你……一定是小弟!」

港客當即給禮紅鞠了一躬,哭道:「姐姐,我正是小弟啊……」

是的,他正是禮紅同父異母的弟弟。往事歷歷在目,仿佛就發生在昨日,禮紅想起了數十年前自己離開家園,奔赴國難之日,姨媽懷抱小弟,在江岸為她遙遙送行情景,不覺落下淚來。真沒想到,自己還會有個親人尋上門來。

小弟告訴禮紅,他長期患有習慣性落枕,大概是因喜歡使用高枕所致,一直難以治愈。後來從報紙上看到禮紅的文章,便如獲至寶,待看到作者簡介,先是疑惑,之後便激動無比,天下竟真有如此巧合之事,讓他找到了親姐姐……

禮紅還從他口中得知,武漢陷落之前,姨媽就帶著小弟逃出了漢口,輾轉來到香港。姨媽後來一生未嫁,將小弟撫養成人。十年前,她才無疾而終。她一直未忘記禮紅,時常告訴小弟,聲稱自己對不起禮紅,丈夫在世時,她經常給禮紅氣受。後來丈夫死於非命,她想對禮紅好,卻又沒有機會了,因為禮紅為了國家,奔赴前線參戰去了,且一去再無音訊……

小弟最後說:「母親最感到遺憾的是,至死也沒能聽到您叫她一聲媽媽。」

禮紅握住小弟的手,早已泣不成聲:「姐姐不好,姐姐那時候太年輕,太任性。」

丙夏下班回來,看到禮紅姐弟團聚,不禁感慨:「幾十年了,還能姐弟重逢,真不容易。」他竟比禮紅還要快活,張羅著去了沈陽最具風味的老邊餃子館,與小弟同飲。

那日,丙夏喝高了,回家後對禮紅說起酒話來:「你們姐弟團圓了,我倒也想有個親弟弟,可惜不可能了。有個親妹妹,卻又只能當閨女待。」嚇得禮紅差點想拿破抹布堵他的嘴。幸好念竹不在,否則,豈不惹出麻煩?禮紅責備丈夫道:「以後不許亂講話,你說念竹是你妹妹,那我成你什么了?」

丙夏嘻笑著:「你忘了,在武穴城的時候,你不是一直讓我叫你媽媽嗎?」

小弟在沈陽治愈了落枕,又與姐夫游玩幾日,便返回了香港。在這期間,小弟與丙夏處得竟比禮紅還親,分手時,二人依依難舍,都流了淚。

兩年後的一個春天,丙夏到南京參加全國醫療會議。在賓館大廳里,會務組工作人員請與會代表簽到,丙夏在簽到簿上寫下了自己的姓名,並領取了房間鑰匙。

與他同住一個房間的也是來自遼寧的代表,可那位代表是乘火車來的,目前還在途中。八十年代中期,乘飛機也是有級別要求的,丙夏雖不是領導干部,但他的級別卻不低,因為丙夏畢竟是抗戰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干部。

丙夏進了房間,一個人待著便覺冷清,正在洗洗涮涮時,突然響起敲門聲,他以為是服務人員,便說了聲:「請進!」

門開時,進來的是一個中年人,丙夏覺得此人有些面善,卻分明沒見過。那人沖丙夏一笑,十分客氣道:「請問楊丙夏大夫是住在這里嗎?」

丙夏也不知此人為何要找他,便應道:「我就是楊丙夏,您是哪位?」

那人便自我介紹道:「我是長春來的會議代表,在會務組簽到簿上看到了您的大名,知道您住在這個房間,我就找來了。」

丙夏只當他是來認老鄉的,便與那人熱情握手,笑道:「噢,咱們都是東北那疙瘩來的,請問您貴姓,是哪個醫院的?」

那人卻問丙夏:「楊大夫,您老家是東北的嗎?」

丙夏答道:「那倒不是,我是湖北人。」

那人眼睛便亮了起來,急切地問道:「楊大夫,您可知道楊大窪這個地方?您可知道蘇水娥這個人?」